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十六接掌泰煞谅与纣绝阴,一夜斩百人,清旧党,杀首领,腥风血雨尸骸如潮。
没尝过丝毫心疼滋味,没有良心不安,没有后悔。
甚至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该是个活人。
……可当下为何!
靳仪图重拳捶上墙去,看血从指缝里淌。
姑获他啊。
他是要全身而退的。
他昨晚本想全身而退,放一身仇恨,放下过去,试图将目光展向彼方,重归常人。
可……
我……
若那欲望与痛苦膨胀到难以忍受的话。
扼杀就是。
靳仪图在又一阵几乎是快断气的咳嗽后,赫地起身,凝眉理襟,淡若无事走了出去。
-
皇城西楚,入夜便是复苏,花红柳绿,不切实际的繁华浮夸,一掷千金,无数人将人生葬在其中,忘却身前身后。
当是身处天上人间,或许只是欲望交织成的罗刹地府。
——“漂亮!”
随满堂众人一声喝彩,皇城声名赫赫的太仆寺卿项家公子,桃容月肌,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倾全城男女孟浪之辈,
亦曾是难攀的帝侧臂膀,如今堂而皇之立于西楚七层塔楼上,张弓引箭,一只响尾翎准确无误钉在一层堂间悬空木靶上。
公子青衫红袍,收弓斜倚栏杆,摇出玉扇,仰颈痛快吞下大口清酒。
再是眉眼带笑,睨向脚下蜂拥而至,振袖高呼的人群。
长箭正中木靶圆心,须臾后“嘭”一声炸开下面悬垂着的巨大木球,烟花般扬出满地铜板碎银。
好一个泼银成雨。
“——项公子慷慨!项公子慷慨!”
“——快捡!快快快!莫再挤了!滚开!明明是我先抓到的!”
西楚蜂巢一时间乱成马蜂窝,连维持纪律的小厮跟那巢中官儿都难抵诱惑,纷纷低头抢银子。
“项公子,好大的排场。”
南娇娇抱胸站在他身后一并看着,蓦地牵了嘴角一笑,意味深长道。
项穆清闻声偏了些头,玉扇摇得悠然,轻笑道:
“怎么,凭我,不正当如此。”
南娇娇嗤地掩口:“可惜,不如花在我身上。”
项穆清眉眼挑了味轻浮意,浅笑着把那美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也不见什么兴致,只道:“娇娇,取笔墨过来。”
第二日,素闻清雅文人,才高气清的项家公子,前禁军侯卫主动罢官后,公然出入烟柳之地西楚蜂巢,并是如何挥金如土,骄奢淫逸,酒醉之下豪笔一挥——
成名诗佳句,得流传市井,一字千金,竟引西楚小官儿竞相整抢,一夜,可是个混乱却又极致的热闹。
可是成了大好的新闻,皇城上下传了个遍。
人说他表里不一,衣冠禽兽。
又人说这才是文人气质,豪迈朗性,不拘小节,不重身外物。
没什么别的影响,反只惹那皇城少女落泪。
原来那风姿绰约的项家公子,当真只好男色,却仍纷纷聚于西楚之外,此番不是为了求爱,不过想亲眼一睹这流传中,千百年难遇的公子真容。
可是给那西楚还没到开门的时间,就热闹了个水泄不通。
于是第二夜,这位一日间站在皇城传言风口浪尖的公子,娟白衣飘然雅性,盘转鹤骨笛在股掌间,再步入西楚时。
已经有不少闻声而至的崇仰之人等在门外,就为一睹这诗画字绝成千古,武艺又可精湛至佐君,拿得起放得下的逍遥人一面,不乏追着求他买诗赐字。
有趣了,不用自己买酒,排队要敬他的人已经足够。
“项公子,您若是倦了,想去寻乐便说,枯燥呢不。”
南娇娇今日跪在他包房桌案下头,无聊研着磨,嘴里全是娇嗔那劲儿。要不是大敞领子里头,贴着嫩白的皮塞了厚厚一搭银票,怕是绝不会老实儿跪在这做什么书童的活。
“不枯。”
项穆清一口饮下对面长髯带痣的财主敬的酒,酒意上头,桃目湿淋淋地微眯着,媚然一笑,摊平纸,问:“提什么?”
那老财主眼睛顿时发亮,从怀里哗啦倒出许多银两囤在那座上人脚边——不知排了几许,那处的银两票子,都快堆成小山。
“项公子的字曾是从不外售,千金难求的,不想今日却能这般公开给人提呢,可是老身荣幸呐,回去可要挂在瓦舍最中央的好位置,显眼,有面儿!”
项穆清冷地一笑:“提什么。”
“提……就提傲来瓦舍,京城独一!”
那醉中公子秀笔一挥,书下凤舞之姿,挥手送客,唤了下一个进来。
南娇娇闲得难熬,偷摸抬头望了眼他那醉姿,怎笑得肆意,却不痛快。
摇了摇头,再道:“项公子,娇娇真觉着无聊——”
便又是从那堆钱山里随便抓出一大把银,塞进头牌胸口,堵的却是嘴。
“下——一位!”
桂弘立身二层雅间上,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的看着脚下人群粥粥混沌。
真他娘的疯了。
彼时门口一阵动乱,沉溺于愉悦中的人并未在意,直接被一帮壮汉拨到两边去,酒醉下迷迷糊糊还骂着谁啊,有病吧。
曾经的大内高手醺然闻见声响,才刚落笔抬目,项夫人带着家丁已经追了过来。
一向大家富气的女子此刻步入这般花脂粉地也没半点畏缩,依旧端得好生不染尘埃,在见状噤声低议中,直奔那流连铜臭花柳的儿子沉言:“过来。”
项穆清漠然一笑,推了面前排着队的人出去,将笔随手丢在桌上,揉了揉脖子。
再耍无赖似的哼道:
“呵……好烦啊。”
项夫人降下眼眉。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手动家丁,一群人在惊叫声中,手持棍棒如狼似虎朝自家公子扑了过去。
可他也出了奇的没躲,按他那本事,区区下人哪儿奈他几何,却任凭这群疯狗扭着胳膊把他按跪在地,扯得手臂上入骨的伤口生疼。
“带回去!”
“他不是不想走?”
背后一声高昂怒喝,顿时止了满塔乱语,成了个死寂。
项穆清晃了晃脑袋,看见有人抓着按擒他的家兵胳膊。
不过吃了好多酒,有些发昏,具体是谁,有些不太清醒了。
项夫人拨开人群,见着那人,眼中只有短暂的诧异,镇定后无畏冷言:
“您当无权过问项家家事吧,区区庶民,何来堂堂与官家对峙阻拦的资格。”
“路见不平而已。”
桂弘自二层隔栏处走下,没有半分遭了蔑视的意思,心平气和道:“
何况如此烟柳之地,为的就是在糟粕世间寻一块温柔乡,项夫人贤良淑德,怎可舞刀弄枪,搞这些是非?”
桂弘说得句句在理,却连跪在地上的项穆清听得都忍不住漏笑。
想他本当出口就是“我去你奶奶的吧老子就他娘的看不惯你,有本事捋袖子打一架啊?”的人,
如何假装君子,在这儿替自己鸣不平呢。
项夫人恨得牙痒,还得端着姿态。
桂弘久不让路,四众围的人越来越多,事儿也就越滚越大,怎说他也不是好惹的主,如此僵持,怕是要把家丑扬得人尽皆知。
“带走!”项夫人尖锐一嗓,“管他什么杂鱼烂虾拦着,速速带少爷走!”
家丁闻言也不再畏惧什么,毕竟废了的皇子乞丐不如,墙倒众人推。
桂弘他若不是本身名声就臭,没人巴结,也便没人稀罕推他,可活不了这么手脚健全,早该被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死无葬身之地了,何来让他在这儿撒野的机会。
更别提当下临的可是正三品的家丁,他的话,此刻都不如只河边儿的蛤蟆声响。
怎奈这废皇子劲儿大,攥着不松手,给带头的家丁骨头捏得咯吱响,到底把人怂着的脾气给捏了出来。
要怎说狗仗人势,得了鼓励,那家丁竟拿出空着的手把旁边人的刀夺过来,不由分说朝桂弘砍了下去!
第72章 官儿
家丁施了全力,甚至嘴角狰狞带笑,一副小人得志,
砍得那曾经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要不了他的命,那就是奔着砍断手,总归给他好看去。
哪迟背后忽闪一人影,踩着看热闹的头顶,影似地一脚踹飞手中刀!
家丁震得虎口发麻,愕地倒退数步,落地一瞧——
公子黄栌色劲装束袖,长发马尾高束,好一对细薄漂亮的吊眼梢流着韵,看起来细细弱弱,可那目光鄙夷,冷得刺骨。
西楚里最不缺漂亮男人,怎得这个打眼便与他人不同,浑然天成,没那些胭脂气,漂亮得格外危险。
不等再欣赏,身子已经咚地躺在地上了。
那公子冲杀过来,挺身一把掐上追来还要提刀砍人的家丁衣领,再用一手直直捏着刀刃,不容反抗,徒手生生把刀掰了下去。
他带着个锋刃削泥的铁指套,自然可触刀刃,亦可空手夺人命。
项穆清太认得这背影身法了。
家丁吓得呆,花柳之地哪儿冒得出这般高手,六神无主回头往项夫人那儿看。
空闲之余,画良之小声在桂弘耳边一问:“闹大?”
“不闹。”桂弘的回答出乎意料。“只是不能让人这么随意闯得了西楚,名声可就败了,下马威要给足。”
“说得好像你是这西楚的主似的。”画良之不屑道:
“管得还挺宽,还什么西楚的名声。怎么,老常客,逛来出感情了啊。”
“是我的。”桂弘毫无避讳,在画良之耳边负手带笑,得意吹音。
“……嗯?”画良之噎了个嗝儿。
“我说,西楚蜂巢,就是我的。”
“!”
眼看站在风口浪尖呢,画良之这会儿跑了神,扭头想到桂弘抽匣里那些银子,和那日莫名来送银子的马车。
难不成……不是陛下,是他自己的。
想到这儿,人不由一噤,头皮冒了凉风。
他还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那被夺了刃的家丁不服,又看这人还敢跑神,紧挥手召唤身边同伴一并往上围。
冷刃贴面而过,被他巧妙一闪,顺鼻尖反出只挟寒的凤目,极是凌厉。
“行,下马威是吧。”
画良之蓦地一笑,拽出抹邪气。
管他们虚张声势,喊得多响——就跟那朝人汪汪乱叫的野狗群似的,还不是一脚一个,全给夹上尾巴,喇喇着尿踹远。
项家府上这些家丁虽不是什么精良高手,毕竟国法在上,自家不敢练什么精兵,但也大都是军里退下来的,至少不是废物。
而今居然三两下被个蜂巢里没头没脸的秀面小生给揍得趴地上哼唧,后边儿的畏畏缩缩踏步不敢往前,看热闹的全在隐隐憋笑。
可让项家夫人的脸无处搁。
何来什么狐目生媚,蜂腰翘臀的烟柳男子挡了路,治了她的家丁?她不认得摘了面具的画良之,只当他漂亮成这样——
“哪儿来的官儿,敢我的挡路!脏东西,闪开!”
桂弘眉角一跳,哎呦一声,暗叫不好。
骂什么不行,偏偏骂他这个,他良之哥为人就这一个敏感点碰不得,怎叫她戳了个正着。
坏事咯。
怕不止闹大,是要闹出人命。
“我呸。”
画良之气得一口唾沫呸到手边儿不敢做声的无辜家兵脸上——
要不是对面带头的是个夫人。
他埋了头,冷着紧起腕上护臂,看不见神情,隐约有种什么不太善的气息从头顶飘了出来。
“还请项夫人瞧清楚些吗,西楚里可不是个男的都叫官儿。我们的客,进来花了钱的,西楚可就要护到底,无论您谁,就算他天皇老子来了,都别想动!”
项夫人气得脸阵青阵白,她可没想把事儿闹这么大,即便丢的脸回也回不来了——
“愣着干什么,怕他个小白脸和个废皇子?上啊!”
画良之把话说到这儿,也就保全了西楚的面子,如此更好施展发旧拳脚,没了后顾,
左脚退上半步,摆出了个切磋对战的姿势。
眼看那刀锋劈头盖脸扑下来,桂弘呦呦哼着往后便人群里躲,生怕被溅了血似的拿扇子挡了半张脸——
“哥!悠着来!”
但哪儿还用他操心,对面那扑下来的刀剑早脱手飞了满天,好一道黑闪煞过人群,铁爪带过都是一阵惨叫呜嚎,
根本用不着这位“漂亮官儿”从腰上掏下武器,地上早躺了满地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