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过后湖,与汹涌的人潮擦肩而过。湖里的荷叶已经彻底没有了,只有几枝干枯花杆支楞着,描述着过去的夏日风景。
沈见青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荷塘吧,他连荷花都没有见过呢。
哦,他也没有听过诗。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他都听不懂。真可惜,如果他多留一天,还可以去听听古代文学课,说不定他会喜欢……
我在浮桥上驻足站了一会儿,脑子里思绪飘得很远。前面忽然走来一对小情侣。这浮桥并不宽敞,他们又是并排而行,我便只能侧身让他们过去。
他们逐渐走近,那女孩子下意识瞥了我一眼,脚步便停下了。
我疑惑地看她,便觉得这女孩子看起来很眼熟。
“学长,是你啊。”她撩着脸侧的头发,将清秀的脸从黑色的帽子里暴露出来。
那帽子的款式看起来像是男款。
我顿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赵如故。”
赵如故身边挽着个男孩儿,个子高高的,很戒备地看着我。他皱着眉,眼里对我是浅浅的警告,手更紧地搂住了赵如故的腰,像是宣示主权。
赵如故无奈又满是笑意地瞪了他一眼,并没有挣开他的怀抱。
男孩儿微挑着下巴,说:“李学长。”
赵如故说:“他是我男朋友,也是文学院的。”
那也算是我的学弟了。
我想起那天我拒绝了赵如故,她虽怅然若失但却并不悲伤。她曾经口口声声说喜欢了我很多年,但现在看来那确实只是单纯对于皮囊的欣赏,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男孩儿垂头,脉脉地凝视着赵如故,身体微微侧着。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也隔绝了一部分我的视线。
赵如故笑着冲我摆摆手:“我们走了。”
男孩儿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身影。赵如故似乎是踩到了冰雪,脚下一滑。男孩儿立刻护住了她的腰身。
现在看来,她已经找到了她真正的理想型。
“叮——叮——”
正在我打算继续前行的时候,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67章 旧友重聚
黑色的屏幕上跃动着来电者的名字。
徐子戎。
那道搀扶着栏杆扶手,艰难保持着平衡,一步一步踉跄行走的身影便陡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雪花落在我的指尖,那凉意让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抖动了两下。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再去看望过邱鹿和徐子戎,并不是因为我不关心他们的情况,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
尤其是当他们各自遭受着折磨,而我却好好地站立着时,我心里竟充斥着一种负罪感。
归根究底,是沈见青害了邱鹿和徐子戎。如果当初我们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跟随沈见青,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进入到氏荻苗寨,或许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
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我深吸一口气,划过接通键。
那头响起的声音很稳重,少了一些少年的轻浮气。
“喂,阿泽?”
“是我。”我轻声说,“徐子戎……你的身体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你不用担心。阿泽,你今天有空吗?我已经叫上了小温,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你,你已经好了吗?”我想起了当日沈见青的承诺,心里升起一丝期待。
难道徐子戎已经恢复了身体?
那头轻快起来:“你来看了不就知道了。就在学校门口那家家常菜,你知道的吧!”
他说的那家家常菜很有名,物美价廉,环境也不错,盐大的学生没有不知道的。没想到他竟然出了疗养院,我连连应声,往校门外走去。
一路上小雪落个不停,我没有撑伞,脚步轻快,细碎的雪花落在我的肩头、头顶,很快身上就濡湿了一片。
但我却没有心思去关注衣服,我只想快点到约定的地方,快点看看徐子戎。
到的时候还不是饭点,店子里只有老板娘在昏昏地打着瞌睡,稀稀拉拉几个店员坐在一处。我一进去,一个店员便利索又热情地走了过来,麻利地引着我到包间。
包间的面积不大,但私密性很好。我进去就看到正坐在位子上喝茶的徐子戎。
温聆玉则文静地坐在徐子戎旁边,两人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一见我来,徐子戎先扯出一个笑脸:“哎呀,我还以为你会晚一点才来呢!来来来,喝茶!”说着,他站起身用一次性纸杯给我倒了一杯茶水。
徐子戎几个动作毫无停滞,一气呵成,褐色的茶水稳稳地从他右手端着的水壶流出,汇入他左手的纸杯里。
一滴都没有倾洒出来。
我悬在空中的那一颗心好像终于落到了实地。
徐子戎把茶水递给我,说:“医生叮嘱我不能饮酒不能抽烟,所以今天我不能陪你喝酒了啊!”
我接过茶水,坐下说:“我不喝酒。徐子戎,你……你已经康复了?”
“康复倒还说不上,但在变好。”徐子戎脸上丝毫不见颓唐,反而带着几分释然,“前几天做脑部扫描,医生说我小脑的不明阴影正在缩减。按照这个趋势下去的话,相信我很快就能够恢复的。”
说着,徐子戎站起来,在我和温聆玉之间来回走了几步,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成果一样:“你们看,不需要扶手,也不需要拐杖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真心地叹道:“太好了,能恢复就好。”
徐子戎说:“不一定能够恢复成以前的水平,但是我也足够幸运了。听说以前还有感染了寄生虫,然后死掉的案例。”
眼下的徐子戎多了几分沉稳内敛,之前与邱鹿插科打诨时的浑劲没了踪影。或许经历了一番磨砺之后,人都会成长吧。
当初那个叫嚣着“我去喝酒不香吗”的徐子戎,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赶紧又问:“那邱鹿呢?她有没有好一些?”
徐子戎眼神黯淡了一瞬,垂下眼睛,说:“鹿鹿的情况也在好转。”
温聆玉细声细气地说:“鹿鹿头部的阴影也在缩减,可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稳定,不能出门。”
我问:“情况还不稳定是什么?”
徐子戎说:“也没有那么快恢复。现在鹿鹿的精神有些混乱,时而清醒,但有时也会变回之前的状态。医生解释说,应该是头部长期因不明阴影导致缺氧,造成脑细胞死亡。”
邱鹿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徐子戎却接着说:“但是她已经有清醒的时候了,还能跟我斗嘴呢。或许她明天就好了,或许……但我总会等她的。”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好受多少。
当初沈见青承诺了解蛊,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好转是不是因为身体里的蛊虫已经被祛除。但伤害已经造成了,即使弥补,也只是亡羊补牢。
“你也别丧着个脸,好像我们死了一样!”徐子戎忽然提起嗓音,拍了拍我的脊背,“我们都在好转了,即使我恢复不了巅峰状态,以后搞不了田径,也不是就要饿死嘛……我打算以后考个体育理论的研究生,也挺好,也挺好。”
反过来竟然是徐子戎在安慰我。
房间里氛围太沉重,徐子戎转移了话题:“现在都大四了,听说你们两个都没有考研,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说不定明年我和鹿鹿休学结束重返校园,我们还能聚上一次!”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还没有任何打算。”
现在,我身边的同学要么考研,要么找工作,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程而奔波忙碌着。只有我,还茫茫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以我自己现在的状态,我知道是不适合读研究生做学术研究的。至于工作,我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没打算也没关系,毕竟这种大事要慎重。”徐子戎说着,转头又问温聆玉,“小温,你呢?”
温聆玉抿了一口茶水,说:“我已经找好了工作,中学历史教师,等毕业就过去。”
徐子戎一拍桌子:“好啊!中学教师不错!在哪里啊?盐城吗?”
温聆玉顿了顿,抬起眼睛,直视着我和徐子戎,神色平和而坚定:“硐江。”
我呼吸一窒。
第68章 名副其实
要去硐江,成为一名中学教师。
虽然我并不知道阿颂和温聆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温聆玉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却并不意外。
她看起来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可她的内心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坚强果敢得多。
这时,我竟觉得我不如她。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还能够为此付出行动。
温聆玉对上徐子戎不理解的眼神,笑容如拂过碎冰的春风一般:“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找到工作了难道不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徐子戎移开目光,摸了摸鼻子,说:“没,当然为你感到高兴。只是,只是会不会太屈才了?硐江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啊……我记得你以前说,想要去一线城市或者留在盐城发展的,怎么突然变成了硐江?以我们学校的名气和你的专业成绩,确实很可惜。”
当说到“硐江”两个字的时候,徐子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那是一个暗藏着痛苦的表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硐江对于我们四个人来说,已经占据了不同的意义。
温聆玉勾起嘴角,自嘲似的说:“哪里有什么屈才?我以前确实想去一线城市,但现在却不那么想了。不是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嘛’,如果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的规划上,那人生也太无趣了。我觉得硐江很好,这个决定也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
温聆玉轻声细语的一番话,我的心脏却被震得微微发麻,一种醍醐灌顶的豁然喷涌在四肢百骸里。
如果每一步都走在规划上,如果每一步都按部就班,什么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期望发生,那人生也太无趣了。生命总是需要一些变数存在的,没有了变数,漫长的岁月就会变成一潭死水,再大的风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而沈见青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变数。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闯进了我的生命力,又强势地钻进了我的心里。
像蛊一样。
我骤然明白了我痛苦的根源。并不仅仅是因为爱与不爱,舍得与不舍得,在一起与不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在变数来临的时候,在我最应该改变的时候,在我最接近新生活的时候,我固守着自己的老一套步伐,不肯有丝毫偏差。我害怕在改变之后,我既不能得到我想要的,又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
所以我守着那些所谓的“规划”不放。
是我潜意识里想要拥有的转变,与我性格里长久的固守陈规的矛盾,让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里。
徐子戎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们三人吃了饭,徐子戎还要回疗养院继续做检查和复健,而我和温聆玉则返回了学校。
路上,温聆玉与我并肩前行。
雪已经停了,雪花融化在路面,留下满地的泥泞。树木的枝桠上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雪没有来得及化,远看去倒像是给树木包了一层白边。
大家对于雪的新奇劲儿也渐渐过去,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我们行走在人群中,温聆玉忽然说:“李遇泽,其实我之前对你挺有好感的。你这样的人,乍一眼看去,那么优秀,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可还是打趣道:“什么叫乍一眼看去是优秀的?”
“就是你很好,但是却永远和我们隔着一重冰山。”温聆玉垂着眼睛,很认真地说,“其实在苗寨里我就渐渐认清了现实,我知道我不是适合你的人。”
“嗯?”
“你很可靠,也很有决策力,和你做朋友或者团队伙伴当然很好。可每次鹿鹿打趣我们,你都默不作声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眼睛里的游离和拒绝都快瞪出来了。”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谴责,相反脸上还略带笑意,像是朋友间的玩笑话。
能够风轻云淡地说出来,证明她是真的释然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有吗?应该还好吧。”
“当然有,我好几次都想给你拍下来。”温聆玉想了想,又补充说,“我看你啊,就只能找一个热情似火的人,而且还得能坚持缠着你的……”
温聆玉说着,我的脑海里不自主地浮现出沈见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