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岹然么。”
“你怎么知道?” 酒保有些惊讶,可也不算太惊讶。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却没再问什么,转身出去替闻九天带上门,“好好休息。”
这一晚闻九天没有睡好。他很困,可他无法入睡。
即使是嘈杂和拥挤,都无法给闻九天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他一闭上眼,梦里一团乱麻的全是有关画展和傅岹然的各种片段被乱七八糟地拼接在一起,你来我往的。
这是神经衰弱,闻九天从前也经历过。
当年在纽约,闻九天第一次主动尝试离开傅岹然时,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翌日。
闻九天夜里不知是几点睡的,总归是三点之后。他今早是被手机叫醒的,来电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喂...” 闻九天脑袋昏沉发痛,眼皮都睁不开。他接电话的声音有些虚弱,“什么事。”
“小闻总,您今天还来画展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焦急,“这边出事了!”
线上的舆论无法直接转化为线下的热度,但网络上的暴力可以轻松变成现实世界里的暴力。
闻九天的画展招牌被人泼了,用的就是他堆在门口的颜料。
从旁边店铺的监控来看,这应该是今天凌晨五六点的事,几个街头混混模样的年轻人干的。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带了梯子但没带颜料。
“这几个人都是有前科的,应该不是专门针对你。” 警察见多识广,办事效率也很高,安慰道,“我们会处理的。”
闻九天抬头看了看被泼得五光十色的招牌,上面的颜料已经干了不少。门口的台阶上也零星滴落着一些,可能是泼的时候不小心,也可能是从招牌上坠下来的。
“他们这种行为...” 闻九天的头发有些乱,眼睛下一圈乌黑。他抿了下嘴,“要怎么处理啊。”
“涉嫌寻衅滋事,” 警察说,“一般处15天以下拘留并处罚款。”
大清早画展就出了这样的事,又是查监控又是来警察,门口聚集的看客倒是比前两日的游客还多些。
但是今天画展显然是没法正常开门了。一整个上午闻九天都在处理招牌被泼的事,相关的善后工作也不少。
几个工作人员都心有余悸,甚至有人想当场辞职。
闻九天知道他们在怕什么。这是第一次,来自网络的暴力直接蔓延到了现实里,在他们面前肆意爆炸。
尽管目前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但这次是颜料,下次会是什么?这次泼的是招牌,下次泼的又会是哪儿?
“想走的话,我把这周的工钱都给你们结了。” 说起这样的话,闻九天很自然。当年闻氏画廊出事,他也是这样面对那些想走的画家的。
“不是...” 一个年纪大些的员工犹豫半晌道,“我倒不是要走,只是你...真的还要泼画么?”
“我好歹比你虚长几岁,多吃过几口饭。有些事,做之前还是要多考虑考虑后果的。”
闻九天没说什么。他在网络上发布公告,门口也张贴了告示,说明由于突发事件,画展需要暂停一天,处理相关事宜。
但招牌上被泼的油漆,闻九天一时半会儿并不想洗掉。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单纯的懒。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闻九天从派出所出来。那几个混混都被抓到了,他们坐在闻九天面前,一个个低着头,道歉的声音都很麻木。
原来不是傅岹然指使的。
闻九天想。
闻九天仍旧是不想回家。他又去了酒吧,打算好好吃一顿。
今天晚上,闫飘飖的新作首演,闻九天要去捧场。他找不到什么朋友,打算在剧院门口随机抓一个看得顺眼的幸运人一起进场。
手机上傅无闻发来的微信从昨晚起就没停过,傅岹然的对话框倒是一直很安静。
闻九天听说闫飘飖的新作是一个意大利故事,于是他在酒吧点了一碗意面。
“哟,今晚你还住在酒吧?” 忽然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闻九天抬起头,发现是任可野。
“不一定。” 闻九天低下头,继续刮盘子。
“今早我去傅岹然的工作室,碰见傅无闻了。” 任可野歪了下头,“傅岹然没什么,倒是傅无闻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闻九天也不清楚傅无闻去找傅岹然是为了公事还是为了自己。他吃完意面,拿纸巾擦了下嘴,“我们家的事,你还是少管。”
任可野打量着闻九天,鼻子出气地笑了声。
“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不适合你。”
“今晚真的还不回家吗?”
“没想好。” 闻九天看了眼时间,打算出发去剧院了。他把空空的盘子放回吧台,转过身又说了句,“是真的还没想好。”
任可野眯了下眼睛,“你今晚还有别的安排?”
“我要去看闫老师的舞剧。” 闻九天说。
任可野点点头,“那确实不适合告诉傅岹然。”
“.........”
闻九天走到酒吧门口,刚要推门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转回身,问的时候略显生硬,“你要去吗?”
“去哪儿?” 任可野有点奇怪。
“舞剧。” 闻九天从兜里掏出两张票,“闫老师每次都让我抓一个朋友一起去,算是帮她做宣传。”
第14章 她的漂亮举世无双
由于一些原因,闻九天入场时可以走贵宾通道,不用在剧院门口排队。
“剧院里还有展览?” 任可野不是会经常出入剧院的人。现在大厅里人还不多,二楼有一个不小的偏厅,巨幅的画报直接从空中悬到了一楼。
是一个关于白天鹅演出的展览。
闻九天仰起头瞥了眼画报上的人,没有说话。
“现在离演出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 刚刚领他们进来的剧院经理站在一旁,彬彬有礼道,“闻公子和朋友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去楼上参观展览,都是免费的。”
楼梯上不少等待演出开始的观众都在往二楼走,还大多拿了宣传介绍册。很显然,这个展览是挺吸引人的。
闻九天本能地想要拒绝,任可野却已经先开口答应了。
“行。” 任可野拿了两个宣传册,递给闻九天一个,“你也正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办展览的,学习学习。”
“.........”
虽然人不少,但展厅里颇为安静。人们说话、走路都很小声,保持着一种对高贵艺术的尊敬。
“关于你那个画展,今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些很不好的言论。” 任可野对艺术一窍不通,走马观花。他略微压低声音,“你要不还是先关一段时间,躲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闻九天也不怎么看展品。他直直地往前走着,步速缓慢。
“不了。” 闻九天平静道。
任可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劝。
由于没戴口罩和帽子,闻九天很快被路人认了出来。他从做博主以来,就一直是黑红的典型代表,这几天更是生生被撕出血雨腥风。
“你是闻九天吗...?” 一个年轻时髦的女生拿着手机,在同伴的怂恿下试探上前,不远处还有若干人饶有兴致地在围观。
闻九天看了她一眼,“是。”
“你为什么要鼓动游客去泼画?” 一个看起来颇有艺术气质的长发眼镜男指着闻九天,“行为艺术也要有个限度!”
闻九天今天穿了一身Oversize的黑色卫衣,看起来很显小。银灰色的头发在色泽昏暗浓厚的展厅里显得特别刺眼,视觉上就给人一种这人很不好相处的感觉。
一旁的任可野皱了下眉,上前挡了下,“闻九天说的是隔着玻璃罩泼,又不会真的泼到画上。”
长发眼镜男的同伴看起来理智一些,“你闻九天好歹是个粉丝几百万的大博主,做事之前都不考虑一下社会影响吗?”
“哗众取宠骗来的热度,好吃吗?”
任可野闻言脸色一沉。他正欲上前辩论,却被闻九天伸手按住了。
“你有意见的话,” 闻九天语气随意。他走上前盯了那人一秒,“去告我好了。”
“他长得真的蛮好看的,一点也不照骗。”
“不知道是不是整的。”
“而且感觉年纪很小...”
“说不定中学都没上完。”
“他真人看起来也没那么神经病,谁知道天天在网上都发些什么疯。”
“博眼球嘛,蹿起来黑红的不都这样。”
...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拽着任可野离开,一路上都有人有意无意地朝他们看。
“除了给甲方作报告,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多人看过我。” 任可野小声说,“看不出来你心理素质还挺好。”
“经常有几十上百万人同时在线骂我,” 闻九天声音波澜不惊,“麻了。”
稍稍走远了些后,闻九天松开了手。这是最后一个展厅了,两旁的橱窗里放着许多剧照,最里面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幅不大不小的画。
在这个展览里,一幅画显得很突兀,可它却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
画是粉白相间的,远看像一只天鹅,近看才能发现是个少女。
画的旁边还附上了作者的个人照片和生平。这是个很美的女性,空灵飘逸,纯粹倔强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只是从生卒年份看,她红颜薄命,未享天年。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评价:她的漂亮举世无双。
“闻漏月?” 任可野凑近,看见了作者的名字。他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看向闻九天。
“是我妈妈。” 闻九天的语气没什么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跟她不太熟。”
任可野却能看出闻九天平静下的破碎。闻九天是个真诚的人,他是会受伤的。
“哎,” 任可野换了个话题,认真道,“画展的事,你真的不怕?”
“这才几天就有人泼你招牌了。万一下次泼硫酸呢?现在这个社会,什么人都有。”
“我不怕,” 闻九天站在几米开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墙壁中央的那幅画上。他双手揣在卫衣兜里,“我见过更厉害的。”
“就这,还吓不到我。”
任可野眯了下眼睛,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想了想,“那个画展,对你就这么重要?你们的画廊业务年年赔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留着它是为了洗钱呢。”
演出离开始只剩不到半小时,可以入场了。展厅里的人渐渐少了,大家都在往外走。
“这个画廊,最初是以我外公命名的。” 闻九天说着,仿佛哽咽了一下,旋即又恢复过来。“其实我6岁时,我外公就去世了,但他是唯一一个真正照顾过我的长辈。”
“我小的时候,人们每每见到我,都要满脸堆笑地夸赞我的外公;可是忽然有一天,人们又龇牙咧嘴地骂他逼死了学生。”
任可野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画廊出事的时候,我18岁。” 闻九天不明显地清了下嗓子,声音伪装得比他这个年纪要成熟,“傅岹然说我根本不了解我的外公,说我对艺术的鉴赏能力远不足以判断我外公的画是不是请了枪手。”
任可野思索道,“然后你泼了他一桶颜料?”
“是。” 闻九天孤傲地抬了抬下巴,脸上泛着冷意,“我承认我是不懂,但他傅岹然没资格这么说。”
“所以,” 任可野说,“你是为了你外公,才坚持把画廊开到今天?”
“闻氏画廊当时有很多年轻画家,并不是人人都像傅岹然那样年少成名。” 闻九天淡淡地转过身,“他们都是冲着我外公的名声才来的,我必须要给他们一口饭吃。”
-
今天傅岹然白天就去了工作室。这段时间工作室在招聘,李开已经组织起了几个人,开始搞面试。
傅岹然不管这些事,也不喜欢吵。他关上门,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
傅岹然完成了今年联名款的设计、发给合作的时尚品牌,然后点开了那个被毙过的游戏项目的文件夹。
这个项目当初在策划阶段就被集体否了,原因是游玩机制很无聊:上手难、上头慢,还不太好安插氪金系统。
傅岹然当时在会上没说什么,甚至没表现出什么不悦。他把其他相关资料都销毁了,只在自己的电脑上留了一份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