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了一口。
掌柜问他:“少爷觉得这酒如何?”
“苦,”他说。
“可不是嘛,”掌柜说:“又苦又辣,不是什么好酒。”
人被带了出来。两个手下架着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年男子。
他对掌柜低头示歉:“打扰了。”
离开时,酒肆里除了那中年男子的求饶声,就只剩下他手中的拐杖杵在地面带来的不大不小的敲击声。
夏飞絮扔了块碎银子给掌柜,跟了出去。
黄昏的地城笼罩在一片瑰丽的晚霞之中,显得它既苍凉又悲壮。
眼看着易纾难将带着那中年男子乘坐马车离开,夏飞絮快步到他身边说:“易少爷,我想跟你谈谈。”
易纾难看着他想了片刻,才说道:“你是夏家那个纨绔。”
“是,”夏飞絮说。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他问。
“要谈了才知道,”夏飞絮说。
“没兴趣。”他转身就想离开。
夏飞絮拉住他的胳膊急忙说:“我可以帮你解决你眼下的危机。”说着又指向那个被两个手下抓住的中年男子,“他不是真正的贼,你就算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听上去你对这件事了解不少?”
“不多不少,”夏飞絮说:“刚好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易纾难微抬着下巴,眼神幽幽地注视着他,宛如一条盯上目标的毒蛇。
夏飞絮微微一笑,与之对视,神色如常。
半晌,他说:“夏少爷请。”
他们一起坐上了他的马车。车里焚着香,驱除了他们从酒肆里带出来的附着在身上的奇怪味道。
易纾难缓缓地坐下身后,将拐杖放在自己身后说:“易某早听闻夏少爷风流倜傥,希望夏少爷不要拿易某寻开心。”
夏飞絮知道他不是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但对于那些让他感到危险或是不忠的人,他从不手软。
自己也不想跟他兜圈子,可总不能直接了当地说出他们现在身处在自己写的小说里,告诉他是谁在背后算计他。
这得从差不多十分钟前,前渝隙一刻他还只是个普通的网络写手,他在电脑上敲下《他来自深渊》的大结局之后,浑身轻松地倒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再一转眼,就来到自己的书里追查一个叫劫的、在他书里根本不存在的人。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这个劫会对整本书造成什么影响。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要如何将这一切合情合理地说出来,才不会被眼前这个并不容易轻信他人的人怀疑。
“大概三年前,”他徐徐道来:“我结识了一个来自天城的朋友,不光人长得玉树临风,文韬武略也样样精通,我们差点就成了挚友。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好像有什么事对我刻意隐瞒,就上天城打探了一番,发现天城根本没有他这一号人物。他大概也觉察到我发现了什么,立刻就我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一年前,他换了个名字,出现在了你的身边,于是我一直特别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夏飞絮说话间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他渐渐地不那么自如,后又转向不悦,却没有打断这次谈话。
“他像当初骗我那样欺骗了你,让我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到地城来游历的正人君子,不光身份高贵,修为高深,心中还藏有民间疾苦。在完全取得你的信任之后,他偷走了你的印玺,在城中四处散播盖着你私印的矿坑通行文牒。甚至还将这件事嫁祸给了你家那有小偷小摸习惯的总管。”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阴沉。“我要证据,”他说。
“有,就在你的书房里。”
“夏少爷对我的书房还有所了解?”
“我时刻盯着他,我虽是夏家最没用的个纨绔,但也不能任由这么个骗子欺到我的头上来。”
“你大可私下处置了他,为何要帮我?”
“纨绔也需要朋友,”夏飞絮微笑道:“先纳个投名状,就是不知易少爷是否看得上。”
易纾难再次与他对视,眼神无声地交锋,一人神色平静,淡然处之;一个面目阴沉,阴鸷病态。
突然,他苍白脸上缓缓出勾出了一抹冷笑,收回目光,低声说:“既然夏少爷有如此诚意,那不妨一起去看看。”
马车停在了易府门口,下人送来梯子,夏飞絮下车后,转身想扶他一把,他冷冷地扫了夏飞絮一眼,杵着拐杖,直挺着背,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易府里非常安静,下人们低头做事,遇到他们时,行礼都是无声的。
他们走过庭院,穿过回廊,来到易纾难的书房门口。他站在门口,单手推开房门,朝里面做了个“请”手势,没有开口。
夏飞絮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暗中无声地深吸了口气。尽管他是自己写出来的角色,但不得不说,和这样的人相处,很有压力。
他的书房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除了一整面墙的书以外,另外一面墙前的架子上,摆着整整一面墙的酒——极少有人知道,他这样一个看上去极为克制隐忍的人,却嗜酒如命。
夏飞絮进去后,凭着当初自己的描写,去到书架角落上,找到一本连易纾难都不知从哪里来的,从来没翻过的杂谈,从里面抽出了一封信。
易纾难见后眼神沉了沉,依旧没有说话。走到书桌边的椅子前坐下,向他伸出手去。
夏飞絮将信递了过去,自己则抱着手臂背靠在书桌前。
他拆开信,上面写着:
事成之后,我将付给罗清茶血灵晶万两,当作酬劳,以此为证。
落款:钱刑恩。
易纾难看后,久久不语。
黄昏过去,黑暗席卷大地。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在一片静寂中,点燃了书桌上的灯,冷笑一声说:“这么重要的证据,他竟然敢放在我这里。”
“这才叫灯下黑,”夏飞絮说:“如果有一天你怀疑他,将他住的地方翻个底儿朝天也绝对找不到这封信。”
“那你是怎么找到的?”易纾难抬头看向他说:“他很谨慎,修为不低。”
“我派去跟他的人修为也不低。”
“能出入我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叫出来我看看,我就信你。”
夏飞絮笑了笑,摇着折扇摇头,“那可是我保命用的大杀器,不能随便叫出来的。”
“叫不出来,我就有理由怀疑你跟他是一伙儿的。”
“我跟谁?”夏飞絮看向他:“跟那骗子,就为了一万两灵晶?易少爷您真会说笑,我再没用好歹也顶了个夏家少爷的名头,不至于落魄成那样。”
易纾难将信叠起来,放进自己怀里。撑着拐杖起身,左脚一步一颠地走到酒架前,取了一壶酒,背对着夏飞絮说:“多谢夏少爷提供的线索,你可以回去了。”
夏飞絮知道每当夜幕降临,他心中的仇恨与烦闷就会像无数只蚂蚁在吸食着他的骨髓一般,令他痛苦到难以入眠,只能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但酒精会伤害他的身体,蚕食他的意志,令他陷入更绝望的深渊。
当初他错杀总管后才发现,那个他以为是生平遇到的最好的朋友,其实是个骗子。骗子在害他丢了矿坑管理权之后,带着酬劳逃之夭夭。
他喝大量的酒来掩盖此事带来的苦闷,变得精神恍惚,于是靠更多的酒精来麻痹自己。他倒在大街上,那些曾经被他踩下的人纷纷唾弃他,用他残疾的腿来羞辱他。
当然他会再次站起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自己都会安排他站起来。
但如果不是自己刻意那么安排的话,有很多苦难,他都不用经历。
夏飞絮去到他身边提醒他:“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你应该少喝点。”
他转过身在看向夏飞絮,嘴角带着冷笑,眼神却依旧很冷,“夏少爷似乎还知道些什么。”
夏飞絮思忖道:“我是……在调查那个骗子时,发现了你的秘密。”
他并不怎么在意地说:“那夏少爷打算对我做什么?”
“我想帮你,”夏飞絮说。
“呵……”他冷笑出声,“帮我?直说了吧,你想从我这里图谋什么?是想让我帮你从夏家获得权力,又或是,打起了我那矿坑的主意?”
“都不是,”夏飞絮说:“不图那些,就图你。”
易纾难听着,刚开始,眼神中还有些疑惑,慢慢地明白过来。眼神一冷,盯着他阴狠地说道:“我看夏少爷你是风流过了头!”
昏暗的灯光无声地摇曳了几下,两人对视着,夏飞絮背对着灯,神情淹没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他说:“别那么早下结论,我帮你搞定这件事,你再考虑要不要答应我,也不迟。”
“有了这个,”易纾难从怀中掏出那封说:“不用你帮,我自己也能搞得定。”
夏飞絮说:“既然你接受了我的投名状,就不能这么……”他顿了顿,“无情。”
易纾难阴沉着脸盯着他,没有回答。
夏飞絮凑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抢走他手中的酒壶,放回酒架说:“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易纾难皱眉,“我跟你说定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了,越是放假我越忙,唉……
希望有小可爱喜欢这个故事吧!(加油)
——
第48章 循序渐进
“不如我们一起来探讨探讨, 下一步该如何打算。”夏飞絮靠在酒架旁边也不离开,收起扇子后,右手环腰左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据我所知, 陆爷三天后会从天城回来, 咱们得利用好这三天时间。”
易纾难重新提了一只白玉酒壶,撑着拐杖走回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说:“夏少爷对自家的产业不闻不问, 倒是对陆家的事格外上心,实在让人难以信任。”
说话间倒了杯酒, 正端起来时, 夏飞絮三两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抢走的杯子仰起头一口饮尽,然后随意地坐到书桌上, 一手拿着他的酒,一手提着酒壶说:“你应该少喝点。”
易纾难看向他, 眼中已经有了愤怒,左手拿着拐杖, 右手紧握着拐杖把手。夏飞絮知道里面藏着一把细长的匕首。
“真正的朋友不会任由你每晚喝个烂醉,”夏飞絮直视着他说。
“我不记得我们是朋友。”
“你难道不想把这玩意戒掉?你难道不想有人陪着你走出深渊?”
易纾难盯着他, 压着声音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越是了解你,就越是想来帮帮你。”
易纾难缓缓摇头, “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好人。”
现在的夏飞絮长得的确不是像个好人,就说那双上挑的狐狸眼,斜斜地看过去,总觉得他是在故意勾着别人, 既风流又多情。他说:“好人坏人可不能光看外表, 好比那骗子, 浓眉大眼,衣冠楚楚,看上去比咱俩都周正。”
易纾难松开紧握着的把手,告诉他说:“别来我这里找麻烦,咱们不是一路人。东西还给我,走。”
夏飞絮低头轻笑,“既然你这么决绝,这样吧,这个骗子是咱们共同的敌人,连带着敢雇佣他的人也是咱们的敌人。我们联手抓住他,其他的,以后再说。”
易纾难刚想说话,夏飞絮腰弯靠近他,说:“别急,你可以不用相信我。任谁刚刚发现自己被骗之后,又要他马上去相信另一个陌生人,这都很难。所以,咱们只谈合作,不谈信任。”
易纾难将手臂搭在桌上,斜坐着,微仰着头和他对视着:“合作可以,但你不能插手我的生活。”他点了点桌面,“更不能坐我的桌子。”
夏飞絮起身,“桌子我可以不坐,但酒你也不能喝。”
话刚说完,易纾难放在搭在桌上的手突然捏成了一个拳头,夏飞絮只觉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量将他控制住,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易纾难将手臂搭在腿上,埋着身子看着他冷声说:“我说了,你不可以插手我的生活。夏少爷要是觉得活腻了,我可以送你去矿坑呆几天,就怕你这细皮嫩肉的,呆不住。”
夏飞絮身子动弹不得,原主那废柴从来没有认真修练过一天,身上有点修为,但绝不是易纾难的对手。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抬头看向易纾难说:“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天底下没人能救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