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寂想了想,正要开口又听许怀秉说,“此处离京城远,若真出了事无法就近寻医。我叔父后院有一个竹舍,你可以住到此处。”
许怀秉先说卫寂父亲知道,后又提许太傅,话里话外都在告诉卫寂,他不会乘人之危。
双方长辈都知晓是许怀秉请卫寂来小住,真要闹出什么事,一定是许怀秉名声有损。
“你是正人君子,我是信的。”卫寂面带犹豫,“只是太过叨扰,还是算了,我已经买了药。”
分化时没出事,雨露期应当也不会有事。
许怀秉淡声说,“不必客气,我也欠你一个恩情,而且只是小住几日,谈不上叨扰。”
卫寂也不知道许怀秉说的恩情是指什么,是他给他调颜料,还是许怀秉心里仍旧将他晚了五年分化归罪那条蛇身上。
不管是哪一样,听到他这样的话,卫寂都觉得许怀秉太君子,责任心太重。
卫寂在心中叹了一声,还是受了许怀秉的这次援手,也算了结过往,省得许怀秉总是惦记此事。
应了许怀秉,卫寂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许怀秉的马车,随他回去。
魏忠不知要不要跟过去,信中侯爷也没说,看小侯爷跟许公子也没有带他的意思,只好作罢。
夜路不好走,车内垫了厚厚的软垫,卫寂坐着仍旧不舒服。
挂在车厢的六角灯笼,随着马车晃在卫寂面上,晃得他眼睛睁不开,困意都要泛上了。
许怀秉取下了灯笼,吹灭了里面的蜡烛,车厢内伸手不见五指。
卫寂有些不好意思,哪怕许怀秉看不见,他也悄悄坐直了身子。
许怀秉突然致歉,“抱歉,这么晚才来接你,白日有些急事要办。”
卫寂摇摇头,“没事,你能来,我心中已是很感激。”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许怀秉没再言语。
车子摇晃了一路,卫寂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虽不愿承认,但他体魄确实不够强健,也不怪殿下总将他带去校场操练。
卫寂就是一介弱文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读书好似也没其他路可走。
好不容易到了许太傅的府邸,因为太晚了,贪图路程近一些,他们便从后门走的。
从马车下来,卫寂腿麻了,屁股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他不好意思说,下马车时双腿都在打软。
许怀秉不知是不是看了出来,立在一旁等着卫寂缓过来,才带他去竹舍。
绕过那片葱绿的竹林,尽头便是小桥流水,荷叶游鱼,一派田园之风。
一间雅致古朴的竹舍立于其中,纱窗映出一盏薄光,清幽中带着几分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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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的灯烛中,一道人影从梦中惊醒。
姜檐光洁的额上布着细汗,似墨刀剪裁出来的眉目带着惊与惧,脑海不断闪现方才睡梦中卫寂的模样。
他神色痛苦地倒伏在地上,脸上结着血痂,眉眼覆着冰雪,唇色青白。
姜檐心口一抽,撩开身上的被子,光着脚跑出了寝殿。
正在外殿打瞌睡的金福瑞,恍惚地看到一个人影闪过,他还没反应过来,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睡意一下子惊没了,金福瑞赶忙追过去,“殿下。”
看姜檐赤足披发,身上只着一件单衣,金福瑞又折回去拿了一件狐裘。
姜檐神色焦急,横冲着跑出庭院。
金福瑞追在身后,气喘吁吁地问,“殿下,这么晚了,您做什么去?”
姜檐停下来,望着长长的亭廊左右转身,像是失了方寸,急道:“快去给孤找一辆马车。”
看姜檐脸冻得泛白,金福瑞赶紧将狐裘披到他身上。
金福瑞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您……要……马车……”
姜檐语无伦次,“去侯府,孤刚才梦见他了,他们一定会欺负他的,快找马车。”
他梦到卫寂在大恩寺跌到山下,还梦到许多年前卫寂泡在寒水的模样。
他刚分化那年的开春,正是打马球的好季节。
三月在皇家校场举行马球赛,不少王公贵族都参与,就连他父皇都打了一场。
姜檐好战,这种比赛是一定要赢的。
那场马球赛除卫寂外,其余伴读都参加了,与姜檐一队。
他们在内湖旁商量战术时,姜檐的玉佩不慎掉进了水中,方尽安就让一旁拿拿衣服,递递水的卫寂去找。
姜檐也没太在意,四个伴读里他独独与卫寂不怎么熟,平时也甚少说话,他们骑射投壶时,卫寂多半就傻傻站在一旁。
最近说起话,还是因为这人总出现在他面前,帮谁传个话什么的。
玉佩上场前本就是要摘的,掉进湖中姜檐也不在乎,之后与方尽安他们一同走了。
等他赢下了比赛,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路过内湖时,姜檐看见一人在湖里弯着腰朝下摸索。
那日春光很好,那少年低着头,侧脸如一尊细腻的润玉,长睫绒绒,像一把蒲扇。
虽入了春,但湖水刚融冰,还是很寒。
那少年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唇色很是苍白,姜檐的心轻轻动了一下,走过去问他在做什么。
卫寂吓一跳,战战兢兢回了一句,“臣在给殿下找玉佩。”
姜檐早忘记这档子事,他还以为卫寂会让旁人去寻,没想到自己下了水。
后来细问才知道,是方尽安说要卫寂亲自下水找,还是以他的名义。
那一刻姜檐生出一种恼意,原本对此人感官还不错,现下已有七成的厌烦。
后来没过几日,下了一场大雨,天气又骤然冷了回去。
姜檐发现那个寡言的伴读走路都有些怪,时不时就会揉一揉膝盖,垂眸时毛绒绒的眼睫一坠一坠的,眼皮上竟然还有一颗痣。
姜檐转头跟他说话,卫寂猛地抬起眼,那痣竟又消失不见了。
等到冬日,他俩关系已经很好,卫寂腿上的毛病便显现出来,一下雪就会走不成路。
姜檐问过卫寂,为什么要听方尽安的,真的自己下水去找玉佩。
卫寂小声回他,“因为那时跟殿下不熟。”
有些事是不论对错的,若是偏爱一人,他便是错的,也会被人纵容。
这个道理卫寂自小就明白,有时他没有做错,也会受到责罚。
卫寂就是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很少去争辩什么,哪怕知道方尽安是故意整他,他也不太敢反抗。
因为他不确定太子会站在他这边,若是太子不就事论事,到时卫寂只会惹更大的麻烦,回到家中也得挨罚。
姜檐那时没听懂卫寂的言外之意,此时此刻他明白了。
寒风吹来,姜檐眼眶泛了一圈红,“会有人欺负他的。”
他不在卫寂身边,一定会有人欺负他。
他要去找他。
第35章
听到姜檐这番话, 金福瑞瞬间了然,知道他是担心卫寂叫人欺负了。
金福瑞忙道:“殿下放心,小卫大人此刻没在侯府。”
“什么?”姜檐又惊又急,“他为何没在侯府, 是不是被卫宗建赶出去了?”
金福瑞哄着他说, “外面天冷, 殿下先回屋, 奴才好好跟您说。”
这几日正是冷的时候,姜檐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 廊角的宫灯一照, 英气的面上泛着青白。
姜檐心中担忧卫寂,猛地抓住金福瑞的胳膊, “你先说, 到底怎么回事?”
金福瑞叹了一口气道,“小卫大人早在前几日便离开侯府, 去了京郊一处庄子。您放心,奴才找人照看着小卫大人, 若是出了事会有人来禀的。”
虽然这次俩人闹了大矛盾,但金福瑞早料到姜檐放不下卫寂, 等脾气下去了还会再找人。
因此一直关注卫寂在侯府的举动,他出京那日,金福瑞便得到消息了。
只是当时姜檐正在气头上, 又发着高烧, 金福瑞便没有给他说。
等卫寂在那处庄子安顿下来, 金福瑞时不时派人去看看情况, 以确保他的安危。
金福瑞劝道:“这天马上就要亮了,殿下还是再等一等。”
姜檐仰头看着夜色, 喃喃自语,“他快要到雨露期了,得快些将他找回来。”
金福瑞:“奴才知道,只是奴才派去的人正巧今日不当差,等过了宵禁的时辰,奴才便将他找过来,让他为殿下领路去找小卫大人。”
姜檐垂下眼,眸中蒙了一层昭昭雾气,“我不该跟他发脾气的。”
更不该说日后不许卫寂来东宫这些狠话,要不然他也不会离开京城。
金福瑞宽慰他,“小卫大人是明白人,他知道您是刀子嘴豆腐心。”
姜檐抬起脸,斤斤计较,“孤才不是刀子嘴,孤也就这次说话不好,以前没有这样。”
他以前哪里说过这样伤人的话?
金福瑞拿手掌轻拍了两下嘴,“是是是,奴才说错话了,该打嘴,殿下心软嘴也软。”
姜檐没有搭理他,仰头又望起墨色的夜,薄唇微抿,神色低落郁郁。
见此情状,金福瑞赶忙说,“民间有一句话叫,床头打架床尾和,小卫大人此刻必定牵挂着您,不会真的生气。”
姜檐倒是希望他只是生气,所以才会说那些叫人心里难过的话。
金福瑞好说歹说,终于将姜檐暂时劝了回去,没让他在宵禁时间强行出城,将事情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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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擦亮,守夜的侍卫顶着深冬的寒风,将厚重的城门打开了。
不多时,两匹烈马便急行而来,还不等看清马背上的人,那两匹马便踏着晨雾出了城,还掀起一股劲风。
守夜的侍卫愣了一愣,望着官道上那两个快要看不见的人影,还以为是哪个府衙领了要紧的差事,出去公干了。
不然谁会这么早出城,还急慌慌的?
姜檐骑马先行,将坐马车的金福瑞远远甩在身后。
这马车是给卫寂准备的,虽说他会骑马,但骑术不怎么好,再加上快要到雨露期了,姜檐不想他那么折腾,因此备了马。
东宫的侍卫在前带路,姜檐跟在身后。
他俩骑的是快马,中途并没有停歇,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庄上。
姜檐翻身下马,上前去拍门。
这个时辰庄里的人都起来了,他们正在马圈将粪便锄出来,然后放到院中晒干。
马粪干了之后,既可以当干柴烧,又能和进泥里盖房子。
姜檐想见卫寂想疯了,连拍了好几下,门才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皮肤黝黑,手上拿着马粪叉子的汉子,看见一身贵气的姜檐,操着家乡音小心地问他找谁。
姜檐朝院内看去,“卫寂呢?”
汉子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小侯爷,忙道:“他昨个晚上回去哩。”
要不然他们也不敢晒马粪,怕熏到细皮嫩肉的小侯爷。
姜檐皱眉,“回侯府了?”
汉子点点头,“被马车拉走了,应该是回了侯府,魏管事都走了哩。”
卫寂前脚刚走,后脚魏忠带着卫寂的小厮回侯府复命了。
见他们都走了,庄上的人还以为回侯府不再来了。
姜檐没有多言,利索地翻上马背,勒着缰绳掉头往回赶。
走到半路时,姜檐与东宫的马车照了一面。
金福瑞见姜檐这么快便回来了,马背上还空空荡荡,不见卫寂的影子,怕他俩又吵了一架。
正盘算着怎么劝时,姜檐牵着缰绳开口了,“他回侯府了。”
金福瑞闻言松了一口气,问道:“殿下要去侯府?”
姜檐牵着缰绳,被晨露洇透的长眉显得更浓,如一笔凌厉的墨迹。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垂眸对金福瑞说,“你去侯府打听,孤不便去。”
若是以前姜檐肯定不管不顾地去了侯府,如今知道卫寂夹在左右的艰辛,不想再去侯府跟卫宗建起争执。
金福瑞一怔,而后笑着说,“奴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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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还未亮,卫寂便发了高烧。
许怀秉从照顾卫寂的人口中知道此事后,来了竹舍一趟,但他并没有进屋,隔着门看了一眼卫寂。
卫寂烧得人事不知,躺在堆叠的柔软被褥中,整个人汗津津的,像是从水中捞上来似的,连寡淡的唇都红润得不像话。
许怀秉看了一眼,然后放下了帘子,转头吩咐身旁的人好好照顾卫寂。
临走时,许怀秉抱走那盆他叔父最爱的山茶,省得卫寂闻到异味难受。
断断续续地烧了一上午,中午用过饭,卫寂才恢复了一些力气。
不知什么时候,屋内搬进来一道屏风,与竹屋的摆设并不相配。
卫寂看着屏风上提的那几句诗,因为以前没听过,不由细细读了几遍。
照顾卫寂的是一个身着素衣的老媪,眼角留着岁月的痕迹,说话轻声和缓,笑起来亦很温和。
她端来一碗清心汤,“这诗是太傅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