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是我和你一起登的船,你让我待在一等舱,随时帮你打探消息。”灰背垂眼盯着地面, 避开了于白青投来的复杂目光, “你,你忘了?”
这是他绞尽脑汁,临时胡编乱造扯出来的理由。毕竟那帮人先前才警告过他, 要是他敢在于白青面前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那就让他亲眼看着老大被他们钉上十字架, 活着开膛破肚。
就在来“偶遇”于大哥的路上, 他还想着能不能在摄像头的拍摄盲区对于大哥偷偷比一个手势, 或者想办法能够留下一点线索,让于大哥意识到他在被迫撒谎。
毕竟那么扯淡的谎言, 像于大哥这样的聪明人, 肯定一听就能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看到面前人的反应, 他却突然对此有些不确定了。
于大哥现在给他的感觉非常奇怪。看起来神色平静, 不慌不忙, 整个人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诡异疏离感,令人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和他说话的时候,明明眼底已经一片通红,血丝多得快要溢出眼眶,唇角却仍然挂着得体而又端正的笑容。
和他在档案室里所看到的病历上描述的很像——刻意心理回避、情绪反应迟缓、情感解离引发的麻木……所有的这些症状,几乎全都在于大哥的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了。
就在这时,于白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样。”
于白青点点头,对他说,“那应该是我忘了。”
语毕,于白青将手中的枪塞回腰际,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已经停摆的钟表:“简单和我说一下,邮轮现在是什么情况,发出求救信号了吗?”
于大哥的状态……好像更不对劲了。
灰背滚了几下喉咙,想起自己胸前还挂着针孔摄像头,硬是把满腹的疑问给憋了回去。
于大哥看样子已经欣然接受老大的“死讯”,情绪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居然开始问起他别的事,不会真的被那帮人下了什么降头吧??
没敢问出口,灰背只好将双手搅在一起,斟酌着开了口:“因为磁场异常的影响,指南针在这片海域也已经失效,目前只能确定我们的位置已经距离百慕大群岛超过三百海里。”
“至于信号的话……内线还在处于正常运作状态,打内线电话和广播之类的没问题,但发送给外界的信号已经被完全切断了。”
于白青:“耗油量呢?”
灰背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于大哥是在问自己邮轮的能耗情况。幸好他在船上收集情报时调查过相关信息,马上接道:“‘寰亚星梦’的耗油量是一小时15吨,在绕行西墨西哥湾前补充过一次燃料。为了节省能耗,6台增压锅炉已经关闭了2台,只剩下4台在运作。”
如果不是于白青问出这个问题,他一时半会还差点忘记了这一茬。要是邮轮一直在大三角海域这样持久耗下去,船上的储备柴油一旦见底,船只恐怕就会有沉没的危险。
“明白了。”于白青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邮轮的驾驶舱在几层,带我过去一趟。”
“……”
要不是还有人正在监听他们的谈话,灰背几乎快要凑到于白青的耳边嚎上一嗓子,问他是不是真的忘记吃药了。
他在心里想了想,决定换种保险一点的方式,对于大哥稍微旁敲侧击一下。
一边在前方为于白青引路,灰背一边故作随意地转头问:“于大哥,你这几天睡得好吗?会不会做噩梦啊?”
在船上的这段时间,老大几乎天天和于大哥在房间里没日没夜。每次看到老大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和他视频聊天,颈处旧痕还没散就又覆上了新痕,连他这个单身狗都要在心里默念一句于哥好体力。
如果真是应激障碍导致的思维混乱,他或许能以这样的方式让于大哥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于大哥却只是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两眼目视着正前方,像是压根就没有听到他的话。
“……”
灰背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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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原本打算搭乘电梯直接下到二楼大堂,再前往驾驶舱,没想到一直正常运行的电梯临时出现故障,已经停止了运作。
从手机里调出邮轮的舱内地图,灰背果断选择换路线,给于白青指了个方向:“于大哥,走这边!”
推开堆在货运舱门口的杂物,两人一前一后绕着舱内的搬运用楼梯往下走,又在中层绕了条远路,终于在二十分钟后抵达了二楼大堂。
原本嘈杂的大堂内吵闹声更甚,从门背后悄悄探出一个头,灰背看到有好几拨乘客正围在大堂中央聚众斗殴,好几个人的脸被揍得鼻青脸肿。只剩下比较年长的老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瑟缩着坐在大堂的各个角落,眼睛里布满了恐惧。
跟在他身后的于白青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上前一把推开防火门,步履稳健地走了出去。
两人刚走进大厅,就听见一个角落传来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尖叫。
“都是因为你,说什么要带着孩子一起旅游。现在倒好了,等海盗来了,大不了全家一起死。”男人紧紧抓着妻子凌乱的头发,鼻间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Shit,臭娘们——”
大步来到两名正在争执的男女跟前,两人一把拉开了正在殴打自己妻子的男人,拎着他的后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眸光寒冷如冰。
被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陌生人狠狠制住喉咙,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面色涨红,双目充血,有些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于白青在他背后淡淡出声:“什么海盗?”
男人原本还想要再挣扎一下,用余光看见身后人阴郁而又尖锐的眼神,一下子便偃息旗鼓了:“你……你没听到刚才房间里的广播吗?说有十几艘圣胡安的海盗船正在朝着邮轮靠近,让我们全部下到这里来避难——”
他的妻子无力地跌倒在地,连忙牢牢抱紧自己的女儿,低着头开始不住地祷告:“Dios te bendiga(上帝保佑)——”
听到“海盗船”三个字,于白青的瞳孔轻轻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渗人的微光。
一把松开男人的后衣领,他没有做任何停留,而是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灰背说:“去驾驶舱。”
灰背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像是才终于回过神来:“哦,好——”
他刚才被于白青给实打实地吓到了。
在他的印象里,于大哥一直是位沉稳持重的前辈,行事风格冷静果决,也很少有掉链子的时候。
但就在刚才,于大哥抓住殴打妻子的男人衣领时,他看到于大哥的瞳孔里有杀意一闪而过,眼神如同刚饮过血的凶器一般冰冷而又锋利。
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两人刚走上楼梯,就突然听到聚集在大堂里的人群爆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站在靠近大门的舷窗前,用手指着窗外大喊:“……海上起火了!”
蹙着眉头望向落地窗外,于白青看到平静的海面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他正要开口,两声巨响在窗外的夜空中轰然炸开。
巨响过后,脚下的地面随之剧烈震动了一下,头顶庞大的水晶吊灯随着邮轮的震动开始左右摇晃,短短数秒后便暗了下来。
光源消失,整个二层大堂顿时陷入了黑暗当中。一声婴儿的尖利哭啼划过半空,楼下的乘客们纷纷产生了骚动。有人哭喊,有人拍门,有人怒吼,封闭的空间内一片混乱。
“是海盗的近防炮,”于白青告诉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灰背,“他们发现这艘邮轮没有后援,并且已经和外界失联,打算开炮试探以后立刻登舰。”
人群的吵闹声几乎快要盖过于白青的声音,灰背在黑暗中缓缓睁大眼睛:“……那现在怎么办?”
沉默良久,于白青突然说:“等等。”
将额头靠近落地窗,于白青抬起头仰望着窗外浓稠的夜空。从他的角度往外看,天与海几乎完全笼罩在了寂静的黑暗中。
过了一会,于白青伸出一只手,指向了落地窗的左上角:“看见了吗?”
听到于白青的话,灰背连忙也把脑袋凑了上去。抬头张望了半晌,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确定地道:“于大哥,天上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是飞机?”
“红色信号闪三次,每次间隔三十秒,”于白青说,“是赤隼。”
“K-08赤隼”通用型巡逻直升机是各国边防水务巡逻时经常出动的王牌无人巡逻机,隐形性能非常好,能够在气流复杂和能见度极低的空域和海域执行任务。
距离他们几十海里外,有一群海盗舰队正在朝着邮轮缓缓逼近,而半空中又恰好出现了一架警方和军方才会使用的巡逻飞机,这一定不是巧合。
一定是发现了这片海域存在异常,控制塔台才会让这架赤隼在附近展开巡逻。但目前仍然还无法确定,赤隼是跟着海盗船的轨迹而来,还是在试图寻找他们这艘失联邮轮的行踪。
正在这时,他听到灰背在耳畔有些激动地出声:“于大哥,船上的信号好像恢复了一点!”
从口袋里掏出不断震动着的手机,灰背将亮着光的屏幕递到了他的眼前。
手机屏幕上的信号短暂地出现了一格,紧接着又没了踪影。但在恢复信号的短短几秒,灰背的手机已经成功接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短信的寄出时间是昨天傍晚,发送者显示的是“PR旅游局”——
“Welcome to Puerto Rico (欢迎来到波多黎各).”
这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收到这类短信,说明他们的船只目前距离波多黎各地区很近,已经进入了当地通信商信号覆盖的海域。
随着船体在海浪中轻微起伏,遥远的海面凭空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啸音。啸音持续不断地响了几分钟,窗外的炮火声渐渐停息了。
火焰和浓烟从海面上滚滚升起,热风贴着甲板浮动。隔着浓稠的黑雾,于白青勉强可以辨认出来,有几道庞大的舰影在远处调转方向,正在朝着和邮轮相反的方向驶去。
烟雾升腾起来,消散在夜空里,一面印着圣胡安海盗标志的骷髅旗在半空中迎风招展,却渐行渐远。
把手机递还给灰背,于白青缓缓出声:“你上去驾驶舱,告诉船长,让邮轮跟着海盗的船队走。”
“……”
灰背像是突然间噎住了,脸上一白,“跟,跟着海盗??”
于白青微微颔首,英俊的五官面无表情:“刚才的那种警报声,叫做‘鲸离’,是海盗发现有警方追踪或者周围有危险,准备撤离的信号。”
“跟着他们,他们知道走出这片海域的路。”
听到于白青的简短解释,灰背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于大哥,于大哥刚才的那番话很有可能已经被摄像头另一端的人听到了。
在楼梯口呆呆站了一会,他有些犹豫地问道:“于大哥,那你不和我一起去?”
于白青摇了摇头,用一种压抑到近乎嘶哑的嗓音开了口:“我要,马上,回去服药。”
片刻后。
看着灰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于白青用紧绷的手臂抓住落地窗前的实木扶手。他脸色发白,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起来。
炙热的呼吸慢慢平复,再次睁开眼时,他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瞳孔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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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宾舱的走廊依旧彻夜通明,仿佛完全没有被船内船外的危机所影响。
于白青回到Z号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上房门,拔出手枪,一把掀开了卧室的门帘。
昨天傍晚离开的时候,他怕小孩光着身子受凉,特意为小孩盖上被子,又扭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照亮了小孩宁静的睡颜。
而现在,他回到了这里,卧室里的台灯依然亮着光,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床上空无一人。
匆匆走到梳妆台前,取出柜子里的小小药盒,于白青倒出药盒里的几粒药片,直接倒进嘴里咽了下去。
药片在口中渐渐融化,口腔中弥漫着令人嫌恶的苦涩。他用双手撑住桌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从胸腔里压出一串无比艰难的粗喘。
台灯的微光直直刺入瞳孔,镜子里映着的,是他面无血色的脸。
估算着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于白青在梳妆台前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温润如常,却好像有些焦点发虚,看不出实质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