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时半会找不准位置,应晚微微踮起脚尖,又靠近了些,试探性地将手探进了缭绕的烟雾。
冰凉指尖与于白青温热的唇稍触即离,他伸出两根手指,将于白青叼在嘴里的半截烟拿了出来。
按灭烟头,应晚语气轻轻,听起来却带上了些质问的意味:“不是已经戒了吗?”
烟没了,于白青的呼吸烫得厉害。
他烟龄很长,和其他刑警一样,让他不喝酒行,戒烟却难。尼古丁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能让他在短暂的休憩中保持清醒,再继续投入新的战斗。
两人以前住的弄堂小屋本就不大,他那时候担心烟味呛到应晚,硬是把烟给戒了。执行任务的两年间,半条命都在死神手里,再加上身边没有弟弟监督,他渐渐又捡起了这老毛病。
“……”
在原地僵站了一会,于白青板着脸,果断选择转移话题:“我送你回家,你收好东西在路边等我,我去把车开出来。”
“我自己打车回去。”扔下一句话,应晚撑着手中的盲杖扭头就走,“离家不远,不用你送。”
于白青刚准备跟上去,兜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再次接到“八爪鱼”打来的夺命连环call,于白青算是没脾气了。盯着应晚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想了想,没接着去追,而是直接拨通了应晚的手机:“到家给我电话,听到没有?”
手机被人接通,应晚短促地“嗯”了一声,便飞快地挂断电话,压根不想搭理他。
他脚步很快,盲杖点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脸上写满了“不屑”两个大字。
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乖的时候特别乖,生气的时候脸色甩到天上去了,却还是藏不住委屈。
于白青反应过来,小孩这是赌自己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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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小摊前,应晚用余光回头看,发现他哥确实没有跟上来,正在一边打电话,一边步履匆匆地朝着马路对面的吉普车走去。
等到灰色吉普消失在路口拐角,应晚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按下了几个按键。
步行街路口的垃圾桶后面传来一阵手机震动声响。过了一会,一个小乞丐佝偻着腰,从墙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小乞丐年龄看起来不大,十几岁的样子,身上的衣裤颜色款式不是一套,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看到阿布顶着张灰扑扑的脸来到自己的摊位前,应晚随手给他扔了两块拉丝巧克力。
用手撕开了巧克力的包装纸,阿布嘿嘿一笑:“老大,找我有事?”
从零钱盒里拿出一把硬币,应晚把零钱全放进了阿布的手里:“巷子里新开那家酒馆,知道底细吗?”
阿布腮帮子鼓鼓的:“马上就知道嘞。”
夜市渐渐步入尾声,隔壁的两个铺子也已经收了摊。偶尔有行人路过,都会好奇地看蹲在地上的阿布和摆摊的小瞎子两眼。
接过应晚递来的硬币,阿布嚼着嘴里的巧克力,嬉皮笑脸地准备离开,突然被应晚从背后叫住了。
“警察那边最近在搞什么?”应晚问他。
环视了一圈周围,阿布凑上前来,对应晚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大,闹,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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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回刑侦支队所在的楼层,于白青看到章昱和负责技术分析的中队长关星文正坐在监控大厅,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屏幕上的画面。
站在两人背后看完了大屏幕上的回放,于白青默默出声:“死者在被装载机砸中之前就死了,证据呢?”
“卧槽——于队你什么时候到的,吓死我了!”
关星文被于白青吓了个不轻,从椅子前猛地蹿起来,差点抬手打翻了放在桌上的泡面。
“对。”
章昱没回头,只是换了个翘二郎腿的姿势,“法医那边给的报告,死者的死亡时间比他在监控中被装载机砸中的时间,至少提前十到十二个小时。”
“那监控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于白青问。
听到于白青开口发问,章昱打了个哈欠:“老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看不清楚面部,但死者在被砸之前手指还在滑动手机,甚至还举起来对着天空拍了张照片,这肯定是个大活人。”
“那具尸体不是他。”于白青盯着画面上的人影,眼中流露出一丝阴沉,“尸体被掉包了。”
三两步走到控制台前,于白青刚拿起鼠标,便听到章昱在身后悠悠开口:“别看了,我和小关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这摄像头看不到死者正脸,只能看到侧面。高新区那边的人说,其他几个之前在场的工头都被带去单独查看过监控,他们都一口咬定这就是死者,他们昨晚一起喝了酒,不会认错。”
听完章昱的一番话,于白青半天没有吱声。
过一会,他开了口:“坐这看监控没用,直接去工地看看。”
章昱不解:“你觉得那人有问题?”
和于白青在警校争了四年第一,他清楚于白青这人从不相信直觉,只相信证据。能从于白青嘴里听到这话,代表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不是人有问题。”于白青说,“这台装载机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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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大铲子就直直地拍下来,直接把那人给拍死啦!”
阿布连笔带画地说,两只瘦瘦的胳膊在半空中挥舞。
应晚听完有些头疼:“……就这件事?”
阿布嗤笑了一声:“就这事,够大警官们忙活半天了。老大,要不要帮他们一手?”
应晚果断摇头拒绝:“不帮。”
要是这点事都搞不定,他哥就不是于白青了。
“……这案子拖不了我哥多久,”应晚的语气淡了些,“赶紧说正事。”
额头吃了一记暴栗,阿布捂头瞪着应晚。
“前两天又来了一批人,已经三批了,你假死的事没能完全糊弄住远山老贼喔。”见老大皱起眉,阿布终于收起了笑,有一说一地答道,“鬼鸮,灰背都被他们找了一遍,不过没人会把你供出来,你放心。灰背甚至还以为你真死了,当场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把我给乐坏了——”
听完阿布的交代,应晚点头:“你让鬼鸮他们继续按原计划行事,不用管我。你尽快去摸清那家酒馆的底细,有眉目了立刻告诉我。”
“现在就去。”远远望了一眼掩映在树木中的警局大楼,应晚拎起手中盲杖,“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晚别再过来了。”
阿布说了声“好嘞”,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转身便溜进了巷子尾的黑暗中。
夜深了,就连对面的烧烤店也收了摊。收拾好摊位,刚来到路边等待出租车,应晚发现离开不久的阿布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老大,又出事了。”
阿布抬起头,对应晚气喘吁吁地说:“你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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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声划破凌晨的夜空,于白青坐在疾驰的警车副驾驶上,身边是黑了整张脸的章昱。
他现在非常能理解章昱的心情。任谁新官上任第一天就碰上两桩凶杀案,脸色也一定不会比“八爪鱼”好到哪里去。
“……邪了门了,一模一样!” 车载对讲机里传出一道愤怒的男声,“驾驶室同样没有人,也是那玩意自己就动了,也是一铲砸死,当场毙命!”
“身份呢?”于白青问道,“死者是谁?”
“崔胜德,就是你说嫌疑最大的那个工人。”对讲机里的人扬高声调,“凌晨两点十四分死的,死了有一会儿了!”
第6章 血月亮
夜已经深了,几个工友刚从门口的烧烤摊喝酒回来,都睡得人事不省。
躺在上铺的人鼾声如雷,崔胜德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决定出门抽个烟透透气,顺便去宿舍区后面找片空地上个小号。
揣着裤兜一路溜出活动房,他抬头扫了眼周围,确定没人,才在大树后面解开了裤腰带,准备就地解决。
一手拎着裤子,另一只手夹着点燃的烟,崔胜德眯起眼睛,盯着乱草丛前面那块建筑工地。
不知道康六和彭正初他俩睡着了没有,反正他没睡着。
前天他们才头一天在新工地上工,昨天下午就进了局子。却不是因为犯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桑兴文死了。
警官们把他一个个单独领进去查看监控,确认死者身份和自己当晚的行动线。等他进门的时候,屋子里的每个人盯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就跟看嫌疑人似的。
他怎么可能会杀桑兴文,他可是个老实人!
离开警局前,出于曾短暂待过同一个工地的情谊,他询问送自己出来的警察:“警官,我能去看看老桑吗,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说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警察公事公办地告诉他,桑兴文年迈的父母已经从乡下赶上来了,刚认完尸不久,正在停尸房外哭得撕心裂肺。
傍晚回到工地,被工头指着怒骂了一顿,怪他们昨晚喝酒误事,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同情心也随之荡然无存。
只是出去买酒的功夫,回来人就没了,这么晦气的事怎么就被他们仨给碰上了?
把烟头伸进嘴里猛吸了一口,崔胜德提起裤腰带,将目光从不远处那台围着警戒线的大机器上收了回来。
只是死了个人而已,工地明天照常开工,他们的日子也一如往常。也不知道那台装载机能不能用,还是要等着再调一台新的来。
在这个钢筋水泥搭建的港口大都市,时间不是生命,时间胜过生命。
崔胜德打了个哈欠,将燃尽的烟蒂扔进草丛,转过身准备往宿舍区走。
这时,他听到背后离自己不远的建筑工地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沙——】
【沙——】
晚风卷起地上落叶,头顶的树冠也跟着抖动起来。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就连步伐的速度与频率都是一成不变的。
崔胜德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妈的——”
谁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搞出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半点忌讳都没有。不知道这地方昨天刚死了人吗?
“……”
说了一半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借着夜色,他看清了野草丛外行走的人影。
崔胜德的整张脸刷地白了,遽然渗出满背冷汗。
隔着一片杂乱的野草,一道身穿工人服的身影正沿着工地边缘往前,在围着装载机的警戒线外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僵立在暗处的崔胜德。他在惨淡月光下僵硬地抬起头,仰视着伫立在自己面前的这辆庞然大物。
崔胜德还记得,警察曾在他们几人面前翻开老桑的手机,一张张让他们比对照片。老桑好像很喜欢拍月亮,无论晴天雨天,月圆月缺,相册里的照片几乎全是天上白玉盘。
死前的最后一张照片,老桑拍下了天上的月亮。这张照片拍得有些抖,月光洒在镜头前,散开成了长条状。
而现在,那个本来已经躺在停尸房里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崔胜德惊出一声冷汗,他转过头急着要离开原地,却因为脚步太大,被地上的枯树枝绊了一下。
寂静的夜晚被打破,只剩下草丛中蝉鸣声声。
不远处,桑兴文缓缓转过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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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老赵打来的电话没多久,市局一行三辆警车就抵达了高新区。
时间是凌晨三点,整个建筑工地却灯火通明。所有工地上的工人都被半夜叫了起来,站在宿舍区的走廊外点人头。
匆匆赶来的项目经理对着名单挨个检查了一遍,除了横尸工地的崔胜德,其他人一个没少。
这一次的现场没有被破坏,于白青和章昱刚到现场,接手的便是一具盖着白布的新鲜血尸。
“根据法医初步判定,死者生前头部曾受到严重钝器伤,但身体也受到了装载机的重力挤压,暂时不清楚哪一个是致死原因。”老赵将市局的一行人领了过去。
这个崔胜德是工地里的装载机驾驶员,驾驶装载机十来年了,算是个非常有经验的熟练工。
于白青也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让高新区的刑侦大队对这人重点跟进。
没想到口供还没录完,人先死了。
发现章昱抬头朝着工地四周张望,老赵的反应非常迅速:“四个监控只有一个录到了有死者的画面。他凌晨一点五十左右离开宿舍,朝着宿舍区背后的空地走出了画面。凌晨两点十分,摄像头拍摄到装载机碾过前排警戒线,离开了监控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