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良之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隐忍着巨大磅礴的情感,是拦着巨石大坝的细枝发出碎裂前,最后发出的咯吱声。
声音被兀起的狂风吞没,不知道传不传得进他耳中。
“哥——!”
面前的人,景,与十六年前。
觳觫中完全重合。
桂弘嘶哑的叫声骤地窒停,反倒是独龙倒吸一口凉气,略微扫兴地啧啧道:“怎么回事儿啊。”
他嫌弃地甩了甩手,从被翻了个儿的太子身上下来,剥到了一半的袍子松垮垮挂在桂弘身上。
“堂堂太子,就算是个临时上阵的替死鬼……怎说都是皇室中人,哪儿受得这么重的伤,恶心。”
独龙的手下们好奇,纷纷探目看了,众目睽睽之下是满背狰狞扭曲的火伤,不堪入目。
唏嘘嫌恶声起了满下,很明显,他们想要的是暴殄天物的痛快,桂弘长得尊贵,人高马大,又是太子。
怎不都该是个细皮嫩肉的,绑起来晾在外头也好看。
可这伤看着着实扫兴。
“算了算了。”独龙摆摆手:“没劲的货色,大不了就不逛着玩儿了,直接快马拖死算。继续脱。”
“自己……起来。”
画良之的声音卡在嗓子里,气流的振动成了刀子,割得喉咙生疼。
细雪卷入颈侧,山崖高处飓风凛冽,分分寸寸呼嚎鬼唳,哀嚎血腥,全被覆于茫白。
画良之吃力地抬头,揩下眼前血污。
渐起渐浓的雾藏匿山峰,宛如巨大棺椁,将天地泯了,葬了。
脚边发疯的嘶吼声骤止。
他瞳孔发颤,颅内紧绷,低瞥一了眼。
胃里骤然涌起阵灼裂撕扯的剧痛,迫使他猛缩蜷伏地,干呕不止。
桂弘被那群猎者耀武扬威翻了个个儿,疤痕按进雪中,眼不见为静——
他们只想摘金顶圣珠,要尊者沦入淤泥,来满足肮脏的快感。
背后触雪冰凉,束带扯断,远处的骑兵甩了绳过来,战栗的野兽终是失语噤声。
画良之看见一双眼。
十六年来逐日无一,闭目依旧清晰的眼。
那双眼随时坠得粉身碎骨,恸动绝望的失芒,无论映着火,还是映着雪。
锋芒堪比万柄尖刀刮着胃壁,他大口喘着粗气,冷风灌进喉咙,咳得喉管咸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
背后狂笑寒得毛骨悚然,独龙手下动作乍止,看那护卫血染半襟,扶着假面,捂胃边呕边放声大笑。
大雪幡然成雾,掀衣袍翻涌,一片凄凉。
“疯了?”独龙问。
“阴沟硕鼠,鄙薄小人。不惜动个身带疤癞的无趣疯子,以此为趣填补自卑!笑话,哈哈哈哈,笑话!”
独龙来了趣儿,哈地一笑:“怎么,是忠心被这大风刮回来了,还是藏不住,装不下去,心疼你主子了?”
“谁要与你这等货色合污,比乱葬岗的枯骨腐尸都要肮脏的东西。”
画良之的声音不带半分情绪,甚至于夹这呼啸的冷风中,都冷厉得不显逊色,语锋凝成冰锥。
“我的根再脏,也不踩‘叛’字泡的粪水。”
“当你这是活腻了。”独龙没把他看在眼里,轻飘道:
“用不得急,迟早送你上路。南疆也不需要软骨头的叛徒,我留你,不过想让你且给我跪好,看着你金枝玉叶的主子如何被我——”
“所以,有意思吗。”
画良之摇晃着折身持枪站起,鉴于刚刚骁勇一战,身边围的敌兵警觉震退半寸。
“?”独龙攥紧桂弘衣领,面露佞笑:“这等光景,不好赏吗。”
“好看?”画良之嗤笑反问:“我说,粗劣蛮子,放着面前皇城绝一色不碰,偏要搞那疯太子。糊涂,可笑!”
桂弘身上一噤,本浑了色的眸子暴闪,闷嗥攀起,无奈仍旧瘫软,扑通砸回雪里。
他要干什么。
“画……”
独龙倏然撩眼。
看画良之踉跄几步向前,风雪愈发猖狂,蒙蒙遮挡人影,
反手绕道脑后,指间捻住抠绳,轻轻摘下妖狐假面。
面具之下,冰白的皮面上,薄唇微抿,尖牙嗑破的血色润成红樱,嘴角凉薄卷起个微妙的弧度,说有勾引的韵,又带睥睨的蔑然。
狐目轻挑微眯,藏在湿漉漉的碎发下,他眸中并无半点情绪,分明幽冷如霜,氤氲着危险的气息。
却是一种让人明知陷阱,依旧不能自已去靠近的美色。
好一个男身女相,姿色绝等。
一帮蛮人抽气愕然,再赫赫咧出淫笑。
他往前几步,走到桂弘身侧,趁风声遮盖,暗道:“站起来。”
桂弘彻底慌了。
“你要干什么。”
他视线僵硬地在画良之与那帮南疆人之间动来动去,不祥感吞噬了后背,要拉他进那极寒凛冽的地府。
桂弘猛地抓住他脚踝。
“画良之——!”
“你打算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让你救我,但不是要你这样……”
他见画良之一动不动,那张不宽的背静静站在面前,虽是单薄。
可这是足矣撑起他全部人生的肩膀了。
“别这样,你不……不如杀了我。”
“你这是在杀我……!”
“阿东,等雪盖马蹄,很快。”
“哥……”
“纵使尘世再是不净,也脏不到你。”画良之的声音毫无波动,平静道:
“所以,自己站起来。”
“你做得到。”
桂弘抖得不能自控,浑水圈圈洇在眼底。
他得站起身来,站起来才能逃走,站起来才能救他。
站起来,才能一改这肮脏天地。
去他娘的恐惧。
把身子还给我。
太子双手交叠一处,拼力拔出袖中短刃,朝自己大腿刺去!
剧痛雷击般穿入四肢五骸,顿是个醒脑回神。
桂弘借机拾剑起身,腹中干烧似火,扶着马身往前,几步,再不知被谁踹倒,咳得直呕。
“大昭大内……竟藏了这等宝物。”
血红的披风猎猎招展,探成落雪红梅,傲骨不折。
画良之未言一语,只沉目看这群贪婪野狗圈围流涎的丑态,荒谬一笑。
“漂亮吗。”他问。
“漂亮啊,怪不得大人以假面示人,若以真容落进军里,岂不要夜夜爽得见了祖宗!”
四处应和的嘲笑连连,有人舔舌啧啧叫好,反正面前人不过唾手可得的战俘,荒山野岭且是无足轻重,他们要的是大昭太子的命,而今更是送了个美人来。
画良之以余光轻瞥,微扯嘴角,再问:
“喜欢吗。”
独龙捉了他下巴,玩弄似的绕在指尖:“谁会不喜欢。”
“那我陪你们玩,代替那废物太子。”他淡道:“够吗。”
——“够吗!”独龙仰头高呼,像个张狂炫耀的猎手。
身后兵士急不可耐,纷纷大笑应够。
“好啊。”
画良之颔首卷出逢迎淡笑,歪头从他手心脱出,向后退出两步,抬起凝血的尖利铁爪,捏住披风系带。
独龙眯眼津津,奸笑狞眉,准备一览沉冬春景。
“都想要呐……”
画良之喃喃自语,目光聚上铁爪尖锥。
——可我不想。
画良之用极小的声音念道。
压倒性的风声足以碾压一切杂乱,将他的面色也吹得半隐半现。
桂弘快要疯了,不是发病崩溃的疯,是真的痛进骨子里,要他生不如死的疯。
他拼了命地撑着膝盖起身,用痛觉吊着精神,脑袋里天崩地裂似的嗡鸣忽起忽灭,忽而沉成一滩死水,忽而强行挟着秽语如洪钟溃耳——
桂弘大口大口吐着热气,他扶着马奋力站起,像是在撕裂成结的筋骨。
混沌中骤闻一声刺耳的锐响。
——“嚓!”
“……!!!”
血溅滚烫,滴答几许后,唰唰顺着下颌滑淌。
独龙呆怔瞪目,笑容凝在脸上,木然以指腹抹了把嘴角溅上的烫汁,难以置信地搓了搓。
勃然大怒!
“你他娘的……!”
桂弘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冻凝,一股刺骨的寒麻顺脊椎而下,头皮只留下短暂失神时空荡荡的酸涨。
他先是咕哝:“哥……”
再在眼睛将整幕画面判定成真后,从喉底爆开般嘶声:“哥!!!”
——“画良之!!!”
第103章 玉碎
狂风卷雪浪泼洒而来,兵士惊愕抬头,南疆人从未目睹过的巨大暴风雪席卷扑面,瞬间迷失视野!
层起的雪花巨浪波动之后,众人皆见那张美人白玉狐脸,从面中如玉瑕斜裂一道,暴殄天物,汩汩淋漓鲜血。
铁爪自毁半面,竟还能望天笑出畅快爽极之色!
“大雪涤世,我以为我血祭轩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甚是快哉!”
画良之放声高喊,再被风雪声湮得彻底。
“亲毁于我手,也不配尔这等杂碎觊觎!大昭太子,皇家禁卫,岂容凌辱。我画良之今日,便要你们尽数葬于我朝江山寒雪之下,腐成泞土,养我山河!”
便是那一瞬,未待众兵士剥开雪帘,释出愤意,只听咔嚓几声,背后突如其来窜出的长剑眨眼间愤怒斩断十几颗意淫的脖颈!
力道之大,甚至于整颗脑袋落地之前,都没有一滴血溅上刀刃。
画良之眼眸一紧,立刻转身跑向马侧。
暴雪瓢泼,他也看不清路,可他把方位记得太清楚了。
太清了。
一直都在等这一刻。
“走!”
画良之扯过马缰,翻身上马,桂弘不敢犹豫,紧随其上!
烈马等了太久,扬蹄破浪,眨眼间无畏冲进风雪当中,冲进下一片密林。
独龙回神时,哪还见得人影,四处只剩茫茫雪雾。
这暴风雪下得太大了,风声可以淹没人声马声,大雾连自己刀刃所向都看不清,只消个抬头的须臾,哪儿辨别得出那二人跑向何处去?
“人呢?!”
独龙气得叫唤:“操他老母,到嘴的鸭子飞了!追啊,愣什么!”
桂弘一声不吭地攥着画良之的腰侧衣料,紧贴在他背后,再大的风,也吹不散直往鼻子里钻的浓烈血腥味。
他们在迷眼的大雪中逃命。
暴雪真的太大了,画良之的七煞伐杜与烈马马蹄出其不备地扫走被大雪惊骇的南疆兵,冲出包围。
马过再追,然不出片刻,雪上的马蹄印便会遮个彻底。
独龙气得发疯,失了智地喊人去追。
南疆的兵冲进密林,看不清前路,不知此处地势险峻,画良之的马在长陵得过特训,记得路,避得开山险。
但是南疆人不能。
惨叫与毛骨悚然的惊呼不绝于耳,数千的精兵滑下山崖,撞死在凸石上。
南疆的兵不懂雪,不知雪下藏冰,更不知道看似平整的雪面下,藏着何等凶险。
再辨不清方位,迷失在暴雪之中,树根拌脚,倒下就是死。
数千精兵,通通冻死在这野林里。
冲动与自满成了陪葬品,独龙厉目似鬼地站在雪里。
还保持着怒容高吼的动作,冻得僵直。
烈马覆雪浑身通白,是破云的龙,一往无前。
穿过密林,山崖,跑进官道,再入山林。
比起再不能喘息的逃命,他们更像破浪的游鱼,像浪迹天涯,没有明天的侠。
桂弘的呼吸粗粝扑在画良之后颈上——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狗崽子有多紧紧贴着自己,肩头几乎贯穿的伤疼得厉害,二人自入了林开始,马就是他在骑的,自己不过搭在前头,可也快要扛不住他这么用力的挤拥。
他们一路上一言未发,许是马太快了,张口就要吃风,不过更是因画良之心里虚,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快马一口气跑过连山,入了平原,再这样下去马的体力会撑不下去,身后的人才减缓速度,于马停下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