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于白青不给自己面子,来人嘴角的笑意仍旧未变。他放下自己的手,从服务员手中的餐盘上取过一杯鸡尾酒:“来,我请于警官喝一杯。”
服务生对着两人微微鞠了一躬,便转过身,熟练地去招待其他宾客了。
拉开距离两人最近的两张酒桌椅,男人对着于白青礼貌地点头:“于警官,您请坐。”
严正地盯着面前男人看了半晌,于白青在心中稍加思索,还是不动声色地握紧手枪,在酒桌旁坐了下来。
将握住枪的手搭上桌面,他望着酒杯里对面人的倒影,叫出了男人的真名:“牧羊人?”
牧羊人的嘴角噙上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他敲了敲手中盲杖,有些神经质地裂开嘴角:“嗓音如此迷人,真想亲眼看看于警官长什么样。”
“无论你想搞什么鬼把戏,”于白青用冷冰冰的视线掠过牧羊人的脸,“先告诉我他人在哪。”
他口中的“他”明显是在说应晚,牧羊人却像是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脖颈:“不好意思,于警官是在指谁?”
于白青的脸色更沉了。
“你很清楚我在找谁。”他说,“应晚,Noctis,你把他关在什么地方?”
听到他的话,牧羊人脸上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来,成周说的是真的了。”
他抿了抿唇,语气中带上了一抹淡淡的遗憾,“于警官,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我曾经也和您一样,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但这一切并不是您的过错。无论是吃药还是住院治疗,我也在非常努力地尝试着去接受现实。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
听到这人突然开始说些毫无逻辑的话,于白青彻底黑了脸。
他正要厉声质问,就听到牧羊人慢吞吞地开了口:
“我很抱歉,于警官,让您想起那么不愉快的回忆。”
双手合十放在桌面,他略带歉意地出声:“成周一直警告我,让我不要故意刺激你,不要在你面前提起过去发生的事情,否则你的病情会加速恶化。”
“但既然您这样问,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真相。”
“于警官,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登船的吗?”
牧羊人柔和的声音在于白青的耳边回荡,渐渐变得有些虚无缥缈起来,“您上船的时候一直是一个人,却总是在对着周围的空气讲话。成周发现以后,原本打算把您关起来,送到距离最近的海湾医院进行治疗。却没想到邮轮突然偏航,计划被打乱,一不留神又让您给跑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您心里现在在想什么,”他放缓声音道,“但我知道成周爱子心切,他想让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
于白青的额前倏地冒起青筋,眸中闪烁起了火光。不顾周围宾客的目光,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枪,用枪口牢牢抵上了面前人的胸膛。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于白青的眼底掠过一丝冷厉,“说。”
当着于白青的面慢悠悠地抬起双手,牧羊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心平气和地开了口:“Noctis早就已经死了,去年的七月十三号,你真的不记得了?”
“……什么?”
牧羊人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怜悯:“于警官,你麻痹自己太久了,以至于完全分不清心里的现实和幻想。”
抵在他胸前的枪口微微一颤,于白青微微张开口,几乎快要嘶哑失声:“……不可能。”
他死去以后又重生了一次,他在劫持案的现场救下了小孩,和小孩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记得小孩的体温,小孩的拥抱,小孩与自己唇齿交缠时的湿润与温暖。
还有小孩亲口对他说的情话。
【于白青,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你知道的】
这些都是镌刻在他内心深处,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种种,怎么可能……
喉中涌上一股浓稠的腥甜,他再一次闻到了空气中那股腻人的香味,萦绕在他的鼻间持久不散。
脑海中原本就一片混乱,在听到面前人的这番话后,那种钝痛的感觉开始愈发猛烈起来。
曾经碎片般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一帧帧串成了流畅的画面,越来越多的人和事纷沓而至,几乎快要挤爆他的脑海,让他的神经不堪重负。
所有的这些画面里,有他坐在吉普车上,看着小孩摆摊时和人讨价还价时骂骂咧咧的嘴脸,也有放在床头柜上,小孩被鲜花拥簇着的遗照。
有小孩站在SPEAR山顶上和他的回眸一别,也有他独自一人站在缪尔小镇的墓碑前,从日暮漠然地守到日出。
想到这里,于白青的身形忽然重重一震,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翳动。
等等——
缪尔小镇……
缪尔小镇??
回忆是真的,重生也是真的,那些涌入脑海中的陌生画面也是真的。
他没有病,也不是什么有重度妄想症的疯子……他一定遗漏了什么非常关键的线索!
一把拉开身前的坐椅,于白青举着枪对准面前的盲人,用余光急速地打量着四周,开始不动声色地往电梯口的方向后退。
牧羊人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举动,只是低头轻轻抿了一口酒,并没有作出任何阻拦的动作。
按住下楼的电梯按键,于白青握紧手枪,眯眼望着天花板上眩目的灯光,想要竭力维持思绪的清醒。
咬破的唇角已经溢出了点点血丝,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人,“……你和于成周,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听到于白青对自己的评价,牧羊人笑着摇了摇头,用小勺轻轻搅了搅鸡尾酒杯里的冰块,接着抬起头一饮而尽。
“你去吧,去找他。”
舔去沾在唇角的酒液,牧羊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犹未尽的笑容,“如果一直找不到,记得按时吃药。”
等到电梯门完全关上,于白青终于放下手中的枪,脱力般地重重靠上了背后的电梯栏杆。
他的手心和后背全是冷汗,就连握枪的手都没有平时那么稳了。
他知道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距离上一次服药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而牧羊人刚才的那番话,更是如同加速剂一般,将他脑海里仅存的那点理智硬生生撕裂成了两半。
注视着电梯墙上自己的倒影,于白青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茫然,又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消散殆尽。
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需要马上去确认。
走出电梯,来到贵宾舱的前台,他看到平时忙碌的服务台此刻空无一人。
绕进前台,于白青迅速弯腰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一份标题名为“贵宾舱客房每日送餐汇总”的拷贝文件。
他之前留意到,每天早中晚送餐结束后,贵宾舱的客务经理都会让服务生在前台记录每日送餐的种类和分量,留意客人们是否有忌口,以便更好地为客人服务。
视线扫过整张表格,停留在表格第一页的最下方,于白青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他看到了在Z号房那一栏里所记录的内容。
【7月30日,晚餐,鹅肝酱煎鲜贝配烤苹果派,不要红酒】
【客人数量:1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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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祈祷室的大门,牧羊人看到吊在十字架上的人紧闭着眼睛,纤长睫毛如同飞羽般往下低垂,面容宁静地如同已经陷入了沉眠。
撑着手中盲杖徐徐来到十字架前,他弯下腰,轻轻捧起面前人白皙的脚踝,虔诚地抵上了额头。
十字架上的人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却完全不愿意搭理他,只是慢慢蜷起脚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放下白皙的脚踝,牧羊人没说什么,只是在一片黑暗中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了摆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
祷告室内的巨大投影仪开始运作,在昏暗房间里发出“嗡嗡”的声响,过了片刻,距离十字架四五米远的白色墙壁上出现了一束光。
很快,屏幕亮了起来,墙上出现了一副黑白的画面。
屏幕上显示的画面是一副类似摄像头的实时转播,拍摄的角度有些特别,镜头像是被挂在了一个人的胸口,正在跟随着那个人的步伐往前推进。
被黯淡的光线照耀着,吊在十字架上的人睫毛微微一颤,抬起了低垂的眼帘。
不知道过了多久,摄像头的画面跟随着“主人公”转过拐角,进入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画面中,走廊的尽头站着一道高挑的人影,正在服务台前眉目沉郁地翻动着手中的文件。看到了走廊尽头的人,携带着摄像头的人步伐一顿,像是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前。
发现那道站在服务台前的人影是于白青,应晚脊背一僵,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动他。”
牧羊人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我的主,我知道你不怕死,对于你而言,死亡只是意味着永生。”
片刻后,他听到牧羊人开了口,“你当初选择和远山达成交易,想以那样的方式死在这个人面前,只是为了让他记你一辈子。”
见背后的应晚没吭声,牧羊人又继续接道:“你不怕死,但你最怕的是被他遗忘。”
“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不一样了。”他说,“我在船舱所释放的nitrous oxide,已经再一次诱发了他的应激障碍症。”
“再等等吧,”牧羊人慢慢笑起来,嘴角一直裂到了耳根,“他很快就会彻底疯掉,忘了你,忘记一切,和我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
应晚缓缓抬起头,胸腔里闷出一声轻嘲:“他不会中计的。”
牧羊人靠在沙发背上,轻快地笑出声:“你待会就知道了。”
屏幕上,携带着摄像头的“主人公”站在原地迟疑了几秒,用手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角度,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耳畔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应晚这才知道,原来视频是有声音的。
像是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动静,画面外传来一声于白青的低喝:“站住。”
听到背后人喊住自己,“主人公”当即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眼睁睁看着于白青放下手中文件,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
这时,画面里传出“主人公”略微有些结巴的声音:“你喊,喊我干嘛?”
应晚:“……”
这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灰背那小子。
他为什么会带着摄像头去找于白青?
难道是被牧羊人利用了?还是——
正当应晚准备开口发问时,他听到牧羊人淡淡道:“别说,这小子用起来还挺称手的。”
“我只是让人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给他看,告诉他如果不严格按照我所说的做,就杀了你,他就马上乖乖听话了。”牧羊人靠着沙发靠背,赞许般地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一个你忠实的信徒。”
他的话音刚落,画面中的于白青已经来到了灰背的面前。
隔着一道屏幕,应晚听到画面里的于白青用极度沙哑的嗓音开口问:“应晚人呢?我找不到他。”
镜头轻轻抖动了一下,像是在跟随着灰背的胸膛上下起伏。
沉默了片刻,灰背用一种狐疑的语气开了口:“……你找谁?”
站在他面前的于白青脚步一顿,脸色沉得厉害:“ 知更鸟,你老大,我们上个月一起登的船。”
“于大哥,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灰背咽了咽口水,颤着声说,“老大……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90章 借光阴
短短一句话, 被灰背说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刺激到面前人的哪根神经。
听到他的回答,于白青眼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怔然。
接着,他面带克制地、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没等灰背回答, 于白青用一种近乎冷静的语气问:“如果是这样, 那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你……”
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步, 灰背将双手背在背后, 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老大走了以后, 你一直在调查老大的死因和过去的事。你通过你们市局那位姓关的技术员逆向追踪找到了我。后来,我们才开始一起合作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