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温度很低,即使现在是盛夏,也依旧是刺骨的寒冷。体温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变低,寒意顺着所有的毛孔深入到四肢百骸。
我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再这样下去,我必死无疑!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却要可笑地淹死?不,我不甘心!
又灌进一大口水,肺想要爆炸一样地生痛,我挣扎着浮出水面。可还没来得及呼吸,后面一个浪头扑打过来,我又被淹没在了水下。
连露出头都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情。
我必须上岸去。这是我现在昏沉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我用尽全力蹬水,身体再次浮出水面。
不知道我被水冲到了哪里,又游了多久。河流到了这里,水面竟然变宽,两岸的青山不像在氏荻山里一样紧紧相对,只露出一线天空。反而是遥遥相对,视野光线都变得开阔。
而岸边也无比遥远。
突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临崖横生着一棵小树,树根扎在崖壁上,而树身离水面极近。它并不粗壮,看着还很纤细,但那也是我唯一的生机。
生存的渴望让我又生出两分力气,我拼命划水,向着那小树的方向游去。
水流湍急,不过眨眼之间那树就近在眼前。
就是现在!我看准时机,咬牙抬起酸软的胳膊,一把抓住了纤细的树身!
身体在惯性和水流的冲击下往前,但我拼尽全力抓稳小树。下巴努力抬起,将头从水面仰出来。
“呼——咳咳咳!”胸口剧烈起伏,肚子里全是水,涨得我直犯恶心。我短暂地喘息几口,大脑飞速转动,想着脱身的办法。
这样挂在树上,我的体力未必能够坚持下去。而且在水里泡久了,可能会遇到失温的危险。
我必须上岸去。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尝试着弯曲臂膀,肌肉发力,改抓着树为抱着树。
逆流的河水加大了难度,我咬着牙,手臂都在因为用力而发抖。
一鼓作气的道理谁都懂,一歇就在没有力气继续往前。
极端的环境激发了我的潜力,我竟真的把自己拖了起来,两只胳膊抱住了树身!
“呼!”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以暂时歇一会儿,恢复体力了。
衣服湿透之后,黏糊糊地附着在我身上,很难受。但我分不出手也分不出精力把衣服给拉扯清楚。
这树横生在崖壁上,当真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艰难地抬起头,岸离水面并不高,而且崖壁也不光滑,相反,有很多凹凹凸凸的岩石,那都是落脚的地方和便于攀爬的地方,只要能够攀附到崖壁上,我就可以爬上岸去。
心里对路线有了规划,我一点点挪动手臂,向着崖壁靠近。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很细的脆响。
“咔吧!”
我吓得猛地顿住了动作。
树在摇晃。
并不仅仅是因为水流的冲击而摇晃,而是因为——它的根在松动!
我扫向树根的地方,惊恐地看到它的根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撬出了山体!
还不等我再想办法,摇摇欲坠的小树彻底坚持不住,根体断裂,坠入水中!
我连惊呼都来不及就再次栽进了水里。滚滚而来的水流再次淹没了我,我心里一片绝望,只能紧紧地抓住被我“牵连”的小树,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体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脸有时能够幸运地浮出水面,但大部分时候被淹在水面之下。
意识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体力流失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我已经快要抱不住这救命的树了……
我不知道我会被水流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上岸。
意识的最后,一个汹涌的浪头扑打在我头上,我立时沉到水里。水面宛如无边无际,水的纹路奇异般的充满了自由的美感,无数水汽在河水里挣扎、上升、破碎。
而我则不断下沉。
第55章 不知岁月
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视野聚焦,入目是吊脚楼青灰色的屋顶。
那样湍急的水流下,我居然没有淹死?
可……这里是谁的吊脚楼?
吊脚楼。
我对它已经没有了任何好奇。
我胸口憋着的那股气瞬间就消散,如浸泡在水里的寒意侵袭了我。
或许我折腾了这么久,根本没有出得去。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我心都提了起来,它在胸腔里停住了跃动,等待着答案揭晓。
可下一秒,我却看到了一个我以为绝对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叶问笙老师。
我呆愣住,脑子里木木的,甚至以为还在梦里。
他,他怎么在这里?
“李遇泽,你发什么呆?脑袋晕吗?”叶老师站在门口,平和地看我。
他已经快四十岁,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脸上架着的金丝眼镜让他看起来严谨又肃然。
这是一副非常惹女孩子喜欢的模样,而叶问笙的《民族文化探析》也广受欢迎,学校里很多学生都抱怨抢不到课。平日里课堂上还有很多来旁听的学生,把敞亮的阶梯教室占得满满当当。
只是现在,这张颇受欢迎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担忧。
“叶老师,”我想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蠢,上前几步不敢置信,“这里是……哪儿?”
我虽然没有淹死,但肺好像受了损伤,隐隐疼痛。我情绪激动,呼吸剧烈,胸腔扩张拉扯着肺如同撕裂一般痛。
我下意识捂住胸口。
“你没事吧,李遇泽?”叶问笙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扶着我的胳膊,说:“这里是安普的家。”
“安普?”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带领我们游行硐江苗寨的导游,也是叶老师向我们推荐的导游。
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我甚至认不出来。
安普一改之前的邋遢形象,面容也不是胡子拉碴的,而是被精细地整理过,显露出他原本粗犷英气的面容来。
“你小子,真的命大。别人看到,你的时候,你死抱着根,木头飘在滩上,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捞上来,只出气儿,不进气儿。”安普一进来就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叶老师跑到医院认你,差点儿吓死!”
居然还是那棵横生的树救了我。
我心里一动,说:“你们一直在找我……邱鹿她们三个呢?她们怎么样了?”
我话一出口,叶老师脸色就变得灰暗,垂下头。安普则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我说:“你们四个,失踪之后,叶老师就过来了。他一直,很着急,也很担心你们。之前,温聆玉带着另外两个从山里出来,但是没见着你,叶老师也不肯走,执意要找你。”
叶老师说:“是我考虑不周。我以为有安普带着,你们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其实当初不应该同意你们来苗寨调访的申请。”
“那……她们几个现在怎么样?”我忍不住追问。
叶老师深吸一口气,说:“温聆玉已经回学校。邱鹿和徐子戎脑部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都回盐城去治疗了。徐子戎还好,邱鹿的情况不太乐观。”
脑部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就像阿颂那样吗?
还是说,彻底变成了蛊虫的傀儡?
我呆愣愣地坐在床上。
叶老师说:“他们救起你之后,已经在医院给你做过检查了。你放心,你没有感染他们的那种寄生虫。”
寄生虫……叶老师以为那是寄生虫?
我抬起头,刚要说话,却对上了安普警诫的眼神。
我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嗓子眼。
安普这个时候说:“叶老师,你也去休息吧。这么多天,连搜山的,救援人员放弃了都,你还在守着。现在这后生醒了,你也好好合眼,休息一下吧。”
叶老师的确眼睛浮肿,只是在镜片的遮挡下不那么显眼。他迟疑了一瞬,我赶紧冲他点点头,叶老师便“嗯”了一声,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安普。
安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在我浑身不舒服的时候,他才说:“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什么?”
安普叉开腿在我面前坐下,说:“他们三个出来的时候,听温聆玉的话,我回去找过你。只是遇见了那个从前常来苗寨里的小后生。”
他说的,是沈见青?
“那个俊后生,对我很不客气,让我不许,再找你。他说,你很喜欢他,决心留在氏荻山里,叫我别再来寻你,给自个儿找不自在。”
还有这些事情,我竟全然不知。
“我……”
安普摆了摆手,打断道:“我不管别的,我是要告诉你,叶问笙一直没有放弃过找你们。我劝过叶问笙,说你可能死了。只是他不肯放弃,连搜救队走了都,他还天天进山找人。真的很辛苦。”
安普接着说:“所以,你有什么事情,心里,如果有怨恨,也别怪罪到他头上去。要怪,也怪你们自己,不听我的劝告。”
安普是来替叶老师说话的。
说句实在话,我身陷在氏荻山的时候,自然有崩溃懊恼的情绪。我也常想,要是我当初没有来苗寨就好了,没有接叶老师的这个课题就好了。
但我后悔过,却从来没有怨恨责怪过叶问笙。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叶老师,”我直视着安普的眼睛。
“那最好。”安普勾起嘴角笑了笑,粗犷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满意。他又说,“另外第二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把氏荻山里的事情说出去。”
我目光一凛:“为什么?”
他是知道氏荻山里的苗族存在的,当初安普带我们去调访时就已经说漏过嘴。
安普压迫性十足地说:“苗族内部的事情,我不想,与你多说。硐江苗寨,本来与氏荻苗寨,属于同一支苗裔,只是渐渐,与汉人交往,分出生苗与熟苗来。生苗的存在,本就是得到了默认,你若,宣扬出去,不仅是给我们苗人,惹麻烦,也是为自己,惹麻烦。我们苗人重情又固执,对待仇人,是不嫌麻烦的。”
他这是在威胁我了?
我说:“我不想惹麻烦,可我的朋友们……”
安普截然说道:“这也是你的朋友,那个叫做温聆玉的小姑娘的意思。”
我愣住:“小温也这么想?”
安普点点头:“她离开的时候,主动表示过会对里面的事情守口如瓶,绝口不提。”
为什么?难道小温害怕了?还是想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安普站起身,俯视着坐在床上的我,盘着手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俊后生。苗人的固执与手段你应该已经体会过了,不会想再尝试第二次吧。你也可以早些回去,与那个小姑娘聊聊。”
说完,安普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我独自坐在床上,脑海里一团乱麻,我以为我逃出来就自由了,可要面对的事情也是理还乱。
我想了很久,最后只生出唯一一个念头:我要赶紧离开这里,离开硐江,离开苗寨,离这里远远的。
晚些的时候,叶老师来我的房间看我。他睡了一觉,气色好了很多,但疲态却没有尽消。
“叶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回盐城?”我说,“我的东西都丢了,还要麻烦叶老师捎我回去。”
叶老师斯文地笑,说:“你身体好了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在山里呆了五个月,你这么想母校吗?”
五个月?我愣了愣,问:“这都已经是九月份了?”
叶老师说:“这两天学校就要开学。我本来还打算暂时向学校请假,专心留下来找你。现在却正好。”
我一直以为现在是盛夏,我不过在山里呆了两三个月而已。
原来真是山中无日月,日子浑浑噩噩间就这么过去了。
我想,或许这山里的几个月就像是一场感知不到时间的梦,一场夏天里不期而遇的梦。现在时间到了,梦醒了,我也应该回到正常的轨迹上。
人不能因为一场虚无的梦而被困住。
我看着叶问笙,鼓足了勇气,终于问出了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
“叶老师,我……我父亲,有没有找过我……嗯,有没有问起过我?”
叶问笙和我父亲有些交情,我出发的时候也给他发过消息,告诉了他我要去硐江的事情。只是我消失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我担心。
叶问笙愣了愣,脸上是一瞬间的无措。
从他的神色中,我就知道了结果。察言观色,一向是我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