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们以前是室友,现在也是朋友。”
“室友是什么?”
他对于苗寨之外的所有事物都一无所知,我耐心性子说:“就是在学校里住在一个宿舍房间的人。”
沈见青一听,眼神登时就变了。他抿着唇,眉眼低低地压着,我只听到他低低地呢喃两声:“难怪他说‘我们阿泽’啊……”
“你别乱想。”我想他可能误会了什么,但这时老师进了教室,大家全都收了声,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这节课是讲《近代史》,老师是个地中海大叔,姓涂,大家私下里都悄悄叫他“秃老师”。他努力地把两边稀疏的头发往中间梳拢,就是为了遮住他光亮的头顶。
不过,他本人倒是对自己的外在形象不甚在意,很多次以调侃的语气说自己是“聪明绝顶”。
老师放下了手里黑色的印着“盐大”logo的保温杯,提了提松垮的皮带,说:“同学们,我们先来复习一下上一节课讲的我们的建国史。我请一位同学来回答吧……唔,请谁好呢?”
一说提问,大家都默默把头给低了下去,生怕给抽了起来。
秃老师左右看了看,很享受这个挑选的过程,故意勾大家的胃口似的。
“这个时候就不要这么拘束嘛……哎,就最后一排那个男生吧!头发这么长,还这么多,哎哟!我看着都羡慕啊!”
众人顺着老师的手指,视线聚集到了——沈见青身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见青撩起眼皮,视线微动,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注,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不动声色。
四周窃窃的低语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他是谁?没见过。”
“没见过,不是我们这几个专业的吧……但是好帅!”
“美院的吧……”
涂老师见他久久不动,又说:“那个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你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沈见青默默地回视着涂老师,不接话,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他是在挑衅。
我心里一横,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总不可能真的让沈见青站起来回答问题吧。
涂老师皱眉,说:“我指的你身边那个。”
“老师,他……他是我外校的朋友,来旁听的。”
四周低低议论的声音似乎更大了。我隐隐还听到张栩这个大嘴巴在对另外两个室友说:“他就是沈见青哦。”
“安静!”涂老师撇撇嘴,不太满意的样子,摸了摸自己光秃秃夹杂几根毛的头顶,最后妥协地说:“好吧,那就你来回答。”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课堂风平浪静,除了总是有人频频回头用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眼神来瞄沈见青。
这其中还有张栩那似笑非笑的欠揍眼神。
沈见青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
我本来以为他会觉得很无趣,可没想到沈见青却听得极认真。黑色的瞳孔注视着涂老师,偶尔还会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一刻,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和任何人一样,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有着光明璀璨的未来。
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遇泽阿哥,刚才那个秃子讲的那些是真的吗?”走出教室,沈见青突然说。
我说:“那是过去发生的历史事实。”
沈见青却说:“那我们怎么可以看到过去的样子呢?”
他说的应该是涂老师播放的视频。涂老师在课上播放了不少老视频,大都是拍摄于所介绍的历史阶段。
我说:“那些都是记录下来的影像,不管过多久,都可以再看。”
沈见青很惊讶地挑起眉:“比照相机还厉害?可以一直保存,还可以动?”
我点点头。
沈见青目光闪烁,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们走过教学楼,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学校的后湖。
后湖是学校的人工湖,湖上搭建了木质的浮桥,湖里种满了荷花。如果是夏天,湖面上铺满碧绿的荷叶,一朵朵婷婷的荷花高高地支出水面,间或还会夹杂着几朵大大的莲蓬。
这堪称盐大的夏日盛景。
只是现在已经是深秋,荷花早就凋谢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小片惨枯的荷叶和一支支光秃秃的枝杆。
沈见青说过,他没有见过荷花。
我心里也莫名有些失落。
这片人工湖就是盐大的中心,去很多地方都要经过这里。
“阿泽!”
身后忽然有人在叫我。
我回过头,却见张栩站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很匆忙的样子。
“啧。”我听到身旁的沈见青又低又不耐烦的声音。
“你们还真是,有雅兴啊……”张栩冲我挤挤眼睛。
我无奈地转移话题:“你急匆匆做什么?”
张栩说:“我过敏了,突然起了好多红疹子,又痛又痒,我去校医室拿点药。”他说着,捞起衣袖。
张栩的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点缀着不知道多少红色的小疹子,让他的整条手臂像是肿起来了一样。
“怎么搞的?”我惊讶地说,“上课还好好的。”
张栩耸耸肩:“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成这样了。”
我身边的沈见青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张栩,没有说话,默默理了理衣袖,然后把双手藏到了身后。
第64章 短暂和解
深秋的夜晚凉意深沉,但却丝毫不影响这个城市的繁华喧嚷。我从来没有觉得两天的时间会这么短暂过,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是倒计时,为呼吸添上了一层阴影。
至于那场约定好的离去,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
沈见青似乎对于这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有了一些了解和好感,我打算趁热打铁。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热闹的综艺,几个主持人卖力地说着笑话,虽然并不好笑。我其实不爱看电视,只是因为我独自一人时室内沉寂空荡,才添了个电视带来些声响。
此刻沈见青却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真的被取悦到了一般。
我在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唤他:“沈见青。”
沈见青移开眼睛:“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的脸,不放过沈见青的任何一个表情:“外面的世界如何?”
“很神奇。”
“那你要跟我去看看邱鹿和徐子戎吗?”
我话音落下,沈见青脸上的表情凝固,静默地注视着我。
我坦然坚定地回视着他。
连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也检查不出来致病源,只能当作“寄生虫”处理,苗蛊或许要更神奇。
沈见青作为氏荻苗寨里未来的族长,如果沈见青都没有办法,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帮到邱鹿他们。他们和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他们有家人,有爱人。他们本来应该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你放心,我会说服他们,不让他们把生苗的事情说出去……”
“无所谓了。”沈见青反问我,“所以你同意我留下来,只是为了这个?你带我去了解你的世界,带我去见你的那些……室友,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为了邱鹿和徐子戎吗?我心底早就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不是的。
沈见青跋山涉水,穿越重重险阻来到我面前时,那一刻我心底里疯狂的悸动,如春风拂过时破土而生的野草,我怎么可能再去欺骗自己?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坚定地选择我。我的父母没有,那些譬如赵如故的说着喜欢我的人也没有,哪怕多坚持一秒。
在沈见青出现之前,与沈见青出现之后,都没有。
那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夜晚。那些梦中沉沦,呼喊惊醒的夜晚。我在无数次回避,又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想起。
每念一次,他的身影就在我的脑海里辗转更深。他对着我粲然微笑的样子,他亲密地为我系上香包的样子,他卑微地祈求我留下的样子……兜兜转转,是那时我们初见,他从我的镜头里走过,我却恰好按动了错误的快门。
原来那些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我想,不管沈见青有没有下蛊,我都中了他的蛊。
人不能永远自欺欺人,我早就该认清自己的内心。
“不是的。你不应该让红红去咬张栩,我跟他之间没有什么。室友也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沈见青一愣,他衣袖里钻出一道红色的小影子。
“让你留下……”我顿了顿。
沈见青紧迫地追问:“让我留下是因为什么?告诉我,遇泽阿哥!”
我鼓起了全部勇气:“让你留下,不只是因为他们,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沈见青眉梢微动,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间这么坦诚。他问:“是什么?”
我看着他俊美的脸庞。
沈见青近乎哀求地抓住我的手,掌心温度冰凉:“告诉我吧,遇泽阿哥。我会解蛊,我当然会解蛊……你先告诉我,你的答案。”
“沈见青。”
这个名字让我恨过,但其实,他早就走进了我的内心,只是我迟迟不肯承认。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话音未落,温热的眼泪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还没动作,就猛地被扯进了一个热暖的怀抱。沈见青的手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胳膊,他把我束缚在了他的怀里。
沉闷又急促的呼吸抵在我的锁骨,沈见青的脸埋在我的颈窝,我感到一阵濡湿。
他的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还没回答,沈见青又紧接着说:“没关系,你骗我也没关系。哪怕你只是为了让我解蛊,说两句好听的话来骗骗我也没关系。我真的很开心,遇泽阿哥。”
我很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刻,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我,我没有骗你。”
沈见青抬起头,脸颊上泪痕未干。
“你不怪我了?我之前……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你真的不怪我了?”
我知道,有些话,今晚不说,或许之后就很难有机会再说了。
既然已经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那不如把话全部说开。至少以后想起来,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我恨你。”我说完,沈见青脸色一白,我又接着说,“可是却又忍不住想着你。”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逾矩,最肉麻的话,说完我便感觉到脸颊一阵滚烫。
沈见青所做的一切,他给我、给我的同伴们带去的伤害,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立场去原谅他。但我只想,就今晚,就今晚吧。
让我短暂地与他和解。
沈见青的眼睛亮得吓人,他说:“我不信。除非,除非你亲亲我。”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一横,对着他嫣红的嘴唇便覆了上去。
我本想浅尝辄止,可我刚准备抬头起身,沈见青却突然一把按住了我的后脑勺。
他的呼吸混杂着我的,沉闷地炸在我的耳边。
周遭电视机的声音逐渐远去,楼下城市的喧闹逐渐远去,一切都远去模糊,变成并不要紧的背景。
沈见青的手在我身上游移,我自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我对这些事其实并不感兴趣,但今晚就让他一次吧。
“去里面……”我在呼吸的间隙里喘息着。
沈见青立刻搂着我起身。
进门前,他忽然停滞一秒。我听到了手指甲弹过手背的脆响,余光里瞥见一抹细小的红影被弹飞了出去,落在了屋子的不知道哪个角落。
“红红?”
“不用管它……”
沈见青拉着我倒进了床里。
我听到他黏腻的声音,低低地吹拂着暧昧的空气:“遇泽阿哥,我今晚可以留在这个房间吗?”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点头或者摇头,我自己都忘了。
第65章 回归正轨
室内昏暗,只有楼下的霓虹雷打不动地映照上来的那些许光亮。
身体很疲惫,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那些喘息和潮湿都已经平静,沈见青沉静地睡在我身侧,一只胳膊还紧紧地扣在我腰间,生怕我消失了似的。
我借着模糊的光看他。
他半边脸都埋在枕头里,露出挺拔的鼻梁。沈见青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一些,几缕发丝盖在他的侧脸,显得莫名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