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说呢。”季春风忽地黯了言,沉声道:
“我分明派人往潜王府里送了信。良之他……不当是那种会对我的信视而不见的。”
“良之奉的是皇命。”项穆清靠到后头,从季春风手里头拽走张喜帖,轻描淡写道:
“谅潜王是个再疯的疯子,都杀不了他的,动了,那可算谋逆。顶多欺负他忙得成牛变马,没时间来见咱罢了。走啦,还有忙。”
季春风沉默片刻,满脑子都是上次见着他的时候,画良之心力憔悴似的,同他说想死。
“老子早晚参他一本。”
季春风骂了句。
项穆清刚从门槛迈出去,就听墙边有人喊他。
他慌不迭地把喜帖揣进怀里,分明当下穿着鱼龙袍,束着蹀躞扎紧护腕,还背着他那鲜红的陵光长弓,怎得笑起来,正是温柔富贵才子,一身儒雅气。
“项大人往哪儿去。”靳仪图倚在墙边,一条腿借力蹬着。
腰间长的那把剑会抵墙,他便拿一只手提着剑柄,略抬高些——
倒是叫人看着,像极了个随时要拔剑的姿势。
“皇上今日不外出,连我都不必守着,侯卫岂不是更不用戒备。大人好忙啊?”
项穆清眼睛落在他手里,微皱了眉,道:
“狗仪图呀,不愿养我,直说就行,不用这样,我想活命。”
靳仪图方意识到自己姿势古怪,石脸人难得蓦地漏了笑,松开提剑的手,问道:
“单纯问大人忙些什么,何时下工,项大人不是没钱,请大人吃酒去。”
“呦,太阳也没打西边儿出来啊?”
项穆清闻言立马抬头,拿手遮着望起太阳来,调侃道:“还能有您主动请我的时候?”
“雅间都订好了,全等大人答应。”靳仪图掏出块西楚的定间牌子,说:“去吧。”
“那我若说不去呢?”项穆清眯眼巧笑,把梨涡笑得好看。
靳仪图没想他会拒绝,从没约过谁的御前高手显然有些慌乱,难得失了阵脚,磕巴道:
“你……你怎么不去!”
项穆清被他这反应逗得忍俊不禁,不住奚弄道:
“狗仪图,你自个儿想想,有个差点要了你命的人,忽约你吃酒,还是个向来独往,不曾做东的主,这般反常跟个鸿门宴似的,换你,你敢去?”
说完,直接长指转笛,从他面前掠过,走了。
“我不……”靳仪图哑了口,又不甘放人走,一着急,把蹬在墙上的脚给放了下来,往前追了两步,好歹是没扯着人衣服央。
“去……去吧。真吃酒,我不,不带剑也行。”
靳仪图极弱地喃了句。
“靳仪图,你可知道自己定的是什么地方。”项穆清转回身,弯目笑得停不下来:
“西楚可是个蜂巢,就算我是那儿的常客,您也不能瞎定啊?靳大人又不宠男人,咱们两个人,嗯?单独去那个地儿吃酒?您无所谓,我还嫌尴尬呢。”
靳仪图慌不择言,忙道:“那翻,行吗,翻几个官儿陪着您就好了,我请就是,项大人,去吧,权当我给你赔不是!”
项穆清惊得眼睛都直了。
素来没怎么跟靳仪图多说过话,原来这人不爱说话都是有理由的——他是真的嘴笨啊!
老半晌回了神,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靳大人,豁出去了?不过约人是不能用逼的,你得提前定好啊,这么突然说要吃酒,猝不及防,是生了想去的心,可我今儿真的忙。”
靳仪图泄了气,怅然点头,道:“那算了。”
项穆清再略一挑眉,故作思忖,道:“不过,既然靳大人难得发话,拒了可惜。要不这样,待我几个时辰,您先去,我随后再到。”
靳仪图立马来了神,刚把“行”一字蹦出口,又突换上张臭脸,再问:
“项大人可是要去内侍省。”
项穆清对他这无常态度早习以为常,倒也不再避讳,应了声:“是啊。”
“项大人去得可是个勤。”靳仪图颇有些阴阳怪气:
“都是些阉人待的地方,有什么好跑的。”
项穆清把手抱了,眯眼笑道:“那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爹为何能和内侍省交好,拿得那么多好处啊?”
“为何?”靳仪图早便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人主动要说,自然洗耳恭听。
“曹公公是我义父。”
项穆清道得干脆,本该是个不好见人的秘密事儿,就被他这么直接昭众,靳仪图竟是有些泛了讶色。
“儿子常去孝敬探望义父的,有什么不妥吗?”
虽意外不已,但靳仪图也只摇了摇头。
“别往外说。”项穆清过去拍了拍靳仪图肩膀,微勾本就生得自然卷翘的唇角,提醒道:
“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的事儿。不过靳大人先前当着我义父的面,把我抓起来,打成那样……小心影斋和内侍省结梁子啊。”
“真会巴结。”靳仪图咬牙骂了一句。
项穆清大抵是被他骂习惯了,还是个笑容不改,人都走了出去,不忘回头喊一句:“回见!”
第30章 君子
季春风打宫里出来,乐呵跨在马背上,哼着曲儿往家晃。
进门的时候,人还在盘算着给自家妹子弄点什么好东西塞嫁妆,直接驾着马往门里跨,不留神,好险没把蹲在他家门口的人给蹬了。
季春风吓了一跳,紧着吁拽马脖子才避开,定睛一看,是个红着眼的美人儿。
“……明安?!”
-
靳仪图独自在雅间里喝了足有两壶酒,也没叫人陪。
他那张冷脸生得凶,眼里带煞,再闲的官儿也不敢往里贴,被晾得冷清。
到底是闲得烦了,琢磨着要不再叫壶酒,幸见项穆清穿着件花青嵌绒的袍子,不紧不忙地拿着根骨笛,挑开雅间桃红色的纱幔,面上带了那么些许歉笑进来。
靳仪图抬眼,看他把头发拢得仔细,发冠都是细银坠青玉的精致,没带弓,只在腰间挂了枚绣花香囊,捏着只难遇难寻的上等鹤骨笛——
反观自己,当下一副糙乱模样,额前发还是不修边幅地碎在脸上。
他是难得的把剑卸了,可这一身乌漆麻黑的藏蓝束腰劲装,怎看都不像个善人。
“靳大人久等?抱歉,事办完,又回府换了套衣服,耽误些许时间。”
“还好。”靳仪图把酒盏擦擦,递到他面前,鼻尖一动,道:
“项大人好香啊。”
“哦?”
项穆清睁圆了双桃花眼,接着摸摸腰间香囊,道:
“啊,这个吗,好友去益州回来带的。那边的西域商客多,奇香异宝也多,靳大人要是喜欢,下次也叫人给您带一个。”
“我就不用了。”
靳仪图埋头往酒盏里倒着酒,甚有些不知该如何同项穆清直视似的,只是微微垂了目到杯中酒面上,浅道:
“香这种东西,也得配人,才好闻。”
项穆清可不知他这么嘴甜,轻声笑了笑,又上下打量遍对面闷声喝酒的人,奇问:
“靳大人还真没带剑?”
“说过不带的。”
“还没见您卸过剑呢。”项穆清促狭道:
“泰煞谅,纣绝阴。听名字便足够毛骨悚然,亏你也真能每日都佩着。”
“不是什么好东西。”靳仪图阴目漆黑,天生下三白,是个凶相,再加上习惯低头抬眼往上挑人,本什么想法都没有,但到了别人眼里,就跟马上动手要了你的命似的。
“和名字一样,煞气重。可我得带着,既是身份,又得保命。”
“靳大人还有人敢动?”项穆清略显惊讶,道:“您可是朝廷命官,皇上最疼的一条狗呢,谁敢呐?赌上全家脑袋动你?”
“朝廷上没人,可影斋里全是。”靳仪图莫名叹了口气,道:
“都是些无后顾之忧的死士,我当年怎么杀的老首领上的位,以后就会有人怎么这样杀我。论明里暗里,不小心不行。”
项穆清把自己面前沏满的酒推过去,宽慰道:“靳大人也不容易,来,敬你一杯!”
靳仪图在那儿一饮而尽,项穆清酒抱着胳膊看他喝光,完了,再给人满上。
靳仪图早已喝了许多,这会儿沉默不语,项穆清便知他多半是在斟酌开口。
他知道靳仪图断不会平白请自己吃酒,正等他酝酿发言,门外的幔帘巧被掀开。
——“呀,真是您呐!项大人今儿个来西楚怎都没跟奴说一声,怪伤心的!”
靳仪图警惕抬头。门口倚了个凤目微眯,朱唇皓齿,面如美玉,肤若凝脂的官儿,薄纱微透的衣衫上头坠的银饰多,每走一步都响得清脆。
漂亮,是真一等一的漂亮。
一颦一笑都是能把人化水的精细思量过似的。
项穆清见人进来,立马笑得灿烂,做了个怀抱的动作,把美人儿搂进怀里,还不忘替他撩一把遮了眼的额发,格外宠溺温暖似的道了句:
“娇娇,以为你忙呢。”
南娇娇侧倚在项穆清怀里,拿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看着他,再看了看对面的靳仪图,糯声问:
“大人的客?那我可得去给您挑几个上好的送进来!”
“要你不行吗?”
靳仪图只闷声瞅着,再往嘴里倒酒。
他见项穆清平日那么斯文君子,如今落了美人在怀里,也没有丝毫猥琐样,是还一成不变的柔情。
无论于谁——同僚,下属,还是蜂巢的官儿。
实在教人堪不透真心思。
“项大人不没钱吗?”南娇娇笑得漂亮,娇嗔道:“想什么呢。”
“他有啊。”项穆清忽然拿骨笛一指,靳仪图吃酒的手便停在了一半儿。
“今儿他不是我的客,我是他的客。南娇娇,西楚蜂巢的头牌,一夜值千金。既然摸不起,靳大人不妨多看看,还能饱眼福。”
项穆清与南娇娇说着话儿,怎得话锋莫名忽转到对面人身上——
靳仪图险些把手里的酒抖出来。
南娇娇眼色极快,一眼就看得出来客是为寻欢作乐,还是会友吃酒。
他把凤目一觑,不怀好意似的贴在项穆清耳边,小声说:“大人,相好儿的?”
靳仪图耳力好,听得见,差点没把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喷出来。
南娇娇见状,又放小声接了句:“没来过这儿吧。”
“你这小脑瓜子都想些什么呢!”项穆清拿笛子往他头上轻轻一敲,南娇娇紧报怨哼着蹭了远。
“是哥们儿,都是禁卫的头儿。这位大人特凶,你再皮,小心他给你皮扒了。”
南娇娇听话起了身,揶揄着自己今儿还有客定,叫两位吃好喝好,再掀了帘子出去。
美人儿临走前还不忘留了一句:“那大人们享乐,我吩咐大伙儿别往里瞎进,省得扰了二位雅致。”
“真混蛋。”项穆清笑着骂了句。
“不挺漂亮的吗,哪里混蛋了。”靳仪图不理解。
“他那话的意思你没听出来?是叫今天官儿都别往里伺候,要我们两个独乐!”项穆清真不懂靳仪图是装傻,还是真傻。
“那……项大人若是无聊,叫就是,我答应过你,可以——”
“你可省省吧!”项穆清赶紧摆手把人话打断,端起身子,正坐问:
“靳大人不会平白请我吃酒,有什么话,别憋着了,说就是。”
靳仪图再停了会儿,他自觉可能为掩饰尴尬把酒喝得有点太急、过多,现下已经开始有些泛晕。
清神深吸口气,起身“刷拉”一声拉开挡窗的帘子。
当下雅间位于二层,西楚蜂巢是个塔形,一层高得很,于是哪怕从二层窗看人,都是俯视。
项穆清的视线顺他手指过去,落在窗外一家牌匾倒了一半的商点上。
那商点门外拉着大理寺的封条,门口还摆着好几只路人祭奠的白菊。
项穆清不知觉的把眉毛一挑:“这……”
靳仪图望着下边,沉声道:“乔司衣局,不久前遭姑获灭门的店子。”
“靳大人与我指这个,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