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铺天淋下的血雨混起破碎木屑,哗啦啦浇盖一身。
  “我操他妈的!”独龙自己也是被碎屑崩得处处流血,摇摇晃晃起身,发了狠的嘴里只剩下恶骂:
  “我操!敢戏弄老子!攻什么城,攻他姥姥的城!都给我追这狗娘养的废太子!”
 
 
第98章 红狐
  远处背山地林子后,一队人马披着雪色大袄藏在里头。
  “嘶——有点残忍。”桂弘抓着画良之的披风领尖儿,贴在他耳朵旁边小声道。
  画良之目瞪口呆望着远处冲天烟尘,再扭头瞧了瞧面不改色地掸去指尖残留的符咒灰烬的楚东离。
  “看什么。”楚东离没抬头,手底下按着他弟的脑袋,冷不丁道。
  “咳。”画良之憋了半晌:“楚东离,老子道歉。”
  楚东离这才舍得斜斜睨了他一眼:“你道个什么歉。”
  “就我以前,嘲你武技不如人,还有……哎呀反正就是多有得罪的那些话,您别放在心上啊。”画良之刻意瞧着别的地方嘟囔,外接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记了仇,过后要害我,死也想死得体面点,至少手脚健全。”
  楚东离得趣哑笑,道:“武技不如您,那是真的,画大人何须道歉。但我楚某也不是光凭两张嘴皮打架就能蹬得揽星楼的顶,您得颠清楚这个。”
  画良之正了正色,拿手肘拐了桂弘,又把自己衣领子从他手指缝里拔出来,略带些嫌道:
  “咱们还得往北上。损这三千精兵对南疆不足为惧,只拖了他们一夜远远不够,我们得跑,带着他们耐不了寒的大军,往北跑。”
  楚东离抬目望了眼星局天象。
  眼下晴夜星明,当是个好天气的。
  “十个时辰。”他说:“下一场暴风雪,至少还要十个时辰。在这之前要成功引他们入野山峻岭,绝非易事。”
  桂弘沉默凝着远处火光,再见天上独龙放飞了信号弹后,大批攻城的兵即将转向朝他们而来。
  估不出数量,定超小万。
  长陵城上,李肄持锏威立,瞳孔紧缩的瞬间,是见分明已经击鼓擂鸣的大军忽然转向,他知道是太子殿下这枚诱饵,起效了。
  “您一定要平安归京。”
  桂弘从雪地的遮掩中起身,解下身披白袄,露出的可是真正一件朱红公服,入夜的月光下宛若指路明灯。
  画良之亦与太子侍卫的二百五十名兵士一同解下伪装,便成一路炫目,为的是大昭天下的明日而亮。
  夜深了。
  南疆的军队如狼似虎,火把烧得满山艳艳,枯林压月色,眼看山路愈发不见五指。
  他们一行暴露了真实行踪,引来小半数的叛军,像是逮狐的野狼群。
  红狐在夜影中于雪地狂奔,忽隐忽现。
  入了林子,便再不能停,也不能燃火把照明,是真的要逃。
  桂弘一马当先,这几天时间严谨地将长陵外山势图铭刻在心,他跑在前头,绝不能出分毫差错,以免随时在这摸不见手指黑暗中引他的部下一同失足坠崖,或是错了方向,绕进迷津。
  就算残兵烂甲,这群人也是打王府起便跟着自己卖命的兵,如今甘愿托付性命,他没法犹豫,也不敢失误,他要带着他们跑。
  要真真正正担起责来。
  画良之在吹到脸麻的寒风中抬眼看他。
  月影偶会从枝杈见碎到人脸上,于是忽那一霎那见他把马缰攥得紧,手背青筋暴露,浑身僵硬地压低眉头,下唇咬到发白。
  画良之忽然觉不好,蹙眉厉目,猛地把座下战马一夹,烈马嘶吼带着他箭一般直冲向前,欻然插到桂弘马侧。
  “阿东!”他顶着风大喊,声音借着风传到耳中。“哥陪你跑,别怕!”
  桂弘惶然回神,黑暗铺天盖地似牛皮敷面让他窒息。
  他扭头见画良之金面晃了光,骤然发觉自己一时过度压抑着黑暗给他带来的致命恐惧,让他甚至忘记呼吸——顿时骇然大声倒气,冷风大口灌进喉咙,再剧烈失控地咳嗽起来。
  肺里着了火似的又辣又疼,马不能停,他便没有喘息的机会,手松不开缰,也就顺不过气,一时伏在马背乱了章法!
  烈马触到马缰乱摆,慌乱受惊,又跑又颠地甩起后蹄,危机当头画良之断然勒马收劲,并到他旁边,两马同行片刻,狠心找准时机起身踏马背,一跃而上!
  “画良之!”楚东离怒吼:“不要命了!”
  楚家兄弟在后边看得清楚,当下所有人都跑得太快了,没有能法子帮上太子的法子,却见他竟敢在疾行马背上松缰起身,再跳到桂弘的马上,见者无不是吓出一身冷汗!
  “猫哭耗子!”画良之嘴里咬得眉尾青筋爆凸,岌岌坐到马背:“心里时时忌惮着我会弃帅逃命的,这时候关心我要不要命了!”
  画良之此番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哪怕错机须臾都是跌死的风险,但也未假犹豫。眼下稳乘桂弘马上,把桂弘往后挤了挤,死命稳回烈马,嘲还在咳嗽不止的喊:“抱紧我!阿东!把头埋哥身后,少吸凉气!凝神!”
  桂弘呛得眼泪直流,听话把脸埋在画良之背上,不过手指间僵硬的一时泄不下力气,狠劲儿扯着画良之的披风。
  这里真的太黑了。
  即便出发之前明知如此,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可如此实战,早已印在魂魄中的恐惧依旧难当。目之所及,四周木林草木皆兵地挤压而来,根根枯枝都是夺命的刀,风声嗟嚓,好像人之将死的悲鸣,惨叫,呜咽声……

  背后马鞭此起彼伏,漆黑混乱中如雨点落成天牢内日夜不休的鞭声,挞打着脑子里紧绷的弦,心脏剧烈抽紧——不能在这时候犯病!
  还是,怎么还是害怕!废物东西!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关键时刻!
  画良之耳边风声乱乱,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声异常响亮的巴掌响。
  他被风压得抬不起头,难不住愤意骂道:“干什么呢!”
  “啪————!”
  “怕什么……”桂弘狠劲儿连扇自己几巴掌,磨着牙关嘶声骂:“废物……当一辈子累赘!”
  画良之没法回头阻他,只能用喊的:“殿下,您冷静!”
  “啪————!”
  “咳咳咳咳,嗬——咳咳咳咳咳咳咳,废物……累赘!”
  “桂棠东!!!”
  他得咬紧牙关往北返,去翻他的十六年隐忍难堪,洗他的前仇恩怨。
  他不能怕。
  长陵林间地势繁复险峻,南疆的军被他们甩得远,寻过来不容易,总算争出几分休整顿憩的时间。
  一队人油滑藏进背山的溶洞内,空气湿淋淋的黏腻刺骨,太过潮湿的地方,火要好一阵才能升得起来。
  好歹楚东离随身携带的火符还有剩,一团团火光逐渐映亮黑黢黢的山洞,壁顶倒挂的钟乳石终年不断缓慢滴水,落到地上凝成耸耸冰柱。
  士兵们冷得发僵,聚堆围在火堆旁边搓手取暖。桂弘独自靠在镀了层冰的岩壁上,借着火光隐约照得到脸上清晰的指印,十指紧紧交叉握在一起,一双手冻得开裂,双眼木然。
  画良之喝了口热水,脱掉自己铁爪手套,相互搓了搓热,到桂弘面前半蹲下来,把他冰凉开裂的手握进怀里。
  “前面的路还很长。”画良之淡声道:“您不能现在就这般过度逼自己。”
  冻伤的手受暖通了血,开始发痒刺痛。桂弘喉结一滚,没开口,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画良之掏出小刀从自己披背的兽皮披风上切下来几块儿,当下没有针线,他就只能刮成条,圈圈缠在桂棠东手上。
  “我不是在这儿。”他说:“您再不是一个人了,有后盾呢,有人疼呢,多好啊。”
  桂弘没吱声,默默垂了头下去,抵在画良之捂着他的手上,浑身还是紧绷。
  画良之看他这模样心口酸疼,垫了下巴在他头顶,轻语:“谁说你是废物东西了。有谁能卧薪尝胆十六年,心里头生着那么大的病也没坏了本心,你能平安活过这些年来——都是我值得拜神感激的事儿。”
  “你不恨我。”桂弘把背弯成只虾米,竭力缩成一坨地贴着画良之的手,弱声说。
  “怎么又问这个。”画良之强颜为笑:“早不都说过了,我就是恨天恨命,也恨不到你。可恨天恨命有什么用,还不如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看。”
  “也不嫌我是个累赘,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把你往火坑里拽了。”桂弘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路是我自己选的,关你什么事。”画良之摇了摇头:“官是我自己要辞,长陵是我自己选择留,哪怕是十六年前啊,我虽是没第一个进去救你……可我也没真就是要把你扔在你头不管了的。”
  “死也要死在一块儿了。”画良之任他贴着:“我这辈子没受过谁的好,也没对谁好过。你是那唯一一个,就当跟我的命一边儿重。”
  “我待你好……”桂弘珍重谨慎地蹭着他的手,口中喃着:“如果我能好,我们活着回去,我定待你好,再不疯了,我不是混蛋,我真不是,我以前只是太想你能留着——可我不知道方法,没人教过我……如何才能正确地获得些执念的东西。”
  “行了吧你。”画良之小训他一句:“别粘了,像你说的,先活着回得去再说。”
  “太子殿下,喝点热水吧。咱出来的急,没带茶,您将就着点。我哥说胃暖了,人也就暖了。”楚风离从人堆儿里钻出来,捧着粗碗走到两人面前。
  桂弘的视线从画良之身上掠过,转向背后偷瞄瞭望他的兵,到温笑侍水的楚凤离,再到不远处端然望着他的楚东离。
  楚东离点头使了眼色,桂弘把热水喝了,拍了拍画良之的肩,叫他在这等着,起身随楚东离到了山洞外头。
  离他预测的暴风雪还有八个时辰,距离日出还有三个时辰,天还是晴的。
  “先生。”桂弘屈躬道。
  “在这儿最多休息两个时辰。”楚东离沉声道:“叫大家整顿,休息,明日日出前出发诱敌。我们不是一味的逃,他们要见到我们,才能准确跟着步伐,追踩进死圈。”
  “我知道。”桂弘应着:“该见血了。”
 
 
第99章 逢敌
  “看见这片江山了吗。”楚东离背身向前,云遮月影,割得人间片片点点。他站在山涧,半冻的川汩汩缓流,风摇枯枝,丛山叠嶂,延伸无限。
  山外漆黑,又没半点人声,桂弘的背后是发麻的,不过一味忍着罢了。
  “看得见。”他捏着手心道。
  “终有一天。”楚东离挥袖伸前,抖出风声:“我要你将他收入囊中。这大好河山啊,我不希望它是由鲜血与猜疑铸成,只望殿下能知道,先生如此教导你,养育你,并非全为仇恨私欲,更是希望往后人间再无这等苦难,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楚东离,第二个姑获,而你——”
  楚东离回身带笑,月下彷若天仙。
  “亲历苦楚仍不颓败,太子殿下。只有你做得到。”
  “可是先生,您看我这样。”桂弘扯得苦笑,他把自己扇得嘴角丝血,依旧抑制不住恐惧感排山倒海的侵袭:“连我自己都不自信。”
  “您的疯病不是不治。”楚东离负手转身,正色道:“正如画大人所言,是先生的一味挑拨毁志,伤口不能结痂,才至如此。或许十六年间,先生只是想要你活,只是为今日隐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大可以责怪,先生不后悔。不过往后,若是画大人在,常伴身侧,或许无关疯癫、恐惧,一定会好。”
  桂弘晃神片刻,瞳孔细微地颤抖,挣扎,再沉气吐息,颔首诚恳道:“谨遵先生教诲。”
  洞内画良之见两人迟迟不进来,不知道又在背着自己说什么悄悄话了,
  虽然眼下楚东离应该不会发什么羊癫疯的再去扰乱桂弘心智,但他心里就是别扭,悬着放不下。
  赶早睡了得了。
  画良之挪了窝,把割烂的兽皮披风抖开,当成被子裹进去缩在火边上。临睡前扫了一眼,目光正撞见边上盯着自己发呆的柴东西。
  画良之:?
  那少年见视线碰上,慌地尴尬一笑,忙是扭过身子,蠕动几下装成睡着的样子。
  苦寒中睡睡醒醒,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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