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青一见着他们,原本平静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带表情地看着他们。
其实说起来,他们一个是他的外祖父,一个是他的表姐,应该是一家人才对。沈见青见到他们,却从来没有好脸色……算了,这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等到首领和皖萤虔敬地在坟头拜了三拜,首领在皖萤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沈见青才冷冷地开口,说了句苗语。
首领顿了顿,苍老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松动,在皖萤的搀扶下走出了竹林。
路过我的时候,首领转过头,目光有一瞬间倾注在了我身上。他快速打量了一遍我的衣着,眼皮松弛地耷拉着,有点像三角眼。目光浑浊却犀利,如刀子一般刻在我脸上。
我的心跟着颤了颤。
那绝不是什么友好的眼神,甚至我从里面感受到了恶意,感受到了杀气。
但目光的交汇仅仅是一秒钟,很快我与他们擦身而过。但那种压迫感却没有随之消失,反而如一颗巨石一样压在了我的头顶。
“怎么了?”沈见青俯下身问我。我这才惊觉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左手,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手都被我握得发白。
“对不起。”我赶紧甩开他的手,可没想到他却又坚定地握了上来,手心干燥温暖,像是有某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他很轻地说:“别怕,有我。”
我抬起眼,猛地撞进了沈见青清澈的眼底。里面蕴藏着的汹涌的情意绝不是假的。
他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好像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松开拉住我的手。
砰砰砰!
我的心跳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这是心动吗?有个很细弱的声音在我心底问。
不,当然不是!另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我赶紧错开视线。
沈见青是真的很喜欢我,我当然知道。但喜欢不是固执,不是囚禁,不是强迫。这样的喜欢是一意孤行的伤害,是一厢情愿的假象。我甚至不知道会在哪个瞬间触怒他,让他又疯起来。
我绝不允许自己对这样的沈见青动心。
我冷静下来,压住了心底的那一点悸动,说:“快去看看你母亲吧。”
沈见青带着我来到了刚刚首领和皖萤祭拜的坟前。这坟茔很简单,只是立着个很朴素的石碑,上面刻着弯曲盘绕的苗文,应该是他母亲的名字。
坟前还摆放着几个新鲜的果子,上面带着水珠,也是首领他们带来的。沈见青却嫌恶地瞥了一眼,抄起来就扔向了别处。
真是……有点小孩子气。
沈见青端端正正地跪下,拿出他准备好的祭品,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李遇泽,你过来。”沈见青忽然回头,向我招招手。
我配合着上前几步。
离得近了,他一把抄住我的手,强硬地不容拒绝地拉着我一起跪下来。
我心里微微有些抗拒,但却拗不过他。
“阿妈,这是李遇泽。往常都是我自己来,这次我带了人,你开心吗?”沈见青的声音是少见的柔和,带着些小孩儿面对母亲时才有的娇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见青。
“他是不是很好看?穿这身衣服也很好看?我知道你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他的。”沈见青笑容很满足,“还有,你对我说过的话,我全部都记着呢。同样的错,我不会去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会儿,我便在旁边听着。
“阿妈,明年再来看你。你叮嘱我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好,不信你挑个起大风的日子,乘着风来看看。”说完,沈见青很虔诚地俯下身,在墓前磕了三个头。磕完,他又起身用催促的眼神看着我。
在盐城的习俗里,是不能给陌生的坟墓磕头跪拜的。我虽然并不迷信,但也依然不愿意。说到底,我和沈见青并没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给他母亲磕头?这磕下去,就好像我从心底里承认我与他之间是真的有些什么。
其实我应该顺着他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忍了这么久的我,现在又在矫情什么。
沈见青看我腰背挺直,从鼻间叹了口气,突然贴到我耳边,用气音说:“别在我阿妈面前惹我生气。”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话,伸手按住我的后脖颈,用力地往下一压!
他的力气不大却也不容抗拒,我顿时顺着他的力道前倾,额头磕在了坟墓面前。
“你放开我!”
我挣扎起来,可身体刚支起来,却再次身不由己地顺着他的力气磕了下去。
一连磕了三个,沈见青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扶我从地上站起来,还神态很亲密地抚去我额头上的尘埃。
我躲开他的手。
沈见青也不气恼,脸上还带着纵容以及无奈:“李遇泽,你别不理我。”
说得好像刚刚突然发疯动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们沉默着走出竹林,谁也没有再说话。而竹林外,还矗立着两道身影。
首领身形佝偻,而他身旁的皖萤亭亭玉立。
见了我们,首领开口说了些什么。沈见青的脸色不太好看,视线在首领和皖萤身边转换了几番,最好缓缓点头。
他转头对我说:“我有些事,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远了。”
我没有应他。沈见青惩罚似的悄悄在我腰上捏了一把,跟着首领去了。
可没一会儿,皖萤却独自回来了。
她主动上前来扶住我:“你的脚,好了,吗?”
我点点头:“已经好了,谢谢你。”
皖萤笑了笑,突然说:“你穿,这身苗服,真好看,难怪沈见青,会喜欢你。我也忍,不住,会喜欢你的。”
苗人一向这么热情直白,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意。皖萤却接着说:“这是阿青姑姑,留给沈思源阿奈的衣服吧。”
“阿青?这是沈见青母亲的名字?”
我想起在氏荻山里,他介绍自己名字时说的。
看见的见,阿青的青。
原来这个青是取自他母亲的名字。
皖萤突然眼里流露出同情来,说:“你和,沈思源阿奈,真的很像。都像,笼中的鸟儿。”
我猛地转头看她。
笼中的鸟儿?沈思源?
一瞬间,我联想到了很多事情。
或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震惊,皖萤解释说:“难道,他没有,告诉你?沈思源阿奈,死得好,可怜。一辈子,都没有,踏出,吊脚楼。”
那个沈思源,上一个闯入苗寨的人,那个在沈见青的故事里与他母亲很相爱的人?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吊脚楼?
这是相爱?
我本来以为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荒谬了,但皖萤短短几句话,再次改变了我的想象。
就在这时,皖萤附在我耳边,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话。
我登时睁大了眼睛。
可下一秒,一声清冷又低沉的声音响在身后。
“你们在做什么?!”
我浑身的汗毛下意识炸开,做贼心虚般与皖萤拉开距离,惴惴不安地不敢回头去看沈见青,怕他从我躲闪的眼神里发现刚刚我们交谈的端倪。
沈见青大踏步上前,一把扯过我的胳膊,一手揽在我腰上,回头警告似的看向皖萤。
皖萤眨了眨眼,漂亮的瞳孔里没有丝毫心虚:“他,刚刚,摔倒了。我,扶一下。”
不得不说,皖萤撒谎起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是这样?”沈见青低头问我。
我尽量回视他的眼睛,很坚定地点头:“是。”
我也做得不错。
第39章 大风乍起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皖萤对我说的话,心跳都快飞起来。每一次无意间和沈见青对视,我都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皖萤附在我耳边,很低很轻,但是很有蛊惑力地问我。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我想不想离开?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
我没有一刻不想离开这里。
或许这里风景宜人,山水如画,但欣赏这一切的基础是建立在自由之上的。当一个人没有了自由,就不会有任何心思去关心外界的东西。
至于沈见青……他从来就不在我规划的未来范围里。他应该有一个更加合适的伴侣。不管是谁,那个人不会是我。
可怎么离开呢?之前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帮助我,但现在有了皖萤。
我应不应该相信她?
说到底,我沦落到今天,不就是因为太过天真,太容易轻信别人吗。
可她没有骗我的理由啊。她能够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吗?欺骗我对她来说应该没有任何好处。
而且……我现在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了。我只能相信她,相信她可以帮我离开这里。
一念及此,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不管她是不是骗我,我只能赌了。
“在想什么?眼神轻飘飘的。”
沈见青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心里一突,思绪陡然回转。
“没什么。”我镇定地回视他,尽全力让自己的眼神不闪躲。
沈见青挑着眉,吐出的话让我不寒而栗:“你该不会在想怎么离开我吧?”
他!
我如遭雷击,立时汗毛倒竖,心底发虚。
是我暴露了什么让他怀疑了?他这话,是玩笑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正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沈见青却率先笑了起来,如阴云的脸色瞬间就舒展开:“吓你呢!”
我松了口气,但却笑不出来。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错,我索性不再说话。
远处的山如青黛一撇,我有点好奇山的那边是什么了。
我们很快来到田垄上。
烈日正高悬,阳光倾洒在地面,驱走了寨子里积郁已久的浊气。田地里有几个身着苗服的人在劳动。他们腰背佝偻着,在收割着土地里的东西,田垄边已经累了一座座小山,那就是他们的收获。
我忽然看到其中有两个很眼熟的身影。
芦颀和阿颂。
芦颀已经五十多岁,脸上全是褶皱,黝黑的皮里是岁月沉淀的痕迹。这个年龄,外面很多人都已经临近退休,或者早就过上了享福的生活,但他还在忙忙碌碌。阿颂人高马大地跟在他身后,却是懵懵懂懂的样子。
他眼神清澈如婴童,里面一丝杂质也没有,与我之前在审判场上看到的坚毅决绝的模样判若两人。
芦颀扯过地里的一块瓜果,在衣服上擦干净了递给阿颂,阿颂傻兮兮地笑了笑,接过来啃了一口,什么也不说,亦步亦趋地跟着芦颀。
芦颀伸出手,很怜爱得摸了摸阿颂的头颅,眼中的神色不知是喜是苦。
“这就是蛊毒发作之后的下场吗?”我指着对外界茫然无知的阿颂,心里有些难过。
沈见青说:“蛊虫啃噬了他的大脑,但我猜芦颀应该是用了什么办法,控制住了蛊虫,让阿颂没有完全成为一具蛊虫的躯壳。”
但他现在这样,像个不能自理的孩子,只知道最基本的生理活动,就真的是好吗?
我没有成为父亲,也不能体会父亲对子女的爱。但看芦颀那苍老却依然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想对于他来说,宁愿儿子永远这样,宁愿自己照顾他一辈子,也不想他死。
只是这样一个垂垂老人,却要人在暮年重新肩负起照顾孩子的责任,真是叫人于心不忍。
芦颀应该是累了,捶着背缓慢地直起腰,视线与我遥遥地对视上。他似乎并不觉得难堪与尴尬,还露出个愉悦的笑意来。
跟在他身边的阿颂迷茫地看了看,也笑着跳起来,可他人高马大的,一跳起来就踩到了地里的果实,顿时有引来混乱。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与沈见青接着往前走。我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邱鹿和徐子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沈见青连停顿都没有:“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只会变成蛊虫的寄居壳,连阿颂都不如。”
我呼吸一窒,心里闷闷地痛。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心里早就把他们当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当初我们一意孤行要下到苗寨里来,只被巨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去没有想过背后潜藏的危险。
如果当初没有来苗寨就好了。
“我其实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沈见青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李遇泽,寨子里的规矩一直以来是没有人可以撼动的,连族长也不可以。能够保下你,我已经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觉得很疲惫,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不管现在怪或者不怪,事情发生了就是既定的事实,费再多嘴皮子也改变不了什么。我说:“回去吧。”
一路无话。
一直到傍晚,林子里却突然挂起了大风。
吊脚楼身处在树林的包裹中,林中风动叶落的声音能够很清晰地传进来。我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大风是如何抚摸过万里层林,抵达山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