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早都见惯不惯,玉岭和子虚是黑云军中,最受裴将军器重的两名大将。
当然,他们自身的能力也很强。
不过也许是常年合作,这两人的性子都如出一辙,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
每次战役结束,裴将军都会让这两人到将军府,再次复盘整场战争。
这次也是一样,一直到星夜,裴树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才道:“就到这里吧,回去吧。”
眼前的两人站起身,齐齐应道:“是。”
玉岭走在前面,青年退去了甲胄,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
他神色漠然,在军队之中一向属于人狠话不多类型。
因为武艺高强,杀敌最凶,在军中很受众人的追捧。
但许是因此,身上的杀气太重,压得旁人甚至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但若是仔细去看,会发现这人的长相其实偏向乖巧无害,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小几岁。
眼型微圆,眼尾带着天生的下垂弧度,显得十分无辜。
将要走出将军府的时候,玉岭顿了顿。
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跟了上来——
子虚。
跟他相比,子虚的个头显然要矮几分。
即使在北漠,在战场,经历了时光的打磨,子虚的肌色依旧白如珍珠。
唇红齿白,眉眼十分秀气,但那双眼里却幽深黑沉。
玉岭等他走到自己旁边时,才开口问道:“你要一直这般吗,当真能甘心?”
子虚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玉岭站在原地,眯了眯眼。
从将军府走出去后,子虚在街上绕了几圈,最终停在将军府的后墙边上。
他手一撑,越过了墙头。
碰到粗糙的墙面时,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晃神。
不过很快,他就收起了异样的情绪,灵敏地避开了巡逻的护卫。
一举一动都做得极其熟稔,连下一步该落在哪里,都好像经历过无数遍的排演。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自从他加入黑云军以来,每次回将军府都需要经历这样的过程。
翻过院墙,子虚落到了一间偏僻的小院之中。
他大步向着里面走去。
院子里没有点灯,但不妨碍他于黑夜中视物。
准确无比地推开了其中一间房的门。
屋子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空气里隐隐散发着湿润的,沾着灰尘的气息。
他皱了下眉。
探手找到了灯烛,取出火折子点燃。
房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但他并没有忙于洗漱,而是先从院外打来水将房间上下都清理了一番。
等屋子恢复了整洁后,子虚这才去烧了热水。
他坐在一旁,看着灶炉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等待着水烧开。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刚刚遇到玉岭,他说的那句话。
“你真的甘心吗?”
他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嗤笑。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再说了,他原本选择进入黑云军,也只是想为父亲正名罢了。
水冒起白烟,他冲了些冷水,解开了身上的衣裳,踏进了浴桶之中。
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裹布被取下,落在一旁。
墙上映出美好的玲珑身影。
发带解开,三千青丝随之而散落。
原来子虚是她,而非“他”。
她用手取着温水,一点点地将身上的灰尘洗去。
纤白的玉手捧着清水,扑到了脸上。
水珠清洗去了沾上的污渍,露出了洁白无比的皮肤。
五官明艳分明,是裴离。
她闭着眼沉浸在温热的水中,烟雾袅袅散开,将那张沉静的美人面显得若隐若现。
若是让黑云军的人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这些年来跟着他们南征北战的子虚竟然是个女子!
这样一个人放松的时候,最容易想起过往的事情。
其实裴离已经有些记不起具体是从什么时候进入的军队。
只能隐约想起来,那一天北漠下起了雪,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向裴树祈求。
裴树看了她一眼,问:“你可想好了?”
裴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是,叔父。”
她意向已定,从那天起,束起了柔顺的青丝,穿上了不起眼的男装。
打扮,走路,一言一行的样子,都尽量模仿着男子。
她刚进军队的时候,还显得很瘦小。
黑云军的人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走了裴将军的后门。
军队那样以实力为尊的地方,她这样的小鸡仔只会被众人排挤。
但在后来的军场演练中,裴离用自身的实力折服了那些混不吝的兵混子。
从她懂事起,她就一直练功,就算是后来父母去世时也没有松懈一刻。
于是多年来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该有的回报。
在裴离将那个比她高壮上不少的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时,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父亲的样子。
那个会细心的一招招一式式教导她的将军,死在了他一生效忠的战场之上。
但是并没有换来众人的敬仰,无数人唾骂厌弃着那忠心耿耿的大将军。
因为那是场败仗,输得一败涂地。
不仅折损了将近五万的士兵,还只能和蛮荒签订割让协议,将宁州十二城都让了出去。
那些曾经夹道欢迎,送行军队的百姓们,在噩耗传来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将军府前大声斥骂。
似乎恨不得将她的父亲鞭尸才能解气。
可那长眠于战场,马革裹尸的将军啊,他并不知道在他死后,还要受曾经庇佑的百姓们怒声咒骂。
他的尸体被蛮荒人吊在城墙上,整整十天十夜。
蛮荒人找来老鹰,啄得破损不堪,最后只剩下森jsg森白骨一具。
甚至没有得到收尸的机会,草草的丢在了不知名的路旁。
裴离隐在水下的双手攥在一起,指根绷紧。
所以她才想去参军。
她要去证明,她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而这笔血债,她也要向蛮荒亲手报仇讨回来。
裴离指尖掠过水,哗啦啦的清脆声响,打碎了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记忆。
她不愿意在刚刚经历了残酷战争之后,还去想那些沉重旧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裴离移开目光,随意地落在了身前的屏风上。
和时下旁人经常绣花绣草的屏风不同,她的屏风绣面,绘制的是一幅稚子踏春图。
几个垂髫幼童嬉戏欢闹,笑着奔跑,手中牵着纸鸢长长的绳。
天边云色悠远,纸鸢高高悬于碧蓝的天空,地上的孩童欢笑,显得那般无忧无虑。
裴离顿了顿。
她从来没有放过纸鸢,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兵书和剑谱为伴。
不,也许是曾经有过机会的。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好多年前的事。
在那个狭小的院子里,年幼的她仰起头看见了另一片明媚的春色。
那是和她截然不同的灿烂。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小女孩脆生生的笑语:“那我们约定好了拉钩,谁不如约谁就是小狗。”
但她到底还是失约了。
裴离想,那个娇气的小姑娘应该会哭了很久吧。
不过,她再也没有跟她道歉的机会了。
裴离睁开眼,从浴桶中走了出来。
她擦干身上残留的水珠,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指尖轻弹,将桌上的烛火灭去。
裴离走到床前,摸到柔软的锦被,慢慢躺了下去。
许是因为劳累,又或者是因为大战结束之后的放松,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裴离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梦里是那个八年前的小院子。
脚边传来一点柔软的触感,她低下头看,是一只胖乎乎的灰毛兔子。
裴离低下身,将那只胖兔子抱进了怀里。
“团团圆圆,听起来就是一家子。”
她还记得,那个小姑娘曾经说过的话。
只不过她的圆圆,再来北漠的第一年就死在了寒风之中。
裴离抱着兔子往前看去,眼前是那扇熟悉的木门。
木门显得有些破旧,上面的漆都微微掉色。
站在那木门之前,裴离竟然有些缺失伸手推开的勇气。
推开以后会看见什么呢?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更期待的是哪一种结果。
裴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里的情绪坚定了一些。
她往前走了几步,伸出了手。
木门没有锁,很轻松地就被推开,吱悠悠的一声。
怀里的小兔子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从她手上跳了下来。
裴离顺着小兔子跑的方向看过去,是一袭粉嫩的衣角。
也是她后来很多年再也没有见到过的春色。
“裴离,”那女童笑意甜蜜,好奇地问她,“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呀?还不快过来。”
裴离站在原地愣了愣。
她以为早已经有些记不清那小姑娘的模样,但原来每个细节都存在于脑海中,清清楚楚。
眼睛,鼻子,嘴唇。
头上的发髻,身上的衣裙,又或者是手腕上的银铃铛。
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春日。
裴离有些恍惚。
小姑娘见她不过来,跺了跺脚,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儿了呀?”
裴离下意识地回复:“没有。”
“那你怎么不过来?”
小姑娘向着她挥了挥手里的一只毛色更浅一些的兔子,有些炫耀地说:“你看,这是我的团团。”
裴离还是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她。
“裴离。”
突然,她听见小姑娘说:“我们去放纸鸢吧?”
裴离只觉得耳畔带着微微尖锐的嗡鸣,她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小姑娘歪了歪头,眼眶瞬间红了。
“你这次不会又骗我吧?”
分明经历过了不少风雨,但在这一瞬间,裴离竟然有些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神。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不骗你。”
小姑娘这才重新展露出笑颜,她向裴离伸出一只白皙的手,“那我们拉钩吧。”
这句话触动了裴离久远的记忆。
她停顿了许久,才说:“好。”
刚刚往前方探出了手,两根手指还没有碰到。
眼前的人便像一阵烟雾,虚无缥缈地散开。
梦醒了。
……
……
花映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撑了个懒腰。
旁边的丫鬟问:“小姐昨日没睡好吗?”
花映打了个呵欠,皱着眉想了想,说道:“应该还行?”
也不能说没睡好,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感觉整个人如同沉在深海中,一点点的往下坠去。
丫鬟问:“小姐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花映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些小时候的事了。”
她在丫鬟的服侍之下,很快洗漱穿整好,奔向了饭厅。
新的府邸里面每个院子都设置了各自的小厨房,但他们一家人还是喜欢聚在一起用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