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家出来,林秋宿衬衫上沾了浓浓的烟味,许久没有消散。
站在熟悉的街头,他沉默半晌,循着记忆里的旧路线,慢慢步行穿过几条巷子,来到自己前后寄住过十年的地方。
林秋宿曾以为只要高考离开,漫长的煎熬就会画上休止符号,实际上这只不过是相当于单方面捂住了耳朵。
有关自己,施虐者还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乐此不疲地中伤。
分明被折磨的是他,受冤枉的是他。
如今林秋宿都还清晰记得高考那天,自己被关在房间里三个多小时,从呼喊求助到砸锁撞门,直到嗓子沙哑筋疲力尽。
他至今没办法忘记,偶尔在噩梦中回想,眼睁睁看着时钟一点点接近开考时间,那种滋味究竟有多痛苦和绝望。
该得到报应的不是自己吧?该遭到惩罚的不是自己吧?
怎么被泼脏水被伤害的依旧是他呢?
林秋宿以前习惯了认作天生倒霉,可现在他发觉,自己已经做不到那样。
他无法再自卑地觉得他不配温柔对待,一旦有了这种意识,无论是出自内心,还是替爱他的人着想,都难以再忍受恶意欺凌。
而且,林秋宿不免怔愣地想,那些贬低的话语如果换做被谢屿听到,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么放任下去,被谢屿得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情。
人人都希望永远保持靓丽的一面,他没那么追求光鲜体面,但实在不想被谢屿知道自己有过那么黯然灰暗的低谷时刻。
所以林秋宿在与郭父告别时,认真地说:“谢谢您让我进门做客,郭同学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她确实没有做错任何事。”
“被邹嘉赐咬住的感觉有多恶心,我很清楚。”他道,“所以我没有办法旁观,那也是一种退让,我早就不该退让了。”
·
明城,晚上九点钟。
小城市入夜后没有丰富的娱乐活动,此时的行人已经很少,不少店面也已经关门。
邹嘉赐从烧烤摊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习惯性地与老板赊账,让人第二天去问自己爸妈要钱。
他浑身是酒臭味,昔日算得上健朗的身体不复强壮,因为近期跟着新认的老大招摇撞骗胡吃海喝,飞快地发福颓废。
老大道:“小邹啊,你爸妈干什么的?整天追在你屁股后面买单,这么有钱?”
“穷打工的而已,每个月拿点死工资,和大哥比起来就是蚊子腿。”邹嘉赐拍马屁,“大哥还想去KTV里玩么?今晚我请客!”
他想勾住老大的脖子以示两人关系好,却被对方嫌弃地避开,接着两人同时停住步伐。
“哪来的高中生?咱们认识不?”老大饶有兴趣地问,“你等在这儿,是想主动上交保护费啊?”
邹嘉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急忙揉揉眼睛,说:“操,这特么不是高中生,是我家那个拖油瓶!”
“你家哪来的拖油瓶,不是就你一个独生子么?”老大问。
邹嘉赐惺惺作态地回答:“我有个早死的叔叔,他家小儿子之前死皮赖脸地寄住在我家。”
“比不上你们千方百计收生活费,每个月绞尽脑汁地商量,就为了找几个理由出来让我哥多拿点钱。”林秋宿回答。
他继而讨教:“我一直好奇,你们贪他那点卖命工资又骗不到他,心里很痛苦吧?我走了以后这钱就断了,你们是不是反而有个解脱?”
老大拍了拍邹嘉赐的后背:“人家是交钱的啊,你家这样就是酒店不是菩萨庙,怎么说得和做慈善一样!”
邹嘉赐说:“妈的,林秋宿你等等,你不是读大学去了么?现在灰溜溜跑回来,怎么,被开除了?”
他想在老大面前树一树威风,以博得对方更多信任,拿林秋宿下手就是最好的办法。
但林秋宿说:“这大概要让你失望了,学校有法定假,这两天是清明。我来看看爸妈,正好找你有事。”
老大听完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没轻没重地用胳膊肘顶了邹嘉赐一下,让人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你日子过得连放假都不知道,傻逼!自己玩去吧,我下次想吃烧烤了再来找你。”他作势要走。
邹嘉赐不让他离开,上头后语序混乱地说:“我和这货没什么好说的,咱们去开包厢唱歌去吧!哥你下次办事缺人手了,也记得叫上兄弟我啊!”
老大听到“办事”二字,立即警惕地瞥了林秋宿一眼,再恶狠狠地按了下邹嘉赐的后脑勺。
他说:“老子有个屁的生意要带你?滚,和你弟弟玩过家家去!”
待到这个面目凶狠的地痞离开,邹嘉赐骂骂咧咧地摸了下脑门,再问林秋宿要干什么。
“别再找郭曼露她们家了。”林秋宿说,“既然你讨厌的是我,找他们撒气能顶用?”
“你就特意飞回来说这事?”邹嘉赐说,再后知后觉,推了对方一把,“我他妈被你开过瓢,还没找你算账!!”
林秋宿说:“你也可以当是和我过家家?这么久没见,你爸妈都应该把我忘了,怎么你还是这么欠教训。”
话音落下,他在邹嘉赐迟缓的惊讶声中,拎住对方的衣领,就往烧烤摊旁边的黑巷子里扔去。
收拾行动不便的醉鬼实在太方便,林秋宿见他被丢到垒起来的米墙上,又臃肿地滚落下来,蠕动着身躯想爬起来,实打实像极了蛆虫。
林秋宿说:“你推我一下,我也推了你一下,刚才的当是还清了。”
尽管邹嘉赐品行恶劣,但碍着叔叔婶婶以前还算操心,又有学校稍作归寻,他没发展成真正的流氓,内里更像妈宝。
邹嘉赐看上去人高马大,打架经验并不丰富,表面嚷嚷得起劲,非常热衷于成为扛把子,实际上就读职校期间,往往被几个真正的校霸轻蔑嘲笑。
此刻,他晕头转向地捂住胃部,骂骂咧咧:“马勒戈壁……”
“听得清楚话吗?”林秋宿说,“我原先没想再回来,但碰上你这事,突然反悔了,决定以后你犯贱一次我收拾一次,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互相浪费时间。”
“你疯了吧?你特么要不要找找心理医生!”邹嘉赐荒谬道。
林秋宿说:“如果我有问题,也是被你这种狗皮膏药逼疯的,明明已经搬出你们家了……你还和我同学说那种挑拨离间的话,故意想毁了我对吧?”
“你本来就该和我一样,不对,你应该比我还要垃圾才对!”邹嘉赐愤恨地说,“没人管没人养的货色,靠赖在我家当吸血虫,凭什么过得能和比我好?”
林秋宿微微歪过脑袋,说:“凭我高考七百多分?”
说完,他垂下清澈的眼眸,有些残忍地笑起来。
“或者你想听我说,凭我爸妈是研究所的科学家,你爸妈是借着家属关系去打杂的编外职工?凭林观清方方面面比你好一大截,只要亲戚提及他,永远没人会注意你?”
邹嘉赐一直以来的小心思被戳破,暗地里的怀疑、嫉妒和不甘扭曲在一起,发酵成了长久的恨意。
他向来高调喜爱炫耀,青春期更是自尊心过剩,然而与人处处比较,企图获得优越感时,自己无法改变爸妈的身份,也没有能力盖过林观清的风头。
这让他感到很无力,不过撇开这些,尚且有欺负一下文静堂弟的力气……
然而为什么此刻连林秋宿都敢教训自己几句?
邹嘉赐不停地咳嗽着,在黑暗中瘫软下来,像是休息了一会,再忽地有了力气。
照常理来说,他如果打算反击,应该先站起来,再有下步动作。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就这么在肮脏的地面上扑过去,继而抓住林秋宿的脚腕猛地往后一拉。
刹那间爆发出来的根本不是邹嘉赐会有的力气,林秋宿即便有所防备,也冷不丁踉跄了下。
“喂喂喂,你们这边在打架?”烧烤摊店主被动静吸引,嚷嚷,“要打不要在我家店旁边动手啊!”
“两个小年轻不读书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啊?”
“趴在地上那个是不是喝多了喔?衣服脏成这样,到时候洗都要洗烂了啊!”
店门口支了好几个桌子,一些顾客也循声望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看着巷子里的场景,但没有人敢贸然去分开他们。
邹嘉赐仿佛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林秋宿责骂他的,群众们取笑他的,在他的耳边都成了模糊鸣叫。
他扶着黑漆漆的墙壁站起身,上前纠缠时如同疯狗咬住林秋宿的肩膀布料,却没有立即抬起右手做阻拦。
林秋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想去看邹嘉赐是不是在摸索东西。
接下来的短短半秒钟,如果被无限停顿再拉长,其实发生了许多事情。
围观在外面的人开始惊呼,林秋宿小幅度地偏过头,看向邹嘉赐鼓鼓囊囊的右侧口袋,以及对方终于向自己伸出手……
当林秋宿下意识想要避开,他整个人一下子落入了结实有力的怀抱。
继而紧绷一天的少年不由晃神,泛红的鼻尖动了动,手足无措地嗅到了温暖又熟悉的木质调气息。
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林秋宿刚理解了自己正在被谁护住,耳边就传来急促的尖叫声。
“啊——”有女生被精神错乱的邹嘉赐吓到,不禁带了些哭腔。
林秋宿从而怔愣了下,想要扭头回去看看,却被谢屿牢牢摁在了怀里。
时间流速回到正常,众目睽睽之下,有人甚至骇然到屏住呼吸,憋得满脸通红。
而高挑修长的男人没有后退半步,动作极为干净利落,将袭来的邹嘉赐重新踹飞回米墙上!
第69章 心意
男人砸在地上发出闷响,蜷缩着痛苦痉挛起来,掀起一片灰尘的同时,喧哗声如油点沸腾般炸开了锅。
拍摄的闪光灯伴随着刺眼白光,照亮了巷尾的斑驳血迹和点点粉末,也令林秋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两分钟,巷外的其他人兵荒马乱,他的思绪恍若被清空。
什么都没在观望,什么都没在害怕,林秋宿被谢屿抱得太紧了,好似与外界完全隔绝开。
声调不一的嘈杂无法包围他,包裹着他的是温暖体温,阴暗尖锐的恶意也无法触及他,触碰着他的是结实臂弯。
林秋宿从未被这么用力地怀抱过,几乎要被揉进谢屿心口里。
那是对方情急之下,全然出自潜意识的行为,力道没有任何收敛,与谢屿往常对待自己的方式截然不同。
但林秋宿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做出挣扎,刚才浑身竖起的刺都在谢屿出现后变得柔软。
不过一小会,随着谢屿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理智逐渐回笼,泛滥到过度的保护欲、以及濒临失控的对外敌意被竭力地试图遏制。
他几乎没办法松开林秋宿,好像只要稍稍抽离一丁点精力,稍稍放下一丁点警惕,重视的事物就会再度陷入危险,令他不愿意撤掉分毫力气。
但林秋宿等了等,感觉到身体被略微松开了些。
“疼不疼?有没有哪里难受?”谢屿低声说。
他问完,再道:“等等,先不要抬头,他们拍照会拍到你。”
林秋宿被谢屿挡得严严实实,恍惚地开了口,才发觉嗓音干涩至极。
他道:“……那是什么?”
林秋宿困惑地询问,指的是邹嘉赐右手上的粉末,有些已经飘散在地上,在昏暗光线中呈现出毛骨悚然的颜色。
谢屿看着抽搐的邹嘉赐,隐晦地说:“一些足够送他坐牢的东西。”
尽管他描述得委婉,但林秋宿飞快地反应过来,之前邹嘉赐身上种种异样也有了解释。
之前邹嘉赐一边摸索口袋一边拼命拖着自己,还打算往他脸上伸手……
林秋宿回想到这点,忽地背后发凉,作势要再去看一眼巷尾的场景,继而被谢屿立即摁住了肩膀。
“现在别去想了,冷静点。”谢屿说,“这和你没有关系,也不会有关系。你看,他现在不是离你很远么?”
被这么出言阻止,林秋宿才察觉到自己在细细密密地发抖。
他再听到谢屿说:“你现在需要正常呼吸,林秋宿,我知道放松下来很难,但不要看那里了,看看我,行不行?”
林秋宿非常迟缓地望向谢屿,狐狸眼里蒙着一层水雾,在潮湿之下,好像藏着许多难以宣之于口的心事。
但他颤了颤嘴唇,最终垂下了湿润的眼睫,什么都没有说。
救护车很快赶到现场,警察们让围观的居民散开,几个人一同到了医院。
邹嘉赐的外伤不算严重,不过谢屿护住林秋宿时朝他踹那一下,怕是至少因此断掉两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