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师傅当年的死因并不简单。
收到于成周和他夫人死讯的时候,她刚转正成为日内瓦总部的一名普通干员。
同僚们说,于成周和他的夫人死于一起非常惨烈的交通事故,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
本来经过官方通报和收到内部悼信,证明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她却从中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正常情况下,总督察在车祸中不幸死亡,虽然不能算作牺牲,但也应该算得上是组织里巨大的损失才对。
然而,于成周当年去世后,总部却并没有为他安排一个盛大而又体面的葬礼,而是告诉曾经在他手底下的那批人,他和夫人的尸骸已经被送回故土安葬,遵循总督察本人的意愿,葬礼事宜一切从简。
这次来到繁市,亲眼见到了于成周的儿子,她又专门派人调查了一遍于白青的过往经历。才发现身为总督察的独子,于白青并没有收到任何总部赠予家属的抚恤金。
如果不是于成周生前曾给他留下了一笔银行存款,这孩子早就已经饿死在街头了。
总部给家属的抚恤金一向非常丰厚,以于成周这样的职位级别,于白青应该下半辈子完全吃穿不愁才对。
她却完全想不通,在工作前,于白青的日子什么会过得那么窘迫。
发现这个女人是真的很关心父亲,于白青垂下眼皮靠在椅背前,半天没有吭声。
等待了很久,诗查雅终于听到面前人开了口。
“他们认为那起车祸不是意外,而是有人为了灭口而刻意制造出来的事故。”于白青抬起头,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告诉我,死之前,他向犯罪集团泄露了情报。”
几分钟后。
用手机给人发送了几条信息,诗查雅告诉于白青:“已经安排好了,一小时后的航班,我的人现在会直接送你去机场。”
“嗯。”于白青点点头,从会议桌前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到了联系。”
转身准备离开会议室,于白青拉着门把手打开门,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看着仍坐在桌前盯着自己背影的诗查雅:“我也有件事想要问你。”
于白青说:“有一位驻繁市领事馆的大使,是我父母的朋友。在我父母去世之后就已经没了音讯,我想知道是谁。”
诗查雅蹙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问哪国驻繁市领事馆的大使?你父母人一直在国外,人脉挺广的,认识的领事馆人员应该不少。”
在心里稍作思索了一番,于白青开口作了补充:“那位大使的夫人是繁市人,母家应该姓应。”
十几年前偷偷跟踪小孩的时候,他发现小孩会买一些玩具送到一座高档别墅小区的外面。
他后来专门去了解过,那里确实住着一户姓应的人家,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外贸生意的,家庭条件很富裕。
他们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很早就出了国,在国外结婚工作,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来了。
他还记得应晚曾经给那户人家的一个小女孩送过芭比娃娃,纸条上写着的小女孩名字是“早早”。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女孩应该算是应晚的表妹。
和于白青说了句“稍等”,诗查雅站到窗边打了个电话,像是正在帮忙询问什么人。
通话结束,她转过身走到会议室的门口:“按照你刚才提供的那些信息,确实有人符合。”
“瑞士联邦驻繁市总领事馆第七任大使,夫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确实是繁市本地人。”诗查雅说,“十五年前,这位大使任期结束后返回瑞士,一家三口在日内瓦的府邸中被入室抢劫的人所杀害。”
于白青手上的动作微顿。
“……一家三口?”他问,“他们还有个孩子?”
“是的,这位大使还有个儿子。”诗查雅告诉他,“不过,如果你见过大使一家的话,应该会更确定一些。我们的总部就在日内瓦,而日内瓦属于联邦法语区,如果他们使用的语言是法语,那就应该没准了。”
“……”
遥远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于白青张了张嘴,忽然感觉心里茫然然缺了一块。
最后一次和警方的情报交易中,“知更鸟”在安全岛上上传了一行文字:
【Au revoir】
法语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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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背是在停车场接到的于白青的电话。
他正猫着腰坐在豪车的副驾驶座上,一边从塔利的GPS里导出汽车的历史行驶数据,一边在心里计算着剩下的时间。
眼看进度条正在往前缓缓加载,他挎上背包正准备除去自己的指纹,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
听到电话里传出来的熟悉男声,灰背就知道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一定是姓关的给于大哥透露的消息,还顺便把自己的私人联络号码也告诉了于大哥。否则他和老大准备那么充分,于大哥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能摸过来!
“喂?”合上车门,灰背压低声音,“于大哥,你找我?”
电话那头的人发问:“应晚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灰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如实招来,“老大,老大他——”
“我五分钟就到,马上来大门口等我。”
说完这句话,于白青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通话刚结束没多久,灰背还怔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就收到了关星文发来的信息。
关星文在短信里幸灾乐祸地告诉他,通过刚才的那番通话,于白青已经让他截取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无论他们现在人在哪,都已经逃不掉了。
在订飞机票的时候,老大还让他刻意留意了一下,今天并没有第二班飞往新泰的航班。他根本就想不明白,于大哥是怎么那么快赶过来的。
将手机匆忙塞回裤兜,灰背没有选择在停车场久留。
在上楼找老大汇合和到外面等于白青的两个选择间犹豫了几秒,灰背还是怂了,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往海盐酒吧的方向走。
他怕老大,可是老大又怕他哥。
那最不能招惹的还是于大哥。
令灰背没想到的是,于白青这次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带着一帮明显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家伙。
“他人在哪?”
刚刚见到自己,于白青就问。
观察到于白青阴郁的脸色,灰背的心跳也隐隐变快了一些。
老大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
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确认没有可疑的人,灰背连忙回道:“老大刚才跟着任务目标上楼了,现在在顶楼的套房里,他让我再过几分钟就上去找他会合。”
于白青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紧接着,他回过头和身后几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几人纷纷从腰间取出手枪,在酒吧四周分散了开来。
瞥到了其中一人枪的型号,灰背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帮家伙并不是普通人,全部是条子。
而且全都训练有素,还不是一般的条子。
拿着随手顺来的电梯权限卡,灰背带于白青一起进了酒店的电梯。
头顶数字正在源源不断地往上滚动,趁着等待上楼的间隙,于白青侧头问他:“你们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什么人?”
灰背咬了咬下唇,没吱声。
遵守秘密,这是他们这些搞情报的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于白青见卷毛还在逞强,干脆直接发了话:“你老大有危险。”
“……”
知道于大哥是百分百可以信赖的人。在心里艰难地挣扎了一会,灰背最终还是开了口:“任务目标是SPEAR公司的一名研究员,是公司老板的弟弟。”
看到于大哥正在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他又默默多补充了一句:“性,性向男。”
听他说完这句话,于大哥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沉得可怕。
一路来到酒店顶楼,站在电梯门背后等候了片刻,确认走廊上没有其他人,于白青让假扮成服务生的灰背先出去,推着清洁车上前敲门。
海盐酒店是复古风格的高档酒店,装修材料全是价格高昂的黄雕实木。走廊尽头的木门紧紧闭着,门外还挂着“请勿打扰”的标识。
靠在门边聆听了片刻,没听到房间里有任何动静,于白青从清洁车里拿出一把拖把,取下了沾着水的拖把头。他将拖把杆竖着撑在门底下,用手势示意灰背敲门。
咽了口唾沫,灰背在门前理了理领口,缓缓抬起手:“先生,需要客房服务吗?”
很快,门内传出男人低沉而又平稳的回答:“不需要,谢谢。”
两根手指并拢在一起,于白青让他开始行动。
推着清洁车往后移动,一路退回到走廊尽头,灰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推着清洁车开始急速往前冲!
在清洁车哐啷一声撞上木门的同时,于白青一只脚撑住卡在门底的拖把杆,另一只脚高高抬起,朝面前的木门猛地就是一踹——
豪华而又空旷的卧房里亮着灯光,一名衣衫不整的年轻男人蹲在墙角,满脸惊恐地转过了头。
在他身边,米白色的大理石墙前,静静坐着一个人。
应晚安静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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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大楼外,警灯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地闪烁。
警方半夜接到报警电话,海盐酒吧疑似有人聚众吸食非法毒品,首府第一警区的警力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大堂里乱成一片,没人注意到于白青一行三人是什么时候偷偷离开的后门。
路边的停车场里,已经有人站在车门外等候着他们了。和刚才那帮蹲守在楼下的人一样,这些人也全是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的人马,诗查雅的手下。
抱着怀里的人上了车,于白青声线低哑:“请立刻去附近最近的医院,多谢。”
接到督察的吩咐要全力配合,司机并没有开口多问,而是直接踩下油门,拉响警笛,开着车驶出停车场,冲向了城市浓稠的夜幕。
灰背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往后排望,整个人仍然有些惊魂未定。
他从来没有见过于大哥这副样子。
刚才在楼上的时候,他差点以为于大哥要把塔利给杀了。
用枪口抵住塔利的头,还没等人将双手高举到头顶,于大哥就上前扣住他的手,直接“喀嚓”一声闷响,掰断了他的手腕。
塔利疼得在地上打滚,还不忘挣扎着往前爬,想要捡回手机联络自己的人马。
将塔利的手机用鞋跟硬生生碾碎,于大哥让他捂住老大的眼睛,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片,一点一点全塞进了塔利的嘴里,逼着他强咽了下去。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嘶”声,塔利满嘴都是血渣,看向面前人的眼中满是绝望下的恐惧。
要不是走廊的警报突然响起,他们需要马上撤退,他真害怕于大哥把这人一枪给崩了。
于白青的手心全是血。
靠在车内的座椅上,他低下头,抬手想要替怀中人拭去嘴角的血丝,指尖却颤抖得厉害,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小孩依偎在他的胸口,黑发乱糟糟的,侧脸上还印着一道鲜红的指印。怀中人的额头烫得厉害,整具躯体像一只烧熟的虾,肤色渐渐泛起了红。
或许是汽车在行驶的过程中太过于颠簸,小孩轻轻呜咽了两声,声音闷在喉咙口,细小的如同在呻吟。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一幢亮着红十字标志的建筑高高地矗立在夜色中。于白青伸手扒开怀中人汗湿的头发,贴在他耳边轻声喊他:“晚晚。”
“快到了,再忍一忍。”
小孩却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从车上下来,于白青横抱着怀中人就往大堂里匆匆走去。值班的护士见他的袖口上沾着血迹,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连忙派人推着急救床赶到了门诊大厅,准备把人放到床上送去急救。
护士们伸出手,想要从男人怀中接过已经昏死过去的病人,却发现男人僵直地站立在原地,抱紧怀中人腰的手怎么掰都掰不开来。
护士们急了,连忙开口劝他:“先生,先生,请您先放手——”
耳边全是听不懂的语言,七嘴八舌交汇在了一片,于白青只觉得吵闹。
紧紧抱着怀中人,他两眼一黑,喉头渐渐泛上了一股腥甜。
想吐。
好想吐。
又出现了。
这是在他闯入“红尾鱼”老巢,去找远山前的那两周,经常会出现的状况。
小孩死之后,高局担心他出事,专门派了两名警员在他家公寓门口守着,就担心他一时半会会想不开。
总区的人还找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去他家,试图对他进行一对一的心理辅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