我的祖宗。
他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家伙脚都没洗就往沙发上蹿,还在自己的白色短袖衫上留下一盏梅花似的灰突突的狗爪印。
就在他血压飙升之际,小德牧呜咽一声,耷拉着一侧立不起来的耳朵,倏地翻过身,露出柔软的肚皮,蜷着四脚,一副要摸摸的姿态。
任喻狠狠咽下一口气。
算了。
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是爱狗人士,但谁又真能抵抗得了修狗。
这边手指在光滑的皮毛里穿梭,正越撸越来手感,手机忽然响起来。
任喻揉了一把狗头,站起身接电话。
“微姐。”任喻正了正表情,在邓微之面前,他总还是保留一点对媒体圈前辈的敬重。
“小任啊,怎么样?我听陈薪说有方向了,还算顺利?”邓微之那边风声猎猎,吐息的声音很重。
顺利,哪门子顺利。
一言难尽,任喻干脆讪讪一笑:“还行。您在哪呢,外采?”
邓微之用手拢了拢麦克风的位置,声音稍微清晰一些:“在西北采编。”
昨天刚到敦煌,拍摄一档文物修复主题的纪录片。大家都以为烂尾楼这个事,她挖不出新鲜的,所以跑去搞阳春白雪的艺术,让不少盯着她的同行和欢颜的人放下了心,却不知她其实还埋了任喻这条暗线。
西北任喻倒熟,一闭眼似乎还能看得见尘沙奔涌,雁阵高旋,凋败的画壁石窟里,他曾帮忙激光清洗,然后是灌浆和铆固。任喻啧了一声:“好地方,可以多待两天,面特别劲道。”
就是餐餐缺蔬菜。他当年在敦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给历史系的老师打下手,便秘了一个月。
“至少要三天吧。”邓微之说,“所以明天有个打造时代新城的主题酒会,我肯定去不了了,但我托了个关系,把你塞进去。”
又稍微压低些声音:“听说廖修明也会去。”
廖修明是双诚集团的一把手,而欢颜地产正是双诚集团投资控股,两家公司之间关系紧密,其中的门道隐秘幽深,难窥全貌。
任喻听懂了:“好,我去探一探。”
“注意安全。”廖氏树大根深不好惹,邓微之不无隐忧,“能打听一点是一点,打听不到就算了,当做是去玩的。”
邓微之与他,虽是雇主,但也是战友,更是长辈,她不想叫任喻为难,更不要他出危险。这个圈子水太深,新闻所追求的真实,必定会动别人的蛋糕,触他人的逆鳞。
她的膝盖上到现在还留有一道可怖的伤疤。
那是十二年前,她暗访美丽贷的幕后公司被发现,逃跑时被疾驰的车辆撞倒,留下不可逆的半月板损伤。
可只要命还在,身体上的伤害,又还算是小事,精神上的折磨更甚——家门被泼上红漆,女儿的安全受到威胁,丈夫带着女儿和她离婚。
她不怪丈夫,更不怨女儿,她理解每个人的决定,偏偏没有人可以理解她。
任喻默了默,最后挤出没心没肺的笑掩藏心底的那一点情绪:“您安心多吃几碗面,我这边您就放心吧。”
第二天租了一辆宝马,车是好车,浅踩一脚油门就要飞起来。任喻开着音响,一路杀到云顶大酒店门口,有服务生来开车门,帮助泊车。
任喻走下来,打量着内里的灯火辉煌,指腹在邀请函边缘上浅浅地割。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深蓝色西装压场,翻驳领比较窄,嵌一枚圆形胸针,腰部被勾勒得极细。他很少穿这么正式,但其实他轮廓线条很漂亮,修身的衣服非常称他颀长的身形。
他敛住过分轻浮的笑意和眉眼,做出一副身价过亿的沉稳模样,走了进去。
没什么熟人是自然的,他装模作样拿了一杯香槟,在冷餐桌边立住,找自己想找的人。
五分钟后,廖修明一袭深灰色西装出现在门口,他一路往里走,带过凛冽的气场,不时有人迎上去搭话,他倒是也笑,谁也不得罪,但像任喻这样的人精,一眼就看出他眉目里的敷衍。
任喻把能和廖修明说得上几句话的人都记下,等廖修明上台讲话的时候,他同那几位搭上话,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欢颜的老总张响张老板怎么没来?据说廖总经常带着他。”
有一个傅姓的男人转着无名指的婚戒,漫不经心地冷哼一声:“出了怡风那样的事,他还有脸来?”
另一人接:“也不是吧,我刚刚好像还看到他,往楼上去了。”
楼上并不是宴会厅,而是一个昏暗的露台。
任喻捏着酒杯,漠然地看着台上作为商界领袖发言的廖修明,掷地有声、指点江山,聚光灯打在他头顶,照亮他口中恢弘的商业蓝图。光鲜如斯,可任喻莫名嗅到了一丝腐烂发臭的滋味。
十分钟后,发言结束,廖修明下台,婉拒了二三邀请,径直往楼上而去。任喻在袖口洒上几滴红酒,随即放下酒杯,抬脚跟上。
他放轻步伐,每一步台阶都踏得很谨慎,楼梯的尽头,灯光晦暗,一张圆桌上堆叠着白色的桌布和餐巾,有巨大的绿植掩映着露台的推拉门。
或许是因为带得太急,门边留下一道极窄的缝隙,透过那里可以隐约窥视内里的情形。
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监控设备,任喻蹑手蹑脚地接近,将耳朵抵在缝隙外。
“来找我干什么?”廖修明坐在露台上白色的园艺椅上,表情冷漠,张响垂头立着,任喻只能看得见他颓败的背影。
“廖总,您总不能这时候跟我撇清关系。”
廖修明掉梢起眼皮,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忽而抬脚将张响一脚踹翻在地,他俯身,肘部撑在膝盖上,下眼睑微微提起,露出危险的神情:“张响,注意你的言辞,我们有什么关系?嗯?”
他说着又发狠踢一脚,正中张响的胸口,在他的白衬衣上留下一道脚印。
“你他妈这点事都办不好。你那个猪脑子,办公司办不好,无声无息地破产也不会吗?”
任喻瞳仁一震,极力将胸前的胸针离门边更近一些,那是一块正在运作的微型录音设备。
“廖总,那些买了房的闹事啊我压不住……”张响跪在地上,声带发颤,虽是一袭西装,但一点人前风光的派头都没了,很是狼狈。
“让人闭嘴的法子有很多,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廖修明用指尖重重叩着张响的脑袋,最后懈了力,重新倚进椅背里,“我早就说你们高材生矫情,这个法子嫌脏,那个法子不体面……等横幅拉到你家楼下了,现在体面了?”
张响正要开口,又倏地停住。
在突如其来的静谧之中,任喻脊背上的毛孔骤然舒张,他清晰地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步子迈得很重,没有要隐藏的意思,他一时无法判断究竟是无知的路人,还是廖修明的人。
露台内张响快步朝门边走来,任喻环顾四面,缓步往后退,身侧恰有一堵颓破的花墙,但墙面上有镂空的格子,没办法完全遮住人,躲藏毫无意义,进是张响和廖修明,退是敌我未知,腹背受敌之间他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张响推开门之前,一道力量杀来将任喻重重抵在了花墙之上。
一只手撑在他的脸侧拦住去路,另一只手如同捕获猎物一般死死攥紧他的手腕。眼神聚焦的那一刻,任喻看清那只手背上结痂的伤口,以及面前的人,山根英挺,眉眼冽然,竟然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方应理微微眯起眼,压低嗓音问他:“任老板,在这里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也可同样回敬给方应理。
但台阶上的脚步声未歇,显然来者另有其人。任喻顾不得多想,立刻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急促地对方应理说道:“借我亲一下。”
第11章 螳螂
这是一句不留余地的通知。
最后一个字被压得只剩下气音,在那点被压抑的气息结束之前,任喻握紧方应理的腰,仰起头吻了过去。怕为对方所拒绝,因此力道暴烈地如同一场镇压,一点血腥气在舌苔上爆开,他的牙齿磕破了方应理的嘴唇。
方应理瞳仁震了震,但很快不甘被动,立刻重重吻了回去,任喻的后脑勺磕在花墙上,发出短暂的闷响。方应理没有任何温柔给予,只是更用力地后抵,用整具身躯将任喻罩进了花墙下光线不明的阴影里,显然是要任喻承受主动侵犯他的代价。
墙上攀援的牵牛花坠在肩头,枝叶轻扫过皮肤,带来令人感到麻痹的酥痒,在两人的脸颊上染出红潮。
感受到舌尖的绞缠,任喻瞪大双眼,锁定方应理的面孔,他眉心微拧,却没有睁眼,似乎真的在享受亲吻。
推拉门因为年久生锈,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任喻听到张响走了出来,和台阶上的来人对上目光。
“您……您好,我来拿几块干净的餐布。”是服务生。大约是楼下餐布不够用,被人差使上来拿刚晾干的。
张响揉了揉眉心,摆了个手势让人赶紧走,又错眼看向花墙。
任喻浑身紧绷,用汗湿的掌心攥紧了方应理的衣领。他似乎听到张响往这边的方向迈了两步,这时候,方应理的手向上扯开他压在西裤里的衬衣,将滚烫的掌心搭上他赤裸的腰部。
什么都可以,接吻可以,噬咬可以,对他冷淡可以,拒绝也可以,但不可以触摸、掌控、反制、收紧,不可以用这只撩拨他欲望的手。
尤其是,在这种被人观看的情形下。
任喻的身体开始痉挛,他重重闷哼一声,张响的步子滞住了,他重新往露台而去,俯身对廖修明说:“一对打炮的和一个侍应生。”
廖修明点了点头,却不打算再聊下去,他走出来,亦往任喻的方向看一眼,透过花墙上镂空的隔断,可以依稀看见白色衬衣下露出的一小部分劲瘦的腰腹,听见若有似无的浑浊喘息。
廖修明按着唇角,递给张响一个别有深意的阴恻恻的眼神:“呵,挺辣的。”
张响跟着陪笑,两人一起向下走去。
脚步声消失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
这个吻直到竭尽呼吸才完成,并没有因廖修明的离去而过早结束。
最后两个人嘴唇自然而然地分开,分享狭小空间里告急的氧气。方应理舌尖勾了一下唇角的破处,抿出一点铁锈味,他垂目审视任喻,看他喘着气,眼底带着缺氧后的迷离感,抬头接他的目光,磕碰着刚刚被他抵死噬咬过的两瓣嘴唇,坦然抱怨:“刚刚你顶到我了。”
要说反应,两个人都有,没有反倒不合情理。方应理毫不局促,只是逼问:“任老板,不给个解释?”
任喻抬起手臂,将手腕内侧的袖口展示出来:“沾上酒渍了,想找洗手间,结果不小心听到廖总和张总的谈话,感觉自己挺不合时宜的,就借你打个幌子。”
任喻自觉解释地很自然:“确实没想到,方先生也会在这。”
看来刚刚接吻的时候完全没投入,脑子里这番计算,一套话术酬应如流。
方应理短促地冷哼一声,似乎是接受了,他向后退开一步,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刚刚被任喻揪皱的衣领,用棱角分明的手指控住领结向里系紧。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任喻小腹的火不灭反烈,他勉力移开目光,低头塞回自己的衬衫。
明明也没来得及做什么,但这幅场景莫名有一种事后穿衣的既视感。而且显然,任喻是更狼狈的一方。
这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并不是他利用方应理躲避了一场灾难。而是他作为要捕蝉的螳螂,却被后来的黄雀捕获了。
这种想法,让他很不痛快。
但活还是要干,尾款在朝他招手,既然偶遇,不如他再张网捕个雀。
任喻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完成任务,还是气氛到这了,他看一眼腕表说:“走,再去喝一杯?”
方应理意外地没有拒绝。两个人找了代驾离场,跑到千夜酒吧续摊。
楚惟一正在调酒,见到任喻领着方应理进来,立刻会意,挺给面子地喊他一声任老板,手上动作没停,又加冰块、可食用闪粉,基酒用威士忌,挤入柠檬汁,用盎司杯放进调酒器,冰块在里面叮铃咣当响,楚惟一shake了一阵子,倒进两盏高脚杯里,推到二人面前。
“新调的,尝尝。”
经过一夜高度紧张,任喻此时整个人放松下来,眉目间似有倦意,懒懒地用手拨着插在杯中的薄荷叶,亮紫色的液体旋转不休,像浩瀚的玫瑰色宇宙。
“这款叫什么?”
楚惟一别有深意地一笑:“Stealer.”
偷个屁。
任喻眼皮一跳,给楚惟一使眼色。楚惟一乐不可支,摁捺笑意端着空杯离开:“你们慢用。”
再抬眼看方应理,用审视猎物的眼神,半眯着眼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瞳仁深黑,聚焦的时候就会显得极为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