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坑底三十年的巫疆女终于恢复了自由,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空旷的手腕脚腕,望着自己腰间断裂的铁链,似乎还不敢相信,她晃荡了铁链几下,铁链便纷纷落在地上,“咣当”、“咣当”的声响在坑底回旋。至此,巫疆女总算回过神来,不由得喜极而泣,“三十年,三十年了……没人知道这三十年我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她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至今日,却连走路都变得生疏,她就像一个刚刚学走路的小孩一样,一路磕绊又一路狂喜,“三十年了,三十年了!”
待巫疆女终于镇定下来,楚晏清才上前问道,“前辈,可否请您看一眼我的朋友?”
巫疆女远远地望了江衍几眼,她缓缓走过去,伸出黢黑的手翻了翻江衍的眼皮,而后浑身一个激灵,她回过头来看向楚晏清,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凶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68章 颠魂
楚晏清不明就里,却唯恐巫疆女不肯施以援手,急忙问道,“前辈,怎么了?”
巫疆女眼神中填满了愤怒,震怒之中,肩膀微颤,她死死盯着楚晏清,口中念叨着楚晏清听不懂的滇越语言,当她的目光瞥到楚晏清手中的碧华剑后,又忽地向后缩了半步,用中原官话咬牙切齿地问,“你们跟那三清派的江长鹤究竟有何关系?”
楚晏清一愣,怎么,就连被困坑底足有三十年的巫疆女竟也听过堂堂三清掌门的名讳?诸多疑问在胸间盘踞,只得坦诚道,“我乃长澜山楚晏清,这位……这位是三清派江衍,正是江长鹤的侄子。”
那巫疆女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看不出是喜是怒,最后喉咙一动,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长鹤的侄子,他竟然是江长鹤的侄子哈哈哈哈哈。”
巫疆女不再理会楚晏清,她形容癫狂,如若无人,时而操着滇越语言指天骂地,时而冲着江衍絮语嘀咕。楚晏清不知这巫疆女与江长鹤乃至三清江氏有何渊源,唯恐她伤着江衍,于是不动声色地护在了江衍身前。
巫疆女看出了楚晏清的小心思,不由得冷笑,用官话说道,“小伙子,你且放心,你既还我自由,我自然不会伤你情郎性命。”
滇越女子果真性情热烈泼辣,眼见巫疆女看穿了自己与江衍之间的关系,此时更直呼江衍为自己的情郎,楚晏清惨白的脸霎时烧得火红,他支吾片刻,还未说出话来,便听到那巫疆女讥讽道,“江长鹤那厮心狠手辣,竟然连自己的侄子都要动手。”
楚晏清一滞,他嘴唇翕动,问道,“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疆女从鼻子中挤出声来,冷笑道,“你只知情郎中的是巫疆一脉的蛊毒,却不知道这蛊毒是我亲手炼制的颠魂蛊!”
楚晏清身体一僵。他只知巫疆一脉素不与外界往来,却未曾想过倘若这巫疆女真与中原毫无瓜葛,她一口中原官话又怎会说得如此清楚?起先还磕磕绊绊,现在两人不过往来对话数十句,这巫疆女竟能流畅对答。
他几乎是顷刻之间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深吸一口气,勉强笑着说,“哦?是么,只是不知前辈与江衍有何恩怨?”
巫疆女望着地上的江衍,幽深的目光中浮出怨憎,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冷笑着说,“你这情郎年纪轻轻,当初我炼制这颠魂蛊的时候,这小子恐怕还没有出生吧。”
她目光认真,死死咬住江衍脸颊,仿佛要从江衍的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痕迹,“我本是巫疆一族的族长,我巫疆一族一贯隐居避世,可谁知三十年前,三清派的江长鹤游历滇越,竟闯入了我族聚居之地!”
许是长久不曾说过这样多的话,巫疆女嗓音沙哑,喉咙里像是塞了张砂纸,“那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不明白娘亲缘何不许我出门,所以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而那江长鹤……”巫疆女呼吸一顿,她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齿缝中挤出话来,“而那江长鹤又生得油头粉面、风流倜傥,我自是心生好感。”
巫疆女长叹一声,“我瞒着娘亲,将江长鹤藏在了家中,而那江长鹤亦好奇我巫疆一脉的本事。当初我年少无知,未曾对人设防,见他对我的蛊毒很有兴趣,我只当他是好奇,便将那些蛊、那些毒,一一讲给他听,谁知竟是引狼入室。他将你们中原戏文中那些曲意逢迎的招式统统用在我身上。”讲到这里,巫疆女再不愿细说,只匆匆一带而过,“他竟将我迷得神魂颠倒。”
听到这里,楚晏清不禁哑然失笑。人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然而美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等到我对他死心塌地,甚至宁愿为他离开巫疆一族浪迹天涯时,他突然对我说起什么执掌三清,我不懂你们中原那些争权夺利,只听出他是要我教他巫蛊之术!呵呵,他如意算盘打得精妙,可他哪里知道,我巫疆一族的本领向来是传女不传男!”
楚晏清一怔。三十年前,江长鹤之兄江惊鹤还未失踪,彼时江惊鹤风头正盛,三清派上下都将他视为下代掌门,而那时的江长鹤又怎会与这千万里之外的巫疆女子说起执掌三清呢?
想到这里,楚晏清不由得后背发凉。人人皆知巫疆一脉巫蛊之术霸道诡谲,杀人于无形,为正统修仙界所不容,这才隐匿于滇越。既是如此,身为三清弟子,江长鹤又怎会意外闯入巫疆一族的地盘,甚至主动提出要学巫蛊之术呢?
莫非,他根本就是冲着巫蛊之术来的!楚晏清在脑海中设想着千万种可能,若果真如此,那么江惊鹤的离奇消失,或许便有了另一种解释。
巫疆女冷不防地看向楚晏清,“可谁知江长鹤那贱人在得知我不能教他巫蛊之术后,便又央求我将蛊送他,那时我已察觉出他必有二心,又深知这蛊虫一出、非死即伤,是以不肯给他。谁知他竟趁夜里与我欢好的时候将我打伤!他不仅将我炼制多年的颠魂蛊偷走,还将我绑在了这坑底,准备用石头砸死我!”
巫疆女五官颤抖,每一寸的肌肤都在震颤,“我被他丢下来的巨石砸得七窍流血,几乎就要命丧于此,可他没想到那些巨石竟没将我砸死,更不知道我能操控虫鸟。待他走后,我用最后一口气吸引虫鸟为我衔来谷底的树叶敷伤止血。我本想让鸟儿回到族中引来我的娘亲,可谁知这坑太深,就连寻常的鸟儿都飞不出去!我只得让它们为我采来瓜果充饥,如此半个月过去,竟真让我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我试图挣脱这铁链,可谁知江长鹤那厮竟对我用上了昆仑玄铁!他是存心要我命,他是一心让我死!”
说到这里,巫疆女涕泗横流,泪水在她脏污的脸上留下两道斑驳的痕迹,楚晏清于心不忍,塞给她一块帕子,“前辈,莫要悲伤,只要您能救下江衍,我们必不会把您丢下。”
巫疆女冷笑道,“倘若我救不了他呢?”
楚晏清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许,他故意激将说,“方才前辈已为我把过脉了,想必您已知晓我经脉脆弱、金丹已毁,没有几日可活了。如今我又从天上摔了下来,身负重伤,恐怕再难御剑飞行了。如果江衍注定要死在此处,那我也决计不会苟活,就与他在这谷底一同长眠也好。”说着,楚晏清话锋一转,“只可惜连累前辈你也无法离开了,只能再等上十年八年,等到旁的修仙之人失途掉落在这坑底,皆是,或许前辈你还能重拾自由。”
巫疆女的嘴角抖了几下,冷着张脸坐在江衍身侧,气狠狠地说,“你休得胡说,你这金丹毁了少说十年,我看你再活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又何苦用命不久矣来激我?”
楚晏清苦笑,坦然道,“若是单单金丹碎裂,我尚且有些时日可活,只是我身中离魂之毒,若非有我这情郎为我疗伤、养护经脉,凭我自个儿连一个月都撑不了。不瞒您说,若是我情郎醒不过来,等到下个月圆之夜,我便要一命呜呼了。”
他摊开手,无奈道,“既是如此,死在这坑底与死在外面又有何分别?最起码这坑底静谧闲适,无人打扰。”
听到这里,巫疆女脸色微变,她看看地上的江衍,又看看楚晏清,犹豫片刻,目光软和下来,“倒是两个苦命的孩子,你放心吧,我尽力就是。只是能不能将他治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楚晏清大喜,只见巫疆女盘膝而坐,将江衍放于怀中,她运气掌中,不住拍击着江衍的后背。江衍突然睁开眼睛,他眼神腥红,直愣愣地盯着楚晏清,眼神中尽是怒火燃烧。
巫疆女冲楚晏清大喊一句,“你干什么呢?还不快来摁住他!”楚晏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摁住江衍的肩膀,口中还不忘安抚道,“你再忍耐一下,就快好了,哥哥向你保证。”
巫疆女一边掌心发力,一边揶揄道,“你可发现你这情郎一心要取你性命?”
楚晏清苦笑,“的确,起初他蛊毒发作之时,我不在他身边,他正欲对路边的小摊小贩下手,可我一出现,他便再不管那小贩了,一心要攻击我。”就连此时也是如此,江衍不欲攻击巫疆女,却一心要楚晏清的性命。
巫疆女脸上的表情阴晴难定,有嫉妒,有怅惘,有不甘,最后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喟叹,“小伙子,这是因为他心里有你。这颠魂蛊是我亲自炼制而成,但凡发作,便叫人丧失神志,情爱颠倒,越是爱到骨子里,便越是要痛下杀手,要么你死、要么我活,不死不休。”
楚晏清滞了几秒,没成想这巫疆女年轻时竟会炼制出这等狠毒残忍的蛊毒,当真叫人瞠目结舌,须臾过后,他无奈地笑笑,“前辈这样说,我还真是不知该笑该哭了。”
那巫疆女勾了勾嘴角,“这小子中蛊已有十五年,倘若再多上一年半载,恐怕连我都救不了你们了!”
闻言,楚晏清心脏猛地一缩。他怔怔地想着,十五年,那岂不是江衍刚刚回到三清江氏就被江长鹤暗中下了此蛊?当年,得知江衍出自三清江氏后,他眼巴巴地将江衍送回三清,现在想来,竟是将江衍推进了火坑!早知今日,还不如将他的阿岩留在身边,不必做什么盖世英雄,也不用赢得什么试炼头筹,只要他们相互陪伴,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总好过历经磨难、朝不保夕。
电光石火间,楚晏清突然抓住了什么,“前辈,若是江衍十五年前就中了颠魂蛊,缘何近日才发作呢?”
巫疆女看了楚晏清一眼,却没回答,只是用力在江衍的后背拍打着,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拍击中,江衍竟呕出口鲜血,而那鲜血之中,竟爬出一条足有小拇指长的虫子!
那蛊虫子拖着黑亮肥硕的身躯,在鲜红的血液中摆动尾巴前行,只爬了两步,便突然翻了个个儿,死在了血水当中。
江衍顿时脱了力,晕倒在巫疆女的怀中,巫疆女望着江衍的脸颊,缓缓开口,“因为他近日方对下蛊之人起了杀心。”
第69章 情郎
这一觉,江衍枕在楚晏清的腿上睡得格外久,直到东方吐白时,仍旧魇在梦中,嘴唇翕动,小声地念着“晏清”、“晏清”。
楚晏清既是担心,又被他喊得臊得慌,更何况又是在这巫疆女面前。他双颊微红,不敢看巫疆女脸上的表情。
巫疆女自然将楚晏清与江衍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冷哼一声,“你们中原人最是无趣,有什么可害臊的?”
楚晏清怔了片刻,不由得失笑。年少时他亦是洒脱自由,照他师兄李恕的话说,堪称一句放浪形骸了。只是如今年岁渐长,而这巫疆女于他而言无异于长辈,所以有些难为情。
他清清嗓子,扯开话题,小心问道,“前辈,他怎么还没醒来?”
巫疆女眼皮都没抬一下,“迷失太久,总要找找回家的路。小伙子,你急什么?”
楚晏清只得把心塞回肚子,他冲巫疆女勉强扯了扯嘴角,冰凉的手温柔地抚过江衍的脸。心里想着,她说得也是,想来江衍等了他那么多年都不急,如今总算换成他等江衍了,左右人已经得救,他又有什么好急的呢?
想到这里,楚晏清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他将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喃喃道,“累了就歇会儿吧,哥哥等你。”
直到午时的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直射入坑底,江衍总算睁开了眼睛。见到楚晏清后,他眼中氤氲起一层水汽,喉头一滚,嘶哑的声音便传到楚晏清耳中。
“哥哥,我好想你啊。”
明明就在身边,明明正在眼前,却是不死不休,隔着山高水长。
楚晏清鼻子一涩,他握住江衍的指尖,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我在,我一直在。”
刚清醒过来的江衍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他缓滞地点点头,脸颊突然浮现出一团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