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
楚晏清抚摸着他的额头,为他擦拭着梦中流下的汗水,轻声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江衍眨了眨眼睛,放低了声音说道,“听到你说我是你的情郎。”
霎时间,楚晏清一张脸比树上的果子还要红,他嘴角的笑意凝固了片刻,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
明明早已不是第一次爱上什么人,明明他与旁人在一起时最是个潇洒散漫之人,可如今他爱上的偏偏是江衍,偏偏是做了他十多年弟弟的江衍,有了这层关系,两人之间便不再是单单的爱侣,更多了几分微妙的禁忌。
想到这里,楚晏清自嘲的笑笑,他们明明连床都上过了,早已赤诚相对,此时又何必拘泥害羞呢?于是,他稳了稳心神,力图尽快适应自己与江衍之间的新关系,笑着反问,“你可不就是我的情郎?”
江衍怔住了,他张张嘴,确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吐露,“我原以为……那晚你不是认真的。”
楚晏清眉心一蹙,表情颇有些严肃,他沉了沉声音说道,“难道你以为,我自知将死便会随便与人欢好?”
江衍顿时慌张起来,挣扎着便要起身,却被楚晏清摁在地上,补了句,“别动,躺着歇歇。”
江衍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晏清的表情,“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楚晏清自然知道江衍的心思,他叹了口气说,“阿岩,那时我的确抱了必死的决心,只要确认你好好的,我便要去三清寻那父子二人探明真相。”
听到这里,江衍顿时心神大乱,他抓住楚晏清的手腕,“哥哥……”
楚晏清任由江衍牢牢握住自己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着江衍的手背,权作安抚,“莫慌,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清咳一声,接着说道,“但是阿岩,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那晚……也全然是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叫他江衍,也不是什么阿衍。他叫他阿岩,只属于彼此的阿岩。
江衍怔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哥哥你知道么,我根本不想做江衍。从来都不想。”
也许以前听到这句话时,楚晏清会一笑而过,甚至是嗤之以鼻。可如今,当他知道了江长鹤对江衍做过什么以后,他却再也不可能等闲视之了。
成为三清江氏的仙君于江衍而言从来都不是上天的赏赐,而是天道的折磨。
他们走了那么久的弯路,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总算又回到了原点。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江衍仙君,没有他可以傍身的门派,他只是小渔村的孤儿阿岩,他只有一个叫楚晏清的道侣。
楚晏清抚摸着他,“我现在知道了。你受委屈了。”
江衍眼眶酸涩,眼睛红了一圈,他摇了摇头说,“不委屈,能与你在一起,怎样都不委屈。”
“呵,你们中原人真是啰里八嗦。”巫疆女啐了一口,脸色乌青。
二人顿时脸色通红,坑底的三人相顾无言默了许久,楚晏清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向巫疆女说道,“前辈,江衍刚刚苏醒,灵力尚未完全恢复,待他稍事休息,定会带您出去。”
两巫疆女的脸色却仍是铁青,她冷着张脸说,“别总是前辈前辈地叫我了,我叫仡徕瑶,你们就叫我瑶姐吧。”
二人自然应下,“谢瑶姐救命之恩。”
仡徕瑶看了他们一阵,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她叹了口气说,“瞧你们是对苦命鸳鸯,不如就由我做主,待离开这坑底,你们便在我巫疆拜了天地。”
楚晏清心头一震,他转头看向江衍,却发现江衍亦在看他。
“我……”
“我……”
仡徕瑶冷冷道,“怎么,莫非你们的情义都是假的?”
楚晏清与江衍自然纷纷摇头,想了半天,却是如何都找不出言语反驳的。
江衍眼巴巴地望着楚晏清,楚晏清心一横,说道,“那出去以后,便有劳瑶姐代为操劳了。”
仡徕瑶高兴得紧,她拍拍手掌,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这银镯虽染上了斑驳的污秽,却一眼便能看出几十年前是何等的精致美丽,她大笑道,“如此甚好,我既归家,你二人有结为连理,当真是好事成双!我那一双侄女最爱热闹,只怕要高兴坏了。”
巫疆一族无论是巫蛊之术还是族长之位,皆是传女不传男,仡徕瑶出事前既未婚配,更无子女,想来,仡徕瑶的那双侄女便是如今巫疆一族的族长吧。
江衍年轻气盛又修为了得,很快便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是以楚晏清没对颠魂蛊的事情多做隐瞒,甚至将江长鹤早在十五年前就给江衍种下此蛊的事情和盘托出。
而江衍听到后亦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漠然地点点头,呆滞了半响,反而有些解脱,“也好,也好。”
他与三清江氏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原本还尚存几分血脉相连的情分,到如今,就连这点淡漠的亲情竟都是假的。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楚晏清思量了片刻,说,“江惊鹤前辈音信全无已有二十多年,或许他的消失亦与江长鹤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江衍对自己这个见所未见的父亲没什么感触,他眼神空旷,哪怕身在三清派的那些年里他曾跪在祠堂中无数次凝视着父亲的画像,而父亲这一角色的音容于他而言却仍是模糊的。
说感念恩情太过苍白,说怀念又更加矫情,于他而言,父亲无非就是说书人口中的古老故事,是不经意间擦肩而过的路人,太遥远,又太飘忽。
楚晏清见他没什么反应,小声补了一句,“或许,或许他并非全然不在意你娘亲,只是……只是没有机会将她接上三清了。”
江衍表情复杂,他看了楚晏清半响,“不,不,不是这样。”
他做了十多年的私生子,在小渔村时更见惯了人情冷暖,正是由于亲身经历过,所以才看得格外清晰明了,正是因为性子执拗,所以才从始自终都没想过要骗自己。
“他与我娘断断续续做了那么多次的野鸳鸯,随随便便地出现,又满不在乎地离开,他若是真将我娘放在心里,又怎么会连自己的身份姓名都不曾吐露?”
“我娘盼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骗了自己一辈子,可她却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心心念念的仙君从未想过给她名分,甚至连区区一个侍妾都不愿让她做。”
江衍极少谈论起自己的父亲,是以楚晏清与他相识相知这么多年,对江惊鹤仍是知之甚少。他沉默了片刻,喃喃问,“你恨他么?”
“人都死了,恨与不恨又有何意义?”
“我娘临死前,将刻有江氏族徽的玉佩送给我,让我一定要走出小渔村、找到我爹。”
楚晏清一愣,“可你在她死后没有主动离开小渔村,更没有寻找你父亲,直到你随我来到杨城,被三眼巫仙认出身份,这才去了三清派。”
“因为我不想认他。若非他离奇消失,想必他与他的家族也不甘心认下我们。说来可笑,江长鹤曾用为我娘在三清立碑为筹码而控制我,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这些。”
“强扭的瓜不甜,她注定不属于这里,硬挤进来,我倒怕她生前过得痛苦,死后也难安宁。”
听到江衍的这些话,楚晏清心酸的同时又有些后悔自己平白提起了这茬惹他烦忧,他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却听到江衍轻声笑了笑,眼神煞是冷漠,“我与江家新仇旧恨似海深,终于可以算总帐了。”
第70章 族长
江衍年轻气盛,不过半日的功夫便从蛊毒中恢复过来,他唤出碧华剑,玄冰炼制而成的宝剑威风凛凛,他握紧剑柄,注视着长剑在剑鞘中微微震颤。一时间百感交集,直觉这碧华剑重若千斤。
重回地面的瞬间,仡徕瑶喜极而涕,她匍匐在草地上,口中流淌而过的是巫疆一族充满韵律的语言,虽听不懂,落在楚晏清与江衍耳中却动人至深。
仡徕瑶失踪已有多年,再次回到巫疆,恐怕已是物是人非,未免仡徕瑶出现什么闪失,楚晏清与江衍打定了主意定要将她护送回巫疆,看到她安然无恙才可离去。
只是,巫疆一族一贯隐居深山,若是御剑飞行恐怕寻不到他们的村路,便只有靠双腿双脚走出条路来。
仡徕瑶许久未曾走路,起初还磕磕绊绊,没过几时,脚步便轻快流畅起来。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将楚晏清与江衍落在身后。楚晏清与江衍两人抬眼看过去,只见天边夕阳倾洒,映得仡徕瑶一身黝黑泛旧的夹衣火红一片,就连她颈间挂着的锈顿银器,也在暖阳下闪烁着微光。她脚步轻快,颈间、手腕上的银饰叮铃作响,连成一串欢快的乐曲,一时竟分不清她的年纪了。
转眼间,暮色冥冥。仡徕瑶左绕右拐,步履匆匆,渐渐地,她的呼吸粗重起来,放眼望去,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皆是一样的蓊郁清翠,让人辨不清前路。见此,仡徕瑶愈发急躁起来,她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楚晏清与江衍听不懂的语言,最后竟停在了一颗五人合抱的巨木前,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楚晏清与江衍对视一秒,旋即楚晏清走到仡徕瑶身侧,他放缓了声音,安慰道,“前辈,不急,我们慢慢来。”说着,他指尖拂过巨木,不动声色地在树干之上留下处标记。
仡徕瑶用力摇了下脑袋,她重拾耐心,随自己的直觉飞快地走着,可走着走着便如无头苍蝇一样在林中乱转,楚晏清暗中观察着周遭蓊蓊郁郁的翠木,半盏茶过后,竟赫然在身侧的巨木之上看到了自己做过的标记。
楚晏清一边跟着仡徕瑶的脚步四处乱窜,一边压低了声音,小声对江衍说道,“鬼打墙了,此处怕是有高人留下阵法。”
这一路上,江衍亦察觉出不对劲,他微微点头,“这阵法玄妙高深,可叫阵中人走不出、阵外人进不来,形成牢不可破的禁闭。如此巧妙隐蔽的设计,恐怕是江长鹤的好手笔。”
正当仡徕瑶焦躁不安之际,楚晏清叫住了她,“瑶姐莫急,此处怕有古怪。”
仡徕瑶一怔,她一天当中经历大喜大悲,紧绷的情绪终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眼见归家之路难寻,竟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江长鹤!我杀了你!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夕阳坠入地平线,天色晦暗幽深,深林之中唯有虫鸟的叫声与窸窣声传来。
江衍的掌心凭空生出一簇明亮的火苗,他来回观察着周遭的林木与奇石,眼看找不到阵眼,便又点燃火把放在楚晏清手中,并嘱咐楚晏清高举火把,站在此处不要动。
江衍以火把为圆心,四处查探,总算在不远处发现了几颗奇石摆出的阵眼。这几颗奇石历经三十年的风吹雨打,早已深深嵌入泥土。江衍将掌心放在奇石之上,一股雄厚的力量竟将他的手掌震得生疼,可见这留下阵法之人何其谨慎,摆出精深的阵法还不算完,竟在奇石当中注入灵力,是以可保阵法三十余年未曾被人破坏。
江衍冷笑一声,他挥动碧华剑,“唰唰”两下,眼前的石头便瞬间化为齑粉,而四周的树木竟倏地变动起来。
仡徕瑶听闻异响,她观望着变动的树木,直到树木静止,才突然大叫一声,“这边!在这边!”
仡徕瑶站起身来,立即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江衍与楚晏清舒了口气,紧随其后。这一路枝繁叶茂,隐天蔽日,荆棘丛生,可仡徕瑶却脚下生风,连树枝擦破了腿都不顾,直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知拐了几个弯,眼前的树木渐渐稀疏,脚下竟出现一条小径,再向前走走,那路便开阔起来,不远处路的尽头传来火光点点,像是有人在此聚居。
不知怎地,仡徕瑶脚步突然放慢,最后竟滞住了,她远远望着那点点火光,泪光微闪,竟小声啜泣起来。江衍与楚晏清走到她身侧,并不催促,没过多久,仡徕瑶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板继续朝前走去。
走到小径的尽头,有两个身着黑色夹衣,红色裙百褶裙,头戴挑花方巾,胸前佩戴银项圈的女子从树后窜了出来,她们一个手执火把,一个手拿八宝铜铃,娇叱一声,操着巫疆语言问道,“什么人?”
仡徕瑶镇定自若地与两个年轻女子攀谈,而那两个女子闻言神色一变,交流一番后,仡徕瑶脸色不佳,她敛了笑容,最后不耐烦地朝这两个女子挥了挥手。
两个女子并不恼怒,手持火把的那个冲她微微一福,而后便朝着村子的方向匆匆离去,而另一个妙龄女子则收起了八宝铜铃,面容严肃地站在路口。
仡徕瑶向楚晏清与江衍二人解释道,“我多年未归,这些年轻人早就不认得了,想必要请示我那侄女才能拿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