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弘飞速眨了眨眼,把乱七八糟越想越歪的杂念从脑子里甩出去。
莫说要他啼哭委屈,自己若是真欺负他了,那他哭出声之前,我的脑袋估计早被扭到地上。
这会儿摸了摸脖子,又去帮他把身上的兽绒氅衣盖好。
正午淅淅沥沥化出深埋雪下大半个冬的树根,潮湿乌黑。他从画良之朦胧咫尺的睡颜半遮下望向窗外风景,好一个漫漫长冬啊——
假若渡得过,盼来便是万物复苏。
第108章 请旨
又五日后。
长陵城破的消息伴急促马铃传进宫门。
柱国将军李肄拼死不降,争到最后一刻,陷阱火攻轮番上阵,早前便是准备万全,加之暴雪后的南疆士兵行动有限,不耐寒的人们很容易被冻到手脚发硬,难攀城墙,一时间破城竟被多拖拉了许多时日。
南疆将领布特损独龙一员大将,攻城确实费事几分,但也不影响长陵军队到底寡不敌众。
即便如此,守城一战加之暴雪天气,南疆起初北上带来的十万军队,如今折得已不足半数。
可长陵一破,皇城再无屏风。
大昭三十万护国军远在羯胡,南疆事变初被派去通信的传令兵多是被私下通敌的内侍省劫在半路,消息传不过去,耽误到了叛党肃清,半月前才匆匆上路。
虽快马传令,护国军紧急归京——无奈路况寒险,人数太多,主力军与他们的大将军又远在大漠中央,才刚灭了羯胡侵略军,此时如何快赶。
也还是要小半月。
可南疆的叛军,一路顺风无阻,不出五日便可兵临皇城之下。
朝堂大臣在大殿上乱成一锅粥,满打满算皇城当下也不过三千禁卫,着实有些螳臂当车的意思了。
世帝栖坐龙椅上,闭目无言,连阶下几乎掀瓦的混乱拌嘴声都不愿理睬。
好半响,方才眯开条缝,往下头望去。
新临阵上任的兵部侍郎口喷唾沫地辩论着什么出兵征兵的事儿,讲堂堂大国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所以更要移驾副都!”宰辅喝声道:“与其冒着被破城的风险,不如以退为进,敌军攻个空城,让他们无处施展。”
“前兵部通敌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世帝声音不大,甚是暗哑,却在一瞬清得殿上鸦雀无声。
靳仪图双手揣在披风下头,闻之略一抬眉。
“回陛下,暂且是压在牢中了。”大理寺的人破开寂静应声道:“
然而内侍省一场大火尽毁,除却前太仆寺家公子的口供,再无实质的证据,难以结案。”
世帝沉上片刻:“命人将宣儿送去皇后那。”
堂下众人骤地一窒。
“统统杀了。”
堂下大惊失色,面面相觑间却无人敢站出列,在这风口浪尖替贵妃与兵部说情。
“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人。”
世帝睁开眼,怒撑起身,缓步朝殿外踱去
“朕这大半生啊,也就这样过来了。”
靳仪图领御前卫到德惠娘娘寝殿时,季春风的人早已奉旨为带走五皇子而先了一步,然而乌泱泱的禁卫围在殿外,却无人敢入内。
他先是疑惑半会儿,靠到季春风边儿上,往里看去的瞬间厉眉猛地压紧。
靳仪图鼻梁一紧,不自觉抽动几下,接着问:“来晚了?”
“嗯。”季春风怔然点了点头:“怕是有预知。”
殿内一声寒骨刺耳的尖叫断了人思绪,闻见骚乱赶来的宫女跑到一半滑摔在地,见了鬼似的蹭着往后退,惊恐大叫。
德惠娘娘一席白衣披头散发,方才缓缓扭过头,恶鬼似地朝他们咧嘴,渗然大笑。
再是狠地松开双手,空洞洞的眼里两泪水刷啦滚下。
她手下昔日采梅调皮的幼子早已面色黑紫,脖子上一圈足以勒断骨的青红指印格外惊悚。
“好事,好事。”
德惠娘娘失心冷哼,脸上狞笑伴着泪让人丧胆。
“与其见人眼色,被灌孽种之名处处排挤活一辈子——”
“不如与母妃死在一道。”
她抹一把泪,脊背挺如初入宫时大红轿上英姿飒爽。
那日成秀女被选入宫妃,人人传她光宗耀祖,女子身为一家族争光。
何为争光。
“我就当一棋子为人摆布,讨好那年苍老人,为他生子传宗便是光宗耀祖,为我父兄开拓官途便是光宗耀祖?呵——”
她解下外袍覆在幼童尸上,不顾自己只着亵衣不整,香肩似柳却不扶风,格外挺拔。
“我不后悔。”她笑道:“什么通敌,什么卖国。我只想让我的儿子不像我般活就要为他人驱使,我要他自成天地!”
“诸事有成有败,谁知那狗太监养虎成患,坏了我大事。无所谓,皇权吗,总有——
“靳仪图!”
嚓。
德惠话音未落,张的口甚至未来得及闭上,人头已经滚落脚边,一顿后,血色喷溅勃出。
季春风只来得及叫出个名字。
“你…”
靳仪图飞速在护臂蹭掉剑上血肉污迹,重新将手揣回怀中,端得是个冷目无情。
“杀吧。”他微觑细瞳,朝背后禁卫下令。
“靳……”
季春风难以置信地跟着他扭头,汹汹捕杀上去的禁卫们从身边掠过,血染长殿,惨叫惊骇,经久未止。
铁锈腥破了满院红梅香,放眼望去四处飞红。
季春风眼色一沉,落到靳仪图揣着的手臂处,伸出去抓他的手停在一半。
“怎么。”
“你……没事吧。”季春风问。
“我?”靳仪图皱眉偏了半头:“我什么事。御命要他们的命,我不过奉命处置罢了。”
“不是,我说你——”季春风顿了片刻,小叹一声,道:“我看错罢。也对,你能有什么事。”
与此同时,大殿内争端仍旧不断。皇城难守,移都之事迫在眉睫。
然短短五日,带不走满城十几万的百姓。
众人皆言长陵失守是因太子临阵脱逃,未能撑起军心战到最后,落成他的把柄。
无能之辈手牵手筑成面虚伪的墙,全责推排在外,当个事不关己的多嘴人,将所有责任归于他身,甩自己干净清高。
“皇城总该有人守。”
宰辅继续道:“这么多天,陛下也该下决心了。”
皇帝扫眼见端坐堂侧的大皇子桂康,他将衣摆平散在地,嘴角难测地挑出弧度。
“是要我再送了他。”世帝哑道:“报应啊。”
真龙睁眼,瞳内浑浊暗淡。他自龙椅站起,面前唰唰跪倒一片。
“求陛下抉择!”
“请陛下立旨!”
“求陛下为大昭千年江山决策!”
“……”
万般聒噪好像开了锅的水,世帝深感自己便是水中沉浮的豆腐,注定要被搅得稀碎。
“十六年前。”世帝声哑,后背也佝偻许多,缓步立身阶前,众人之上,沉沉道:
“众卿死谏,言二皇子勾结政党暗养私兵。朕杀了他,是以身作则为慑诸侯,杀鸡儆猴,确是换来十余年的江山安稳,朕,无悔。”
他冷一扫百官,又道:“而今五皇子生母旧事重犯,竟要带宣儿一同去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逼朕再送他留守皇城,成叛军祭物,这皇位——”
“注定是要朕成那孤家寡人。”
突然间面前大殿两扇高门猛地拉开,拒之在外的阳光唰地泼洒进殿。
浓烈的夕金瞬间镀满黑青砖,随高门开启角度逐渐吞没大殿。
琉璃瓦耀刺人目,百官愕然回首望去,一轮红彤夕阳正对龙椅,觑目隐约间见得有人影长身浩气,逆光拾阶而上。
靳仪图急地抽手扶剑,不想抖了个空,两下才摸到剑柄。
世帝睁不开眼,以手遮在额前,直到殿门咚一声闭合,将溢金再拒门外——瞳中青光散去之前,四处已是窒息噤声。
桂弘一身银丝金甲,发髻高束盘接头顶,一丝不苟,腰胯足有其身量大半余长的雪银龙头托大剑,束袖勒得小臂线条饱满健硕,整身轩昂挺阔,浓目中满带自信。
其身后护卫长重伤尚未痊愈,着藏青鱼龙服,半臂以绷带吊挂,白底靴踏得稳健,黄金狐面诡异带笑,盘七煞伐杜在蜂腰。
二人一前一后,一并掀袍跪下。
“父皇。”
桂弘拜道:“儿臣愿意。”
世帝大震,愣是哑口半晌,视线落在他高盘的发髻上,那佩着其上的小金冠简约大气,没什么特别的雕花,却衬得他整张脸更显成熟。
“你……”
世帝余光一扫百官,心头忽地空了半截,慌道:
“你可知朕要让你做什么。”
桂弘颔首,举臂高过眉心,俊逸浅地一笑,决声道:
“儿臣愿代父皇死守皇城,为护百姓,身死不退,绝不苟且脱逃!”
他这一字一句底气雄厚,铿锵有力,甚是一瞬间让满朝文武错意成什么贤君威武的气派,可他们知道,疯子也会口出狂言。
却也正出在了他们心坎上。
如此一来,主动请缨便是自愿,就是连陛下都没了拒绝的理由,顺水推舟——
有人留守皇城,他们才能理所应当地逃离这里寻条生路。
世帝长叹一声,佝偻的后背明显更弯几分。
殿外夕阳缓然落下,怀金的琉璃瓦渐成深桔,再成暗红。
“你想要什么。”他问。
“没什么。”桂弘爽朗笑过:“若以我当守城中十万百姓,您不妨赞儿臣一句,足矣。”
世帝垂眸不语片刻,点头道:“太子将代朕镇守皇城,三千禁卫尽数许你——”
“儿臣领旨。”
桂弘扬眉一笑,目光瞥向身侧斜座上的桂康。
大皇子安然往后倚了半分,朝他得意扬了下巴,眼眯成条线,口中做型好似:“多谢。”
第109章 歉言
大殿内的人纷纷散去,大殿外白玉石铺成的地面延伸至夕阳落尽的边缘,人群从身侧漠然擦肩而过,低头匆匆,无人滞步,最终只留下他二人停在原地。
望着没落夕阳,经久未言。
“走吧。”
“嗯”
“正中他心意。”桂弘先舒出一口长气,忽地拧身倒行与画良之道:
“我大哥啊,这一辈子都在坐享其成。什么事都没闹过,什么鬼注意都没出过,也算他识父皇心思,固然愚钝无知些,可闹到最后,他才是那得利的渔翁。”
“可不是吗。”画良之跟侃笑道:“送你上这绝壁威崖,他便可安心逃难去,搞不好皇子断尽,皇位准是他的。”
“良之哥,干什么呀。”桂弘嘴皮子一撅,不乐意道:“咒我。”
画良之闻言顿了半步,站定在原地,瞟了桂弘两眼——
“呸呸呸,行了吧。”
“诶,乖呢。”桂弘开怀大笑,抬手狠劲儿揉了画良之才到他胸口上不远的头顶。
可是叫那老虎怒急发疯,非要一口咬死他不可。
“我看你他娘的是活皮痒了!”
桂弘得逞拔腿就逃,听见画良之跑着追自己,没出几步嗖地停下,任他跟颗投石机射出来得石头似的猛砸怀里,攘了一踉跄,大声道:
“哥!别跑了,身子没养好,我这就送您回去歇着。”
“养你个屁。”画良之翻白眼道:“不是说好三天,这都几天了,躺烂了。”
“那可不行。”桂弘讨欢笑道:“用不着您忙活,不是说在我背后就好了。我忙得过来,您好歇着啊,就是给我省心了。”
画良之“啐”地吐他脚底下:“关起来养着我算了。”
“未尝不可。”桂弘冲上来搭住他肩膀,淫笑道:“我确实做梦都想把您关进个黄金笼里,锁道门,关一辈子,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可我知道依您的手段,怕是半天都关不住,野性嘛,驯不得。”
“狗屎东西。”画良之从底下伸腿去揣他膝盖弯儿,搞得那么长一条大男人“哎呦”一声险些砸跪在地上,歪七扭八才半老天寻了平衡站住。
“我躺还不行,你那狗脑袋里别成天寻思些不正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