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卫寂才慢吞吞朝寝殿走去,他双腿如灌了铅水那般,几步路、几个台阶走了半天。
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臂将殿门推开。
姜檐还以为是来送药的,抬起手边的玉称朝门口丢了过去,暴戾道:“出去!”
他没往人身上砸,玉称擦过卫寂的脚边,在大理石地上裂开,其中一个碎片不小心崩到卫寂下颌。
姜檐顺手将东西甩出去后,才察觉到气息不对,猛地抬头看来,一双利眸锁在卫寂身上,正巧看见卫寂被碎片划了一下。
倒是没破皮,只是砸红了一小块。
姜檐神色一变,仰起上身似乎要下床,但想到什么他又定在原地,气息不稳地看着卫寂。
卫寂忙避开视线,跪下向姜檐行礼,“殿下。”
他已经很久没给姜檐行这样跪礼,姜檐张张嘴,亦是反应不过来。
寝殿内都是姜檐的气味,卫寂如今是个阴坤,对这样的气息很敏感。
他将头压得更低了,轻声说,“殿下,还是要好好喝药。”
姜檐坐直身子,双颊烧红,他心中赌着气,“我与你什么关系,你要与我说这些话?”
卫寂缓慢道:“殿下是东宫之主,是储君,身为臣下自然该关心殿下的身体。”
卫寂句句提关心,但句句伤姜檐的心。
他红了眼睛,喉口像是含了水汽,嗓音闷而哑,“你关心的不是我,是储君。谁是储君,你便关心谁是不是?”
卫寂垂着眼摇头,他还是不敢看姜檐,低声说,“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便不是储君,与臣这些年的情谊并非作假,臣还是会担心您。”
姜檐一听他说情谊,便心生恼怒,“你也不必天天把情谊挂在嘴边,你什么意思我心里清楚!”
卫寂抿住唇,琥珀蝴蝶棱角铬着他掌心的肉。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姜檐粗重的喘息。
他的体温又升了上来,头脑发胀,面色焦虑,心中慌得厉害。
姜檐伏在床上,看着远处一直沉默的卫寂,终是先开了腔,“你来到底做什么?”
卫寂如实说,“臣来还殿下蝴蝶。”
姜檐更气了,身体难受,嘴上也不留情面,“既然只是来还东西,那将东西放下就好,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卫寂听到姜檐这番话,过了好几息才将手里的蝴蝶放到了地上,然后行了一礼,起身朝门口走去。
见卫寂真的要走,姜檐气急攻心,咬着牙冲他吼,“要你走,你就真的走?”
卫寂停了脚步,他像个反应迟缓的提线木偶,背对姜檐半晌没回身。
姜檐死死瞪着卫寂的背影,双目赤红,“你不是卫寂,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卫寂身子一震,双唇发抖,这句话犹如凌迟。
见卫寂一直背着他不肯回头,姜檐心灰意冷,自暴自弃道:“你去奔你的前程,孤也不需要你,更不要你的什么情谊,什么敬重,以后不要再来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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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寂恍惚地走出了东宫,一时怔一时疼。
他不知究竟是哪里错了,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之所以暂时离开京城,是想冷却他与姜檐的感情,想着过个一年半载,姜檐会淡去对他的情愫,到时他再回京。
卫寂就是怕自己日后会跟姜檐闹到决裂,所以才执意要走,可现在又与他心中所惧有什么区别?
卫寂一边恨自己不够果断,一边又担心姜檐的身体。
他受过那种发热的苦,知道姜檐此刻有多难受,很是自责。
今日说话应当和缓一些,不该让姜檐在生病的时候还生这么大的气。
卫寂心中乱得不行,回到侯府再也没有收拾的心情,一个人枯坐了许久。
隔日天刚破晓,卫寂便起身净面。
他昨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双目涩涩,拿热毛巾捂了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一点。
洗完脸,卫寂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老太太,一封给继室,之后谁也没说,趁着红日破云而出,坐上马车去了京郊的庄子。
像他这种小辈离家远行,本应该与家中长辈一一拜别。
卫寂性子古板,还有些小迂腐,遵循孔孟之道,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
因此那日见到马林骞,纵然他心中再不情愿与马林骞攀谈,但也尽可能地保持着礼数。
若是一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顶撞卫宗建,还自请出府,卫寂打死都不会相信这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他跟继室不算亲近,但这个家毕竟如今是她操持着,他要离开还是该跟她说一声。
等两人收到信时,卫寂已经踏着晨阳,离开了侯府。
他心里记挂姜檐,但不敢往东宫送信,因为他给不了姜檐想要的,拖下去只会更伤姜檐。
或许对方也没那样喜欢他,只是他俩长久待在一起,姜檐才对他的情分这么深。
等分开一段时间,感情就会慢慢变淡。
卫寂认真地想了一夜,还是决定离开。
马车出了京城,官道还算平坦,但走小路时颠得厉害,卫寂坐在里面书也读不下去,便步行了一段路。
走走停停,赶了差不多一天的路,终于到了京郊那处庄子。
庄子并不大,只有五间瓦房,卫寂带了两个人过来,屋子还有些不够住。
随卫寂一同来的,除了他贴身的小厮,卫宗建还派了自己院里的人。
虽然没明说,但这个人十有八九是来监视卫寂,省得他继续跟太子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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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条件十分清苦,仅仅只比大恩寺好上一些,实在不算是读书的好地方。
但胜在清静,即便冷了一些、伙食不好、晚上有畜牧的叫声,卫寂也很满意,只是有些担心姜檐。
初到此处,他晚上睡得并不好,闭上眼就会想起姜檐那天的话。
等在这里住了五六日,姜檐的雨露期过去了,卫寂渐渐体会到庄子里的好处。
他晨起而作,日落而息。
闲着无事时,还会随庄子里的长工喂喂鸡,去田垄看看。
但自从亲眼看见庄子里的人,杀了十几只鸡给侯府送去,卫寂就不再喂了。
清闲了那么七八日,快要到他第一次雨露期,卫寂才有些心慌。
除了姜檐跟金福瑞外,没人知道卫寂分化成阴坤,他也不敢告诉卫宗建。
本来卫宗建就怀疑他跟殿下有逾越之处,若是说了他在大恩寺分化,卫宗建怕是更气恼。
因为那晚他待在姜檐的客房,下了山还在东宫待了几日。
卫寂就算浑身是嘴,他也跟卫宗建解释不清,因此没敢说。
马上就要到雨露期了,卫寂只得去前面的镇上买些清心汤,提前熬好,熬出五日的分量,然后待在房中假装染了风寒。
庄子上的人,除卫寂以外都是寻常人,他们是不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卫寂要去镇子上,卫宗建派来的那人说什么也要跟着他。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卫寂只好带上他,趁着人多摆脱他进了药铺,买足了熬清心汤的药草,等那人找过来时,骗他说这是补药。
见卫寂只是买药,并非偷摸见什么人,他也没怀疑什么。
卫寂松了一口气,提着药回去,准备趁着夜色偷摸一个人熬。
吃了晚饭,卫寂便躲回屋,盼望着他们赶紧睡下,他好去熬药。
一轮弯月悄然爬上树梢,屋外静悄悄的,卫寂拿出药材与水囊,坐在屋内打算再黑一点就出去。
院中突然响起犬吠,似乎有人来了。
这么晚谁会过来?
卫寂心中纳闷,他走到窗旁,透着一层纱隐约看见庄里的人打开了门。
一道高挺的身影走进来,听到他的声音,卫寂一愣。
第34章
听到有人敲门, 魏忠披了一件厚实的风衣,出屋后不禁朝卫寂的房中看了一眼。
门外那人又连着敲了三声,魏忠收回目光,不耐地冲门外喊, “来了, 来了。”
他走过去拿开门闩, 吱呀一声将门从内打开。
门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书童, 一双稚气的眸子毫无畏惧地打量着魏忠,身后是一辆高大的马车。
小少年便朗声问, “这是侯府的庄子么?”
魏忠目露警惕, “你是谁,来此处做什么?”
小少年自有一股傲气, 轻哼一声, “你先说这里是不是侯府的庄子,我再说来此的目的。”
“西竹。”马车之中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 “不得无礼。”
魏忠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只修长如竹节的手伸出来, 布帘被掀开,一个俊朗如画的男子从里面出来。
西竹绕过去扶他, “公子,小心脚下。”
男子一身青衣,气度如朗月入怀, 一看便是世家贵公子, 魏忠心道不好。
他被侯爷安排来这里, 便是要拦着小侯爷与京中的贵人们见面, 此人莫不是侯爷想拦那人?
魏忠全身戒备,但又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正要与之周旋时,青衣男子递过来一张拜帖。
西竹人小嘴却很快,先一步说,“我家公子与你们侯府的小侯爷是旧友,今日来接小侯爷去我们府中小住几日,我们公子已经和卫侯爷说了此事,卫侯爷也应下了。”
许怀秉客气道:“劳烦你请卫寂出来。”
魏忠半信半疑,他拿过拜帖打开。
帖子上面不仅写着许怀秉姓甚名谁,府邸何处,竟还有卫宗建的字。
卫宗建确实应了这件事,怕魏忠有所怀疑,他还盖了自己的印章,好让魏忠辨别真伪。
卫宗建对许怀秉极其信任,他知道在凉州时,卫寂曾于许怀秉交好,因此没有怀疑。
再加上许怀秉是以读书会友之名来接卫寂过去小住,卫宗建想了想,觉得卫寂跟许怀秉待在一块,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死读书。
除此之外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想卫寂多跟许怀秉这种品行端正,有纵横之才的人多多交际。
孔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
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许怀秉就是‘善人’,与这样的人为友,卫寂一定会受益匪浅,或许还能改掉那些恶习。
魏忠便是没读过多少书,也听闻过岐孟许氏,他赶忙作揖,“原来是许家郎君。”
不想自家的公子在外面挨冻吹风,西竹出声催促,“快去请小侯爷出来。”
魏忠连声应“好”,转身便去叫卫寂。
西竹撇撇嘴,心道侯府怎么如此怠慢客人,也不知先请他们进去。
一抬头,瞥见许怀秉望过来的淡淡目光,西竹吓得脖子一缩。
许怀秉徐缓道:“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与你说的话?”
西竹嗫嗫,“记得,公子说要戒骄戒躁。”
他到底是年岁小,也很少跟许怀秉出来,行事难免张狂,许怀秉点到为止,并未再训诫他。
西竹退许怀秉身后,闭上嘴不敢再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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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寂在屋内已经听到许怀秉的声音,但听得并不真切,从虚掩的门扉看到半张侧脸,才猜到是他。
没料到许怀秉会来,卫寂愣了一会儿。
魏忠来叫卫寂时,他已穿好衣物,顺势推开门走了出去。
许怀秉站在月下,身长如玉,面容清冷。
听见门内的脚步声,那双没有烟火气的眸看去,瞧见缓步走来的卫寂。
魏忠在前撑着一盏薄黄的灯,提醒卫寂小心看路。
卫寂裹着一件大氅,半截下巴隐在皮毛里,薄薄的唇,乌黑的眸,眼皮缀着一颗小痣,低敛着眉的模样很是温顺讨喜。
他不是很想见许怀秉,因此走得并不快。
直到人从门外看过来,他才快了一些,走过来道:“外面风大,进来罢。”
许怀秉未说话,只是静默无声地看着卫寂。
西竹性子虽不沉稳,但极为聪明,找了一个借口将魏忠拉走,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有事么?”卫寂也不傻,见许怀秉的书童拉走了魏忠,便知道他有话要说。
许怀秉省去了寒暄,一开口便惊到了卫寂,“我知你快要到雨露期了。”
卫寂瞪大眼睛,下意识左右环顾,确认四下无人,他才惊愕地看着许怀秉。
许怀秉继续说,“你分化过晚,第一次雨露期未必没有危险,与我回去罢。我跟你父亲说你来我这里读几日的书,他已经同意。”
简单几句话,却包含着许多信息。
许怀秉不仅知道他分化了,还知道他什么时候分化的,因此推测出了他第一次的雨露期。
更为可怕的是,许怀秉算准卫寂没跟家里人说。知道他要瞒着所有人,想一个人偷偷的熬过这五日。
其实许怀秉能猜出这些也不算太神。
卫寂在大恩寺失踪闹得很大,之后他连着烧了好几日,许怀秉猜他是分化了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