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姜檐开始装东珠,要卫寂磨成粉搽到身上。
卫寂双目一呆,愕愕地问,“殿下也搽过这个?”
姜檐并不觉得有什么,坦然道:“当然搽过。”
卫寂听说京中一些爱美之人喜欢擦珍珠粉,不承想姜檐竟也是这样一个细致的人。
站在姜檐身后的金福瑞给卫寂使了个眼色,让他止了这个话题,赶紧说别的。
姜檐是搽过一段时间的珍珠粉,但他以为这是安神的,因为姜筝就是这么骗他的。
至今姜檐都不知搽粉的原因。
其实他是对清心汤有些过敏,每次喝完便会身子痒。
所以要着最柔软的衣服,还要在身上搽粉子,御医说珍珠粉可以缓解症状。
喝了一段时间的清心汤,姜檐过敏之症才慢慢消失。
当初之所以骗他,是因为他极不爱喝这药,若是知道喝药过敏,浑身生痒,那肯定更不喝了,雨露期只能硬熬。
姜筝不愿看阿弟受罪,这才让御医瞒了下来。
姜檐道:“珍珠粉有养血安神之效,你若睡不着就搽一搽,我有时睡不好,就会搽一些。”
想到姜檐半夜睡不着起来搽粉,卫寂唇角弯了一下又迅速绷直。
他垂着眸道:“臣睡得一直很好,这些珠子还是殿下用罢。”
姜檐立刻改了口,“刚分化时确实用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哪里那么娇贵,一定要用珍珠粉才能睡着?给你就拿着,不许多说话。”
金福瑞怕他俩再谈下去,再把那件事抖落出来,忙劝了卫寂几句。
“殿下说的是,小卫大人还是拿着罢,东宫还有呢。”
可这太贵重了。
但仔细想想,他这些年收了不少姜檐送的贵重东西,卫寂叹了一口气。
姜檐装好东西,脸又拉了下来。
金福瑞见状,寻了一个借口退了下去。
殿下剩下他二人,卫寂便开始紧张起来,心口莫名跳得很快。
最近他俩一独处,卫寂就会像现在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热期的影响。
姜檐突然哼了一声,闹别扭似的别过脸。
但想起卫寂一会儿就要走,他又把头扭了过来,瘫着脸看卫寂,“你过来。”
卫寂喉结滑动,然后慢吞吞走上前。
姜檐神色肃然,极其认真地叮嘱,“他若再欺你,你尽管告诉我,别老实地挨着,听到没有?”
这个他是指卫宗建。
卫寂听得懂,斟酌片刻,缓慢地一句一顿道:“臣这件事做得确实不好,臣……”
每次被卫宗建训斥,卫寂一定是先自省其身,哪怕这次险些丧命,他依旧如此。
不等卫寂说完,姜檐拧着眉打断他,“你告诉我,‘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这句话何解?”
卫寂抿住唇,并未答这话。
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出自《礼记.少仪第十七》,意思是作为臣子可以当面规劝君主,但不可在背后讥讽。
这话是在讥讽卫宗建,卫寂自然能听出来。
姜檐第一次正视这件事,他道:“太后大丧,无论生前我与她的关系如何,在她断七那日,我行为确实不当,此事之错怎么轮不到你头上。”
顿了一下,姜檐又说,“以后我会注意言行,不会再叫人将我的错推到你头上。”
卫寂心下一荡,怔怔地望着姜檐。
向来很少低头的骄纵太子,再次捂住卫寂的眼睛,“不要你看我。”
他不要他看,卫寂便合上了眼睛,但心中还是清晰地浮现出姜檐的模样。
姜檐凑上来,将额头贴在捂着卫寂眼睛的那只手背上。
卫寂一僵,呼吸停顿。
姜檐:“我是太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他头一次拿自己的身份压人,“不许你不听,更不许你回去挨欺负。”
卫寂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卫寂临走时,姜檐又好好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
姜檐拿了纸笔,详细地记下卫寂每道伤,什么位置,什么形状,什么颜色,还要卫寂签字画押。
若非卫寂头发多,姜檐都要挨根数一数,少一根他都要找那老匹夫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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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宫回来,卫寂那股子说不上的臊意都没消下去。
老太太只知卫寂摔下山坡受了伤,却不知卫宗建罚过他。
卫寂一回侯府,她便来看望了一趟,一同来的还有继室,怕俩孩子喧闹影响卫寂休息,他们倒是没来。
自卫寂得了姜檐青睐,老太太越看他越是喜爱,嘘寒问暖好一阵。
想起要见卫宗建,卫寂心里并不轻松,尤其听老太太无意中提到,近日卫宗建脾气很大,在侯府发了好几次火,他便不由发怵。
卫寂对卫宗建的畏惧是刻在骨里的,若是睡梦中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能一激灵吓醒。
对父亲恐惧到这般程度,卫寂并非独一份。
在书阁读书读累了,卫寂有时会顺耳听身旁的世子们闲谈,说起自己的父亲也如猫见耗子那般。
卫府最得卫宗建宠爱的,便是卫子馨,她在卫宗建的脸上蹭一蹭,说一句阿爹胡子扎人,便能逗得卫宗建哈哈大笑。
这样的天伦之乐,在卫寂记忆中从未有过。
自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便不再恩爱,甚至是经常争吵。
卫宗建一怒之下会离府好几日,他母亲便偷偷掉眼泪,要么就是抱着他讲自己家乡的趣事。
她是医女,爬过万丈高山,行过千里险路,撑船穿行桥下时,还有好儿郎给她掷花,她还很受闺阁女子的敬重。
她会跟卫寂讲很多往事,唯独不讲她与卫宗建怎么相爱,又是怎么冲破世俗结为夫妻,以及最后的同床异梦。
他们俩的过往,是卫寂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的。
从她妆奁里那支卫宗建亲手刻的桃木簪、泛旧的同心结、那个缀着珍珠,用金银线绣的鸳鸯香包,猜想他们浓情蜜意的时光。
想起这些,卫寂便觉得莫名难受。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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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卫寂以为自己回到侯府会挨罚,没想到这些时日卫宗建昼伏夜出。
别说挨骂,他们父子俩便是见上一面都难,卫寂不知他在忙什么,不过这倒是好事,避免了许多冲突。
只是这石头一直不落地,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卫寂惴惴了几日,还要应付姜檐的盘问。
姜檐总觉得卫宗建会苛待卫寂,时不时就要抽查他身上的伤。
卫寂寝食难安了好几日,听说卫宗建外出去办圣上的差事,他才安下心,还应了姜檐买甜米浆给他喝。
这个时辰铺子人不多,卫寂要了两竹筒,店伙计舀好白浆后,他递过去银钱,拎着竹筒想去前面的店再买些芝麻饼。
没走几步,卫寂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下意识回过头。
熙熙攘攘的街巷,立着一个身着蓝杉,脸庞有些圆润的男子,见卫寂转过脸,他面上浮出喜色。
那人笑着走过来,“果然是你。”
行走间他左脚步伐微滞,像是受了伤,因此显得有些跛。
卫寂不敢轻易答话,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人,既怕真是旧识叫错名字尴尬,又担心此人是骗子,被谁指使过来诓他。
许是卫寂面上的疑惑太明显,蓝杉男子走近后自报家门,“你忘了我么?我是马林骞,凉州那个马林骞。”
听到这个名字,卫寂脑袋一白,想起与这人有关的第一个记忆,便是那首打趣他母亲的诗。
第二件是那句‘我属马姓马,他那呆子连马都骑不上,还想骑着我打’。
马林骞。
那个属马姓马,卫寂无法骑着打的人。
未曾想他们还会再见,而此人还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与卫寂在熙攘的街上谈笑。
“当初你离开凉州怎么不说一声?若不是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你们一家调回京,我还以为你病得不能见客呢。”
马林骞熟稔的语气叫旁人听去,还真以为他们是旧时好友。
卫寂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摇头是无意义的动作,并非在回答马林骞的话,相反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看他这副模样,马林骞笑了,“你还是与过去一样呆。”
卫寂没有说话,气氛顿时静下来。
像是缓解尴尬,马林骞问,“你猜我来京城做什么?”
卫寂先是摇头,默了一会儿见马林骞一脸得意地等着他来猜,只得随口一猜,“来京备考。”
马林骞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调侃道:“科考这种苦差事我可不想干,报效国家还是交给你们罢。”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语调还是轻松的,“而且我这腿娇贵得很,受不了贡院那种阴冷之地,一到阴天下雨它就闹脾气。”
卫寂看向他的腿。
见卫寂不解,马林骞笑着说,“那年十五,怀秉请大家吃花茶,吃完茶,后来又有人提议打马球。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这可是我的专长,我才不许别人抢了原本属于我的彩头,结果不小心跌了马,反而成了那马的彩头。”
“你那年没来真是可惜,怀秉亲自点了紫苏隐茶,他家膳娘还做了十二花茶果,每个果子栩栩如生,盘上还点了诗。”
“不愧是岐孟许氏,便是京城都少见这样的品茶宴。”
马林骞语速很快,一番话说下来不带一个顿音,像是说过许多遍。
他说的怀秉,是许怀秉。
岐孟一带喜好饮茶,斗茶之风便是从此处盛行到京城。
许家百年望族,饮茶讲究清、雅二字。
茶要清,行要雅。
也是自许家开始兴的吃花茶。
所谓的吃花茶,其实是变相的曲水流觞,饮茶、食茶果、作诗。
茶果子做成花的形状,上一道花果子,便要行一番诗令。
凉州虽然也有点茶,但与岐孟一比,粗糙得简直上不得台面,因此自许怀秉来了凉州,不少人便撺掇着他吃一次花茶。
许怀秉可有可无地应承着,既没有答应,可也未曾拒绝。
这是岐孟一氏的说话风格,许太傅也是如此,因此才能拿捏住姜檐,叫他纵是心有不满,却也张口说不出一句不是。
求了大半年,许怀秉终于应了,凉州的‘土包子们’也得以见识十二点茶。
一时惊为天人。
卫寂也收到了邀贴,但那时他正因马林骞与许怀秉断了交,所以没去茶宴。
没过两日,卫寂便跟他父亲回京,压根不知道马林骞摔断了腿。
入仕者要品貌端行,身体健全,马林骞这一摔彻底断绝了自己的仕途。
他遭此劫难时,不少人为之可惜。
因为他也有小神童之名,虽不及许怀秉那样聪慧,可也比一般人有慧根。
马林骞比卫寂年长一岁,深受宠爱,才名傍身,又长得芝兰玉树,白玉的脸,墨色的眸,可谓是少年意气,一身傲气。
不怪卫寂没有一眼认出他,实在是如今的马林骞与过去相差太多。
原本那把掐瘦的劲腰,经过五年光阴胖了三圈,眉眼不见过去的英气,变得温和敦厚起来,像个教书的先生。
现在马林骞也确实在教书,教族中弟子读书,一年前还娶了妻。
这次来京城是为了访亲,更是因为夫人有了身孕,来大恩寺求平安符。
方才他正与夫人买福记的糕点,无意中看见卫寂,这才将人叫住。
“我听闻你如今是太子的伴读,还深受太子喜爱,那入仕岂不是如游龙入海?那我可要先旁人一步祝你日后节节高升,但别忘了造福百姓,不然你不如随我回凉州卖红薯去。”
马林骞与卫寂说着玩笑。
他还同当年那样喜欢玩笑,但与当年不同,他那时恃才傲物,以取笑为主,现下说话顺耳很多,不会再叫人难堪。
卫寂不善言辞,干巴巴道了一声多谢。
气氛再次静下来,饶是话多的马林骞面上也有些尬色。
这时一个怀着身孕,模样温婉的女子走来,她朝卫寂福了福礼。
马林骞为他俩介绍。
听到卫寂的名字,女子一笑,“原来是卫家郎君,夫君与我讲过你很多事。”
卫寂原以为她是客气,没想到她真能细数出一两件。
看来马林骞真讲过,而且还是好话。
见自己夫人脸色有些倦意,像是逛累了,马林骞对卫寂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就此别过,改日我们另约时间再叙。”
互相道别后,马林骞便扶着女子走了。
他低头与女子不知说了什么,眉眼柔和,语调轻松,惹得女子用手帕捂着唇一笑,夫妻很是和睦的模样。
卫寂看了一眼,心中生出几分荒诞的不真实,他拎着米浆默默转身走了。
不多时,马林骞追了上来,“卫寂。”
卫寂看着他,见他一脸讪讪,似是有些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