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杨钧已经捧着白泡沫餐盒直奔而来,边招手边喊池灿的名字。
“丁伯伯,同学找我了,拜拜。”他说道。
“池灿,”丁雷发力握了把池灿的肩膀,面含微笑的眼角皱纹深如刀刻,“李景恪为了你,下个月就要出发去缅北了,之后三个月都由我来暂时照看你,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吗?他是不是什么都没告诉你?”
“去哪里?为了我——”
池灿一下怔住,李景恪轻笑过后说的那句“谈好了”瞬间也窜出来。杨钧刚好跑过来打量着说:“我好了,咱们走吧,这是?”
“他哥哥今天让我来接他去吃饭,”丁雷说,“池灿,走吧,先去车上再说。”
那边的阿文早已带着人将车开在洋人街拐弯后不远的路口,池灿跟杨钧告了别,心神不宁地跟着丁雷走到那辆漆黑发亮的轿车门前,他想李景恪现在应该已经去厂里上夜班了。
无休止的探求欲战胜了池灿,池灿厌烦了李景恪的沉默和独断专行,有种吃嗟来之食的淡淡屈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无论是李景恪做过的还是没做过,而李景恪要去缅北三个月也绝不再是李景恪一个人的事。
池灿已经骑虎难下,在丁雷一如既往的“盛情”之下坐上了车。
丁雷把池灿带去私人会所的餐厅吃了饭,特意叫后厨煎了份牛排套餐。池灿吃得心不在焉,丁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看出池灿在想些什么,开始给他介绍起缅甸的风土人情。
缅北就在接壤边界那块地方,李景恪十几岁时靠跟着别人被坑和捡剩下的过活,为了交上学费、不再风餐露宿才投靠的丁雷,他对翡翠生意耳濡目染,其实曾经去过很多次缅北。至于他不愿意再去,这是丁雷原本十拿九稳的猜测,就像李景恪跟池家这辈子都怨恨难解,他对自己的身世和存在并非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李景恪的亲生父母是缅北人毒贩子这桩事,就是丁雷两年前亲口告诉他的。
丁雷也算看着李景恪长大的,知道李景恪想做好人,做与别人口中不一样的人。李景恪看着无欲无求,却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软骨头,只有心气儿在那里,才能怎么也倒不下。
饭后丁雷如他所承诺那般告知了池灿李景恪为什么要去缅北,他说他知道池灿不愿意到他这里来,年纪大了也教养不好小孩,并不会强迫池灿离开李景恪。
池灿听懂了,蹙眉反问道:“为什么是你说了算?”
“因为这才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丁雷哈哈笑了,“李景恪欠了我一点东西,当年以为他还完了,但其实还没有,现在当然得继续要回来。”
“你是在出尔反尔。”池灿盘子里的牛排还剩大半块,冷冷躺在白瓷盘里了无生气。
“我是,”丁雷说,“但这次丁伯伯给你许诺,也算是对你母亲许诺,如果李景恪能挨过这次,丁伯伯永远不再打扰你们的生活。”
池灿错愕盯着丁雷手中高脚杯里的暗红色酒液,只感觉一切都很荒唐,荒唐在丁雷对他说的话,还有李景恪竟然会答应这样的条件、跟这样的人做交易。
李景恪究竟怎么能把这些事用一句“谈好了”就轻轻松松盖过?池灿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他眨了眨眼睛,佯装镇定地说:“我都知道了,我想回去了。”
“不急,晚上丁伯伯送你回去。”
丁雷朝远处服务生招了招手,然后带着池灿离开餐厅下楼,转手进了间包房,让池灿先去上个厕所。
池灿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扑脸,突然被巨大的后悔反噬上来,他不该跟丁雷来吃饭,现在已经变成了羊入虎口,丁雷想要报复李景恪,根本不可能就这么随便地送他回去。
他出来时包间里的灯是暗的,外面屏幕上亮着幽微的光,丁雷酒足饭饱后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叫池灿过来一起看个录像带。
录像带滋滋转动,镜头晃得厉害,声音也嘈杂混乱,最后定焦在一个封闭的仿佛充满血腥气的房间里。池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瞳孔顿时睁大,丁雷却按下了暂停。
“先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在我这里。”丁雷的电话已经拨了出去,嘟嘟嘟的声响竟然震耳欲聋。
丁雷对昨晚李景恪爽快答应去缅北的回答当然满意不了,现在池灿主动跟他来吃饭,跑到了他这里,他想听听李景恪最真实的声音。
第35章 滚出去
李景恪晚上去厂里没待多久,走的时候门卫老头见了他骂骂咧咧地开门,直呼怎么没完没了进出,坏规矩。
厂里晚上人少,原则上不让请假顶班。
虽然李景恪请得为难,要听些闲言碎语的抱怨,少上几个小时一整晚的钱都会被扣下,但也算不上什么,他消了气,打算早点回去看看他那个越养胆子越大、离家出走完又回来掉眼泪的弟弟。
李景恪从前无所谓回不回那个仅供落脚的出租屋,现在里面变得快挤不下脚,桌上堆放的课本,零零碎碎的文具,墙边滚动的学校发的铅球,从单数变成双数的杯子、碗筷和门前晾晒的雨伞,他可以做主把它们都扔出去,但池灿需要,他也已经习惯每天往返家中,使其维持运转、能被称作是个家。
推门进去满屋子漆黑寂静的时候,李景恪刚刚在窗外以为池灿赌气睡得早的念头瞬间消散,打开灯便拧起了眉头,原本应该躺着个人的地方空空荡荡,一切还是他走前的样子,桌上的饭菜也没动过,油珠凝结黯淡无光。
“池灿。”李景恪一把推开厕所门后还是喊了一声。
他面色凝重地咬牙站定,紧接着出去敲了许如桔的房门。
连着第二天就重演离家出走的戏码,李景恪过了那阵急怒,清楚池灿放学后没回来过,只麻烦了许如桔之后要是看见池灿回来就跟他联系。
他才转身回去,许如桔急切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先联系学校老师问一下吧。”
“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了他们学校,门早关了,”李景恪不紧不慢地说着,看起来异常冷静,嘴角却绷得很平,“可能跑同学家去了,或者,最坏的情况……”
正说着,李景恪的手机响了起来,直接而突然地打断了李景恪的声音。
屏幕上亮着丁雷的号码,他往屋檐外走了两步,接起,眼神迅速冷了下去。许如桔看着李景恪的表情陡然变得难看,听筒里断断续续传来声音,有池灿的名字。
她有太久没见过李景恪这副紧张和真正动怒的模样,心知出大事了。
丁雷跟李景恪开门见山,笑意盎然地说池灿放学后被他接走了,刚吃过西餐和牛排,现在正准备看看电影,“小孩很喜欢这些,但总是心神不宁,只好打电话给你报个平安。”
“你想要我怎么做?”李景恪还是从不多说废话。
“景恪,你昨天实在太爽快了,不太像我认识的你,”丁雷看向池灿,只说,“今天看见池灿,他也不太高兴,他应该也不认识真正的你,所以想来听我讲讲故事,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缅北。”
“那讲完了吗?”李景恪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丁哥另有打算,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让人去猜。”
丁雷慢悠悠转着一只手上的扳指,扳指触手生温,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池灿,对池灿面对此情此景可以一声不吭而略有感慨。他对手机那头说:“我只是好奇,能让你那么爽快答应的理由是什么。”
现在看来,理由就在他的眼前。
“现在好像知道了。不过池灿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你放心,明天早上我会送他去上学。”
李景恪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丁雷以折磨人为乐趣,已经不必再问,他知道丁雷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手臂松了松,转身就往走廊外去,被许如桔蹙眉追上去一拉。
许如桔做出询问的表情,他示意没事、微笑着让许如桔先回去,然后携着浑身冷意快步离开了四方的筒子楼,影子也消失在昏黄的夜灯下。
夜里外面有风,丁雷笑吟吟按下免提,嘈杂的电流音随之放大,他继续说道:“池灿,来跟你哥哥说两句,晚安?”
李景恪冷硬的声音传来:“不用了。”
池灿一直竖起耳朵想听到李景恪的声音,他瞒着李景恪没有回家闯下大祸,霎时心头一颤,眼睛发酸。
“我想回去丁伯伯,不想在这里,”池灿不想乱说话让情况更糟糕,但丁雷一再出尔反尔地利用他,他心慌极了,没忍住哀哀央求,“哥,我想回去——”
风把李景恪的外套吹得贴身,他根本没有理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的一声,电话戛然而止,回荡在包间里的余音很快所剩无几。
“你哥哥已经同意让你今晚就在丁伯伯这里休息,”丁雷放下手机,从茶几上给池灿倒了一杯水,安慰般问道:“想让李景恪来接你?”
池灿紧闭着嘴巴又不做声了。
“他会来的。”丁雷笃定地说,然后重新按下遥控按键。
录像带接着转动起来,屏幕上一道闪光突兀地刺穿了昏暗的包间,从池灿眼前掠过,那是那间四壁发青的房间里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束阳光照了进来,却显得更加冰冷死沉。
房间中被绑在椅子上的人脸也显露出来,一个嘴上被贴着胶布的瑟瑟发抖的男人,头发卷曲,年纪很轻。
池灿熟悉的那道身影也被阳光照到脸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高不可攀。
应该是更冷的冬天,李景恪穿着件紧身高领的黑衣,身材挺拔修长,更瘦,黑发在朦胧的光线里利落也毛茸茸,嘴角带着一丝很淡的笑意,如果手中没有缠绕紧握着一根对折滴血的皮带,手背上青筋不曾暴起的话——他看起来年轻气盛,带着让人摸不清的礼貌,是池灿没见过的、像梦里一样的哥哥。
池灿会对这样的李景恪问,哥哥会爱我吗?
皮带划破空气传出短促的一声,池灿两眼直视,从看得出神中不自觉绷紧了身体,李景恪仿佛不爱任何人。
绑在椅子上被鞭打的,是被丁雷定义为叛徒的人。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在像素很差的画面里十分狰狞,眼睛瞪大凸起,哀嚎声被封在黑胶带下。
翡翠原石开窗切割的一瞬间能变成比黄金还贵的石头,每一环都不能放松,尤其不能坏了规矩,凡碰上不老实的都要拿捏好度进行处置,但足够以儆效尤。李景恪不动手,还有其他人。
李景恪垂放下刑具,俯身拍了拍他的脸,声音有些哑地说:“早点松嘴,对谁都好。”
他凝视着对方,撕掉了对方嘴上的胶带,手指沾上了红色,血一滴滴掉在地上。
“你是丁雷最忠诚的狗啊?永远都听他的话是吗,谁让你永远只是条可怜的丧家之犬——”那人还有力气大叫。
这是桩体力活,在起伏的呼吸和谩骂声里,李景恪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颜色一一擦干净。
池灿双脚发麻,身下依然为李景恪鼓胀难受,他在李景恪再次抬手的瞬间想要惊呼出来,却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画面已经如同播放哑剧,李景恪转过身来直勾勾盯了摄像机一眼,他衣服乱了,冷峻得像黑猫眯起眼,迸射出危险漠然的精光,仿佛在问观众看得满不满意。
那道黑影踱步过来,录像带咔嚓中断。
池灿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惧怕浑身冒出冷汗,他希望丁雷没在看他,没有注意到他颤抖的双手。
丁雷在黑暗里嗟叹一声,幽幽说:“李景恪七岁到池家,十几岁来了我这里,是我让他有了活下来的机会,成就他的狼子野心,可他却还是背叛了我,”丁雷没有看池灿,却问道,“现在知道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了吗?他摆脱不了过去,你也一样,所以你会不开心,不是吗?”
“不是的,我不会背叛他。”半晌,发怔的池灿支支吾吾说道。
“你在这里,就已经是了,”丁雷声音浑厚像在讲睡前故事,“他对叛徒的处置向来得心应手。”
门外突然敲了三下门,池灿被吓得一惊。
但他仍然喃喃重复说:“我不会。”
丁雷沉默地看向池灿,让人进来。
终于打开灯,阿文从外面匆匆走来,外套衣领也是乱的,满头草率收拾过后的狼狈,嘴角紧抿透着血渍,像被人给打了。
他开口道:“人已经来了。”
当年李景恪要走的时候,也被丁雷定义为叛徒,也像他曾经处置别人那样被问他到底想好了没有。
丁雷给了他机会,一顿毒打之后兴师动众把他送去了医院,等他康复重新回到位置上,但李景恪没给丁雷这个机会。钱和权势还有那点催生鳄鱼眼泪的感情在他眼里仿佛一文不值,那个为了活下去出手果决的冷血少年确实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