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凤离!!!”
  楚凤离惊恐抓了两把沙土,喉咙紧得叫不出声,拼命往前爬。背后绳索力气大得惊人,直将他再掀翻在地,簌簌收紧,迅雷不及掩耳地硬生生拽出盾阵。
  事发突然,楚东离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慌张冲过去也只空虚摸了个指尖,脑子中嗡地一声亲眼见那矮盾墙如恶兽张口吞了他弟进去,被撞开的缝隙迅速并拢——
  当下有人被抓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总不能因为一个人乱了阵脚。
  千钧一发之际,忽一人越身而上,幸得身材小巧,才能踩着盾兵寻头顶缝隙跳出。
  楚东离一时呆得发不出声,只从盾缝里看见外面厮杀泼血声不断,混乱中有人快步上前,手中三叉飞快斩断楚凤离脖子上的绳索,使出吃奶的劲儿拉起他就往回跑。
  此刻画良之也意识到出了事,追冲过去从阵内向外抛枪清敌。
  楚凤离断了脖子上的线,片刻不敢耽搁,求生欲要他当即扑腾起身,连滚带爬地跑。
  刚仗着身材便利跳出去救他的柴东西一脚蹬开身侧敌军,脸色发白地咬牙以叉穿透那人喉咙,利刃捅在人身上传来的触感是钝的,这让他深感浑身发麻,头皮僵硬地连跑几步,使劲推着楚凤离让他回去阵里。
  画良之再是从内相助都有局限,大批狂怒下想要了楚凤离命的人围剿而来,柴东西与他斩杀扑过来的敌人,这护卫队中年纪最轻的小子背靠盾阵,拼了命推着楚凤离往里塞。
  “抓紧……进去!免得你哥担心了!”
  楚凤离这会儿吓出哭腔:“一起走,一起……”
  “当然一起走!”柴东西急得冒汗:“我也有娘要见嘞,还有……还有相好的,所以你赶紧……!”
  楚东离趁机起身追到盾边上去,从盾牌缝隙里扯住他弟的衣角,里面奋力扯着,柴东西又在外边挡着兵使劲塞他,到底是给盾阵挤出条缝。
  好在楚凤离手里死死拽着柴东西没松,俩人一道摔回阵里去,盾门“轰隆”一声再次闭紧,画良之匆匆跑了过来,朝地上紧紧抱着他弟说不出话的楚东离问:
  “没伤着什么?”
  楚东离手背上青筋凸起,捏着楚凤离被绳索勒到淤血的脖子,咬牙道:“看阵,别管我们。”
  “知道了。”画良之一抖缠了七煞伐杜,柴东西站在盾阵附近一动没动,他理着枪,随意扫了眼那孩子苍白的脸:
  “回去给你计个大功,勇了不少啊,果然有了牵挂就是不一——
  就见那少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画良之顺着他懵然失神的视线一并往胸口看去,一把大刀直直穿了腔,他本身生得就小小一个,身子骨都还没长全。
  刀在身上,更是触目惊心。
  “喂……喂,东西……喂!”
  柴东西想应声,嘴一张开,涌出的全是血。
  画良之骇然冲过去抱住柴东西,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是堵的,像是塞了百味极苦的药进去,作不出声。
  楚凤离见状顿时号啕大哭,挣着从楚东离怀里出来,可他脚软,走不动,扑在地上往这儿爬,嘴里疯狂喊着对不起。
  画良之撩开柴东西挡眼睛的头发,拿袖子蹭他脸上的血——
  柴东西好像回了神,疼得发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嘴里大口大口涌着血的情况下发声十分困难,曾经油亮的眼惊恐缩紧,着慌颤动嘴皮。
  画良之赶紧凑近去听,勒着发酸的喉咙:“东西,你说,说。”
  “我……我害怕……”
  柴东西哽塞难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睛里往下滚,滚进血泊里,整个人抖得无助,指尖死死捏着画良之的胳膊,哑尖着哭:
  “大人,我害怕……我害怕……害怕!”
  一张尚未完全张开的娃娃脸满是血污,唯一双眼瞪得巨大,满眼都是几近窒息的恐惧,煞白的脸退了血色,他像个随时要随风散了的纸人儿,单薄一小个,靠在画良之怀里。
  抖成筛糠,不断磕磕绊绊念着害怕,害怕,我害怕……
  “疼……好疼啊!大人!东西……疼,疼死了,好疼啊!”
  画良之再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的酸涨撑到鼻子里去,面具后的眼眶湿得彻底。
  “大人,我好害怕,我,我没用……可我真怕……我也真疼,疼死了,疼……”
  柴东西说到一半又被涌出的血堵了喉咙,他攥不动了,手指脱力地滑下去,落到铺在地上的红披风一角。
  声音也终于塌弱下来,成了气音,噗哧哧地混着血沫往外喷。
  “大人,我,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
  四声大人几乎要割了他的心去,画良之眼眶通红,咬着槽牙不让自己在眼下的战局中动摇。
  遥想自己校场递叉那日,这孩子满眼畏缩,生怕被赶出去了,具事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天生就靠讨好别人活着。
  虽然又笨又钝,却也事事上心,接的令从不耽搁。
  唯唯诺诺,娘们唧唧的哭包。
  他这辈子就勇过三次。画良之想。
  一是接了他的叉,入军习武,走上这条路。
  二是校场比武,明知自己毫无胜算,宁肯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给护卫军撑个面子。
  三就是今日,舍身跃阵救人——却不想要了他的命。
  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他开始后悔是否当初不递他这把叉,不许他入军,骂他没用赶出去算了——
  “大人,我……”
  柴东西的声音逐渐弱得听不见,瞳孔里那点光也在迅速地熄。画良之慌地回神:“说。”
  “我娘……您回去,跟我娘说……说我……”
  柴东西愈发的语不成句,每个字都伴着大口的血沫,极其吃力。
  “说东西出息……了……光,光……宗耀祖……好事,好……”
  “好。”画良之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少年,心疼如凌迟地阖目挤声应道:
  “大人定会活着回去,和你娘说,柴东西,是我画良之最好的兵,给你封官加爵,让母亲弟妹过好日子。”
  “我想回家……”
  “回。”画良之接道。
  “回不去了……”柴东西闭了眼,血泪刷拉拉地掉。
  “……”
  “它,替我回……”
  “嗯,大人替你送回去。”画良之抿着嘴,怕他听不见了,附身贴在他耳边说。
  “……”
  画良之把柴东西放下,背后楚凤离哭得破了音,几乎昏头。
  这场仗还得打下去。
  他没时间因为折了区区一个小兵而悲痛耽误。
  崖边开始起了风,平地卷起的风沙又被血水混成泥,喊杀喊打的叫嚣声越来越大,队伍后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独龙来了!”
  转头一看,背山处转出来的兵多得不见尽头,独龙为首一马当先,独目中狰狞的不止是恨,更有高调的嘲讽。
  独龙手下的弩兵持的是破甲的长弩,近距离下轰隆几声便将盾阵破得稀碎!
  猎食的饿狼团团围住猎物,无处可逃。
  背靠悬崖,前有饿狼。画良之靠到桂弘身边,抬头看了眼压得低沉的黑云。
  桂弘持着剑,眉眼间不带犹豫。
  “他们是奔我来的。”桂弘盯紧朝他谄笑着的独龙,与画良之低声道:“你要是想逃,只能趁现在。”
  “什么时候了,还在怕我丢了你。”画良之冷笑:“怪让人心寒。”
  “那你跟我走这刀山。”桂弘嘴角微妙一抬:“就是要一起下地狱。”
  “早走晚走都注定该去的地方。”画良之嘲道:“还不如有个伴儿。”
  “走吧?”
 
 
第101章 覆没

  桂弘手腕一翻,长剑挽了花儿,冲杀出去。
  “太子护卫队听令!”画良之扯嗓道:“既无退路,那就拼个你死我活!”
  独龙抱刀于千军之前,悠闲吹了口哨,用南疆话道:“抓活的。”
  南疆的兵多得似海,天不降雪,不成雾障,他们就逃不出去。
  护卫军到底都是不善战的新兵,没有神明眷顾,都是凡胎,终归会是寡不敌众,败战显而易见,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然而现在还没有降雪。
  敌军的套索甩得凶狠,索兵从中间钩住,拖倒了人拽到外去,就会被乱刀砍成几段。
  谁不都是自顾不暇,桂弘仅是手中长剑便要赶上南疆矮兵的身子高,十分凶猛,漆黑的发梢在血雨中挥洒飘逸,脸上溅的斑斑血渍浇得更像什么威面战神——
  即便知道他才是独龙唯一需要的人,可南疆的士兵全被那一剑劈人的力道慑着胆,别说人头,就当近身都不敢。
  南疆人层层围在外,无论是长剑或走线枪全都不是好近身的武器,流失簌簌贴着耳边过,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的背后就是悬崖峭壁,深渊足千尺于云雾下不见底,楚家兄弟也几乎被压靠到崖边。
  画良之瞥眼瞧见楚东离拎着楚凤离的脖领子,单手躲闪刀剑突围,桂弘披剑断了人头,大喊:“先生!带凤离先走!莫要恋战!”
  楚东离听得见声,却是咬牙做不出决定。画良之见状添油骂道:
  “楚神棍,自己的家人自己护着,你陪他到现在已足够了!仁至义尽,带着你弟走就是!”
  围攻下双方战得水深火热,画良之为防止身后冷箭贴住桂弘的背,低声问了句:“还行?”
  桂弘捏着剑柄,一抹脸上得血渍:“行,能忍住。”
  “莫要太冲动,缓着来。”画良之怕他按耐不住涌上心头、惹人疯癫的气血,百乱之中插声叮嘱道:
  “背后交给我便是,只要你不乱序。”
  “还不是因为有您在这儿。”桂弘挥剑斩断朝他落刀的胳膊,惨叫声扯得耳膜生疼,其间反而朗朗一笑:“我能有什么怕的,杀他便是——”
  “凤离——!”
  画良之正觉心头慰藉呢,忽闻背后楚东离一声叫嚷,骇地转了头去,桂弘的话断在一半儿,哑然瞪圆了眼。
  竟是一根铁钩猛地从地面划来,出乎防备地挂住楚凤离脚踝。
  少年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如此一个重心不稳,不等他自己拔刀断绳,身子已经失重,直直仰了下去。
  ——“哥!”
  ——“凤离!”
  楚东离飞扑抓住他手腕,楚凤离整个身子全垂在山崖外,脚下便是吞人的黑坳,南疆的敌军持刀劈砍,楚东离哪肯松手,拽着他弟敏捷滚身,且是躲了过去。
  桂弘见状虎目大震,手中剑比人先动,敌军将他们断在一半,援救不到,长剑飞快切了数人,画良之心觉势头不好,则慌去抓他衣袖:
  “别冲动!”
  桂弘迅速回身,“当”地拦下朝画良之露出破绽的背砍来的刀,抓住手腕将其往前捞进胸口,一脚踹得那敌兵口吐鲜血:“我知道,我知道……”
  ——“哥!!!”
  楚凤离再是一声哭嚎,二人立刻齐齐转了视线过去。楚东离死不肯松手,他站不起来,便是落岸的活鱼,侥幸躲得过一刀,两刀……
  桂弘脑袋里“嗡——”地一声,震响得聩耳,周遭顿成了模糊朦胧的嗡鸣,嘴唇动了两下:
  “先……生。”
  血顺着楚东离的袖底淌下,染得楚凤离半边身子通红。少年拼尽全力地尖叫,挣扎,好像耳畔再听不见别的了似的,要把他喉咙连同五脏六腑一并叫嚷得吐出去一样,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得声音到底有多大。
  穿透得林鸟扬起漫天。
  “别看我!”楚东离耗着一口怒气,忍痛咬牙,勉强挤出声道:“画良之,别让他看我!”
  画良之瞬间明了其意,桂弘说到底还是疯症在身,他最怕的是什么啊。
  怕的是至亲惨死面前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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