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还属于这个恶心脏臭的地方,就该和这些穷人,可怜人,卑贱人,一把火通通烧死在这儿。
他以为自己爬出去了,殊不知六岁那年,早就跟着他娘滚进了里头,被无数孤魂野鬼捆住手脚。
他的根就是脏的。
他是什么,他是个舞妓和野客生的崽子,他长得瘦,力气小,又一张蛊人脸,被人瞧不起,出身低贱,是天生的奴婢,差使的狗腿。
这么多年,报复似的一意孤行往上爬,如今赫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似乎踩了太多无辜的垫脚石上来,他确实……只顾着自己。
他觉得这个世道欠他,他就应该都不择手段的夺回来。
他分不清执着和固执的差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攒那么多钱不花,为什么要为了爬得这么高,甘心给人做狗,做别人安插在自己负了那么多的人身边的眼线。
画良之试图去抚闭双生的眼,可他们瞪得太用力了,死了太久了,他阖不上。
“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太迟了。
他最近好像说了太多迟到的对不起。
雨越下越大。
画良之想过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寻个好地方埋了,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一方面,或许自己拖不出去;
另一方面,这世间,并没有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就像自己,有些人生就在泥潭里,死,也该回到这里。
画良之长长叹了口气,止住抽噎,再最后看了两人一眼。
道歉的话此刻太显多余,他有罪,就当偿。
他该还天地一个公平的。
——“喂!画良之,还活着没!”
山顶响起个戏谑乖戾的喊声,在诺大的死人坑里来回荡响。
雨下得太大了,打在地上都成雾,举头低头互相看不清,但这带着疯厌的声音,真是太熟悉不过。
画良之黯然一笑,迈步走上坑坡,他走得慢,好久才磨蹭到半腰。
桂弘见着人影,磨牙狞笑,嘲道:“这么半天,以为你死了,畏罪自戕。”
“我不会独死。”画良之冷静道。
“如何?”桂弘抱胸问。
“你是个疯子,怪物。”画良之语气淡得比这暴雨还寡:
“是我一手造就的怪物,祸害人间,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既是我的错,就当由我来终结。”
待人离得再近些,桂弘看清他是提着枪上来的。谢宁在身边替他掌伞,脸色大变,可桂弘没怕,甚更带讽刺地问:
“你要杀我了?”
“是。”画良之答。
“为什么啊。”桂弘皱眉不解,语气间颇有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味,问:
“凭什么啊。”
“看见这乱葬岗,死人坑了吗,阿东。”
画良之淋在雨里,破碎得像是死人里爬出来的冤魂。
他说。
“你要把我按回这污秽肮脏中,注定就会把自己也染得一身腥臭。算是臭味相投吧,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谁也不无辜,倒不如一起埋在这儿,一把火烧个干净,一起下地狱啊?”
一起下地狱吧。
“假若我说,那两个官儿是有人蓄意派来监视我,于我不利,你还会觉得我该死?”
桂弘眼中如寒潭冰冷,漠然再问:“是吗?”
“我只知道他们罪不至死。”画良之答:
“即便那样,他们也不过听人谗言,被逼无奈,或许是真的很需要那一笔钱,闯这一次,为自己赎身罢了。”
桂弘闻言仰天大笑,再低首时,面露嫌恶憎色,乍声吼道:
“所以呢?所以我就理所应当,活该成他们翻身的跳板?就该被害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像你当年对我做的一样!凭什么!地狱要下你自己下,画良之,本王不做冤死鬼!”
第28章 暴雨
画良之不再与他争辩。
右手握住七煞伐杜的尾锤,左手一层层地把皮锁往手腕上缠。
他将护腕和臂缚都缚得紧,走线枪这种武器,认真时极易伤主,所以他连手套装的都是铁爪。
桂弘沉目看那个永远嘴角诡异微卷,难堪本相的妖狐面具,从数万的死人堆中走上来,黄櫨素锦的袍子下头滚满泥泞。
谢宁紧张得抿嘴,桂弘却是觑目带笑,凝视他逼得越来越近。
这疯子手负背后,只粗略包扎一下就追出来的人,血还未止,虎口处撕裂的伤,几层白纱都染得透。
雨越下越大。
“画良之,不装了?”桂弘讥诮道。
“我只是想活。”画良之应他:
“我不后悔。”
“所以你觉得,你踩在我身上,把我踩进地狱业火里往上爬,踩在那对儿可怜兄弟的尸体上,走出这肮脏乱葬坑,是应该的,理所应当的!”
“不是。”画良之的语气还是一贯无动于衷,冷道:
“可我想活。”
“你当年若是先救了我,我们也都可以活啊?”
桂弘压低半边眉尾,眼眶里藏着崩坏狰狞的恨,呲出个恣意怪笑,声音变了味的发颤:
“我也就不会心死,不必一意孤行吵着要走,那救我的人便不会因为抢我走,而伤了护国军!本可以皆大欢喜的——画良之,皇城八月血染长街,你害死多少人!你不知道,你只想着自己的前程!”
桂弘越说越激动,说到双目飞红,张嘴大喘,浑身打颤,甚至有随时会张口咬死他的错觉。
画良之以为他在说疯话。
想自己除却眼前人,再没害死过谁啊。
“丧心病狂的小兔崽子,你懂什么。”画良之赫赫苦笑:
“你当是自己换上一身蟒袍就是皇子,便可享尽荣华富贵,万人追捧,而我呢?你以为我这种出身卑贱之人,有了条狗命,就算活着了吗?未尝穷滋味,你怎知什么叫无能为力!莫说风凉话吧,桂弘!”
“死性不改。”桂弘冷笑。
“冥顽不灵。”是画良之赠回他的话。
——“死在这儿吧!”
——“死在这儿吧。”
异口同声。
画良之在泥水中仰视山顶,脚下暗中施力。
“来人,将这妄图刺杀亲王的乱臣贼子,给本王拿下!”
桂弘一声令下,身后是潜王府二百五十位护卫兵,披甲带刀,蜂拥而下。
就这群残兵。
画良之摇了摇头。
他们是个什么水准,我还能不知?
七煞伐杜如游龙雨中探水,他并无伤及无辜的想法,怎说都是自己带过的兵,何况这群残弱,连人都没杀过,如何要他们去擒拿自己头领——
一个个挥刀时满满全是犹豫,画良之鹰眼瞄敌,见破绽大如枯洞,回枪一扫,便可带倒一片。
他将七煞伐杜尾锤踹起,回身反行施力,不足拳大的青铜锤,巧劲下可撞碎成人胸甲,横镖一挑,便是血溅四方。
再翻身跃上众人头顶,以皮索一带,足以扼喉脱力。
反正当下脚踩都是枯骨烂肉,泥水里早浸得都是人血,被他撞倒的兵接连滚进乱葬岗里,没死,都快被手边断臂残尸吓昏厥了。
果真势如破竹,画良之不愧为大内高手,看着小小弱弱,不起眼的一个,
禁军内藏龙卧虎,不是虚言。
桂弘目不斜视,紧盯着那雨中破开人群,甚至于冲破雨帘,直奔自己迎面而来的身影!
恶鬼瞳孔一缩,眼看画良之右掌蓄力,兜转镖头,冲到面前抛出瞬间——
一只利箭不知从何而来,破层林,削落叶,隔暴雨水雾,架风而来!
“噗嗤——”
画良之只觉自己被人猛推一把似的,倒跌数步,被脚下枯骨绊倒,顿时失衡滚下山坡!
肩胛上的剧痛如疫病扩散,几乎麻痹的痛,电闪般蹿进四肢五骸。
他滚在死人堆里,腥臭中,浑身染得都是污渍,再咬牙也爬不起来。
画良之低头看向自己左肩,肩胛处被根长箭几乎穿了个透。
可当下如此暴雨天,视野模糊,是谁,又如何射得出这般精准的一只箭!
不容他多想,一阵头晕眼花,引其手脚麻痹发软,才勉强摇摆起身子,便噗通一声跌回地上。
眼前发浑然黑,耳鸣嗡然。
画良之骇地意识到。
箭上有毒!
第29章 喜帖
“来来来,喜帖啊,喜帖!快点儿的,老秦,不许小气,我倒要看看你能随出多少箱礼来!”
季春风全是个春风得意,手里摇着一摞大红喜帖,在禁卫的闲人堂里蹦跶,把练着字的项穆清扰得手抖。
鬓间夹桃的侯卫大人被迫放了笔,转眼看向抱着胳膊,跟看猴儿似的乜着季春风的秦昌浩,耸肩笑笑。
詹勃业这会儿倒是难得感兴趣,第一个过去接了帖,打了眼,惊讶道:
“春惠要嫁人?”
“可不是嘛。”季春风笑得开心,毕竟是拿心肝疼的妹妹:
“今儿请大家吃酒,改明儿婚宴,定要来啊!”
“春惠要嫁到皇城来?”项穆清也凑过身,好信问了句:
“阳城又不是没有好人家,你也舍得。”
“哪家公子啊,这么有福分。”秦昌浩才磨蹭过来,走几步,弯刀就跟着腰带磨响几声,拽道:
“当不是指婚吧,春惠怎能认识到皇城郎?靠…该不会你小子说的媒!这可不讲究了啊,哥儿几个可是觊觎你妹子多久了,也没见你介绍过半次,怎么还流了外人田?”
“可闭嘴吧您。”季春风语气虽带愠,表情可是晴朗得跟那三月柳似的。
“当然是自己认识的。小冯公子持剑马踏江湖,游历山水,俩人游历间偶然碰见了罢,这丫头瞒了我半年多没与我讲,如今私定了终身,才肯说!”
季春风将鬓发一撇,摆出个自豪得天下我有的神色,压着声,胡作玄虚地夸口道:
“你们是不知道啊,冯公子家里闻着信儿,都没打听我家家底,直接送了百匹骏马拉来聘礼。什么金银珠宝,奇珍异品,沿阳城的大街排出十里,分毫不差!把我爹娘都吓了个坏,如今嫁妆置办,不知送什么能配得上,又不掉我季家面子,愁得要命,哈哈哈哈——”
“皇城哪家的冯公子啊,这么大财力排场,竟能让你阳城季家相形见拙,拿不出嫁妆。”
秦昌浩妒忌又好奇得要命,面上摆着张冷脸,其实一劲儿往季春风手里的喜帖上偷瞄。
詹勃业早把喜帖拿到了手,看了会儿新郎官的名讳,惊呼:
“我的个乖。”
“老爹,什么啊!”秦昌浩快急出病了。
“皇城这般有财有势的冯家,能有几个。”项穆清掐指盘算着皇城权贵,冯氏毕竟不是大姓,能想到的……
扑哧一笑,单手撑脸,慵道:“季春风,你家得高攀了啊。”
“可不是吗。”季春风颔首摆手,報羞道:
“本意不是这个的,我妹子初识他的时候,当成江湖游侠,拉的伴行,真不知他是这么贵的公子。好在大将军一视同仁,根本就没追查我家底细,只当儿子说喜欢,当即就定了。”
“大将……”秦昌浩傻了眼,磕巴半天,憋出声惊叫:
“大将军?护国大将军?你说,冯汉广那个冯?!!!”
“可不是吗。”项穆清温和笑笑,眼中闪得光愈发繁复怅远,另有所思道:
“冯家只思安一独子,大将军宠得厉害。甚至不曾带他入军营,不踏疆场,不闻政事,习武游历却是支持,活脱脱把自己儿子养成了个自在江湖侠客。”
这位美鬓大人再是一叹:“逍遥啊,羡慕。”
“项大人有什么可羡慕。”季春风说笑道:
“您不也是家里当成宝贝唯独宠的,更何况,世人皆知思安公子是拾来养子罢,并非亲生,情分上定还是有不同,和项大人怎么比。”
项穆清跟着几人打趣笑了几声,道:“反正,还是要祝贺季大人啦。”
季春风回头,跟收着信儿才踏进屋,正埋头掸灰的靳仪图问:
“靳大人,知道您忙,不过……来不来?”
“去。”靳仪图过来,取了张喜帖接走。
“多说两个字,怕是会要了他那狗命。”詹勃业翻了一眼。
直肠子的老将明面上有多看不惯他,背地里骂得就有多狠。
“咱小之之呢?他不是最成天念叨着你妹的那个,得了消息,怕该瘪了。不说他入了王府,也不能忘了自己还是个禁卫的人啊,好些日子没见着他,怎还有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