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音容长存,楚晏清朝着云鹤道人的尸首远远作了一揖,转身回到屋里。
他定了定心神,从江衍的怀中掏出十全丹来,旋即唤了小白两声,不由分说地将这三清派的至宝塞进小白嘴里,不由得冷笑道,“他们三清派的东西,唯有喂狗才最合适。”
沈烨到底是个医者,见楚晏清如此暴殄天物,不由得表情微妙,但念及楚晏清被这十全丹害得不清,堵在口中的话便又咽回了肚子,心想,罢了罢了,毕竟是江衍的东西,想怎么处置还不是楚晏清一句话的事儿?于是,只得装作无事发生。
等解决了十全丹,楚晏清复又从院中折来树枝,化作细绳,将江衍绑在自己背上,沈烨连忙问,“晏清仙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楚晏清神色沉静而笃定,淡淡说道,“我要带江衍去滇越巫疆。”
闻言,沈烨大惊,他扯住了楚晏清的衣袖,“晏清仙君,我知你法术超群,可那滇越巫疆隐居避世已有百年,他们的巫蛊之术又诡谲多端、狠辣霸道,你带着江衍仙君单枪匹马地闯去滇越,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他们隐居之所,就算是找到了他们……恐怕,恐怕也很难在他们手中讨到什么好果子!”
楚晏清一张俏脸惨白,他垂了垂眼眸,窗外的阳光落在他的浓密的睫毛上,在白皙清透的脸上投出一道弧度弯曲的剪影。他声音轻柔,心思却无比坚定,“沈前辈,您也说过了,巫蛊您医治不了,既然您医治不了,四境八域便再没人能救得了他。您说的对,此番我带着江衍贸然前去滇越巫疆铁定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可我若不去,江衍难道就能活命不成?”
“去,还有一线生机,不去,他只有死路一条。前辈,您说我会怎么选?”楚晏清张开眼眸,他的眼神执著而坚定,就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沈烨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病人多如牛毛,见过的病人家属亦如烟海,可这样抛却一切的执著与坚定,他却只在一个人眼中看到过。想到这里,沈烨低头望了眼病床上的江衍,心中不无唏嘘。想来,他们俩当真是绝配,只不过,才过去短短月余,躺在床上的人与一心求医问药的人,竟彻底换了个个儿。
楚晏清像是猜到了沈烨在想什么。他亦转身看向江衍,神色温柔,嘴角浮现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前辈,江衍他一心对我,我也愿意为他赌这一把。”
纵然见惯了生死,面对这对苦命鸳鸯,沈烨亦是心中一酸。他眉心一紧,转身背对着楚晏清,轻声说,“晏清仙君既然已有决断,老夫是拦不住的。只望晏清仙君与江衍仙君此去能平安归来。”
楚晏清揉了揉酸涩的鼻梁,他“嗯”了一声,瞅了眼趴在地上的小白,笑着说,“只是我家小白——就是这只小白狗,还希望日后能在神医谷讨口饭吃。”
沈烨眨眨眼睛,“你这小狗,被你喂了这么些的灵丹妙药,早就通人性了,日后化出人形都是有可能的。你此时把它丢在神医谷,你当它会老实待在这里么?”
沈烨的话还没说完,小白便凑到了楚晏清脚边,“汪汪汪”地叫着,眼中尽是幽怨。
楚晏清苦笑了两下,他蹲下身子揉了揉小白的头,温声说,“小白,你好好待在这里,平日自会有药童们陪你玩耍,等过上几天我就回来接你了。”
小白却不依,只牢牢咬住楚晏清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松口。楚晏清唯恐伤了他,只得施法斩断衣角,他背着江衍走到院中,正欲御剑飞行,谁知碧华剑腾云而起的刹那,小白竟故技重施,猛地跳到剑上,它嘴爪并用,牢牢扒在楚晏清身上,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转眼间,碧华剑已升至云端,楚晏清无法,只得将小白抱在怀里,无奈地说,“这下好了,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了。”小白却露出一个餍足的表情,在楚晏清身上蹭了又蹭。
第67章 巫疆
绵密的云层在楚晏清的身侧擦过,等到午时,耀眼的日光穿过云层,散发出一道道光芒。楚晏清与碧华剑配合得相得益彰,一路南去。
进入南境的时候,日光变得火红,映地如棉的云彩像是从西方烧起来了一般。
楚晏清操纵碧华剑微微向下驶去,待到离地百丈之时方才停下。
南境沃野千里,往细了说又划分为南越、西瓯、滇越、骆越多地,百姓多居于山中,风俗各异,无论是风土人情还是语言口音都不同于中原地区。
楚晏清久不曾涉足南境,本就不辨路途,更何况南境又是四季如夏,茂林修竹蔚然成风,遮蔽望眼。是以更加寻不到滇越的方位。
直到大夜弥天,楚晏清总算找到一处村落,一路从村头问到村尾,这才遇上一个会说官话的小伙,连忙问明了方向,而后御剑一路朝着滇越方向驶去。
进入滇越地界后,巫疆一脉却是无从寻找。
夜色漆黑,唯有零星的星光闪烁着微弱的寒光,楚晏清如无头苍蝇一样在天边乱窜,时而飞到群山之上,时而又高高地略过江河,只是巫疆一脉的足迹却终是难寻。
月色暗淡,楚晏清背上的江衍竟忽然醒来,一边大力地摇晃着身体,一边发出急促的喘息,那喘息声中间或掺杂着尖锐的冷笑,仿佛从地狱中传出来一样。
冷不防的,楚晏清被吓了一跳,连小白都吓得往楚晏清怀里缩了缩。楚晏清眉心微蹙,一边施法稳定碧华剑,一边转过头安抚着躁动的江衍,“你忍耐一下,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哥哥带你去找巫疆一脉,哥哥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却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在安慰江衍亦或是安慰自己。
如今,江衍已经彻底丧失了神志,楚晏清的话于此时的江衍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仍晃动着身体,拼命想要挣脱楚晏清与天罗地网的束缚,碧华剑随着江衍的动作而左右摇摆,上下起伏,楚晏清本就体力不支,被江衍扰得头晕目眩,头疼欲裂,不由得恍惚了片刻,谁知下一秒碧华剑竟载着他们两人一狗,猛地向下栽去!
楚晏清大惊,却听到江衍在自己背后冷笑,那声音不像是江衍自己的,倒像是什么怪物通过他的嗓音发出的讯息,“你看,碧华剑还是更听我的话。”
碧华载着他们飞快坠落,百丈、七十丈、三十丈!地面越来越近,等到楚晏清勉强找回心神时,甚至已经擦过了茂密的树林和层叠的枝丫,他再来不及挽回,只得屏息凝神,捏出个保护罩来,而后他一只手反握住碧华剑,一手抱着小白,身后还背了个形容癫狂的江衍,径直擦着树枝向下坠去!
“嘭!”
“嘭!”
一轻一重的两声巨响惊扰了一林飞鸟,震起了满地花草,楚晏清重重摔在地上前,还不忘转了个身,将江衍护住。饶是有法术护体,楚晏清仍是被摔得满眼金星,仿佛浑身的骨头都错位了一般。
“嘶——”,楚晏清痛吟几声,却听到一旁小白也在“嗷呜”、“嗷呜”地嚎叫不停,想来是摔得不轻。楚晏清心中不忍,他抬起刺痛的胳膊,摸了摸小白的脑袋,旋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叹息道,“连神医都说你已经通了人性,怎么不知好歹呢?我都告诉你不要跟来了,现在可好。”
小白闻言立即收了痛嚎,乖巧地往他怀里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角度趴下,装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楚晏清哑然失笑,“狗小鬼大。”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掉进了一个大坑之中,就着坑外微弱的月光,楚晏清大致估算出这坑深约十丈,坑底生着各种花草果蔬,丛林之中,有虫鸟叽喳,若非是从天上摔到坑里,楚晏清定会将此地当做世外桃源。
可如今,时间不对,方式更不对,只能速速离去。
楚晏清深吸两口气,他将碧华剑抵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忍痛起身,却听到草木之中传来一阵狞笑,那狞笑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什么野兽。
“这坑底竟还有人?却不知是敌是友”,楚晏清一边暗自忖度着,一边解开自己与江衍之间的束缚,让江衍靠在树下,又嘱咐了小白不要走动,就在此处等他回来,而后,他撑着碧华剑朝那狞笑声走去。
只是,还未等他见到这笑声的主人,便被一阵狂风掀翻,这狂风霸道鬼魅,楚晏清径直跪倒在地,骨头缝里都钻进阵阵冷风,冻得他浑身打颤。还未等他站起身来,只听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起,接着,那藏在草木中的飞鸟与虫子便一同朝楚晏清攻来!
在这霸道鬼魅的狂风与问询起攻的虫鸟中,楚晏清终于辨清了那人的方位,他抬起头的同时调动灵力,却发现在一课三人合抱的树干后竟弹出一个女人的脑袋。
那人披头散发,头发黏在一起,像是几十年未曾梳洗,一张衰老狰狞的脸上亦尽是灰尘,几乎叫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射出两道狠厉的光。目光向下移去,楚晏清发现这女人竟被人用铁链牢牢绑在这棵树上!
她到底是谁?既有吹气成风、驱使虫鸟的本领,又是被何方的能人异士困在了这数十丈深的坑底?而她又到底在这天光暗淡的坑底消耗了几多年华?
楚晏清顿生恻隐,一边施动法术将虫鸟逼退,一边支起保护罩,抵抗着席卷而来的风浪。他步步谨慎,小心翼翼地朝那女人的方向挪去。
那女人见他既逼退了虫鸟又不惧狂风,顿时无计可施,察觉到楚晏清正在步步逼近后,连忙绕着树干躲避,那锈顿的铁链随着女人的动作发出“铮铮”声响,随着楚晏清逐步靠近,那女人竟发出崩溃的叫声,这声音全然不像人声,而是一种陌生的动物哀嚎。
“你别怕。”楚晏清慢慢靠近,耐心地安抚。那女人不听不信,只是发狂般摇着自己的头,发出声声哀嚎,悲恸的呼喊与铁链碰撞的声音在坑底回响,钻进楚晏清的耳朵,刺进他的心脏。
楚晏清浑身刺痛,他踉跄着挣扎着坚定前行,终于站到了这坑底女人的面前,他俯身扯起那铁链,本想用手挣断,却发现这铁链坚实无比,他心生困惑,下意识地用指尖揉搓着铁链的材质,忽然心头一惊,喃喃问了句,“玄铁,这铁链竟是千年玄铁?”
天下之大,唯有昆仑出产玄铁,而其中更以千年玄铁最为珍贵稀有。昆仑每十二年组织一次试炼大会,拔得头筹者可得千年玄冰,而二三名可得千年玄铁。
四派八门当中,不乏获得玄铁的英豪,却不知到底是谁将这女人困在坑底几十年,更不知昆仑究竟在这其中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楚晏清本不指望那女人会回答自己,谁知她听到千年玄铁几个字后终于缓过神来,许是看出了楚晏清没有恶意,她忽地冷笑一声,用生疏的中原官话磕磕绊绊地说,“没用的,这若是寻常铁链,又怎么可能困得了我三十年?”
楚晏清微微一笑,反问道,“谁说没用?”
那女人倏地捏住楚晏清的手腕为他把脉,片刻后,她勾了勾嘴角,眼神中投出几分不屑,“小子,你虽有金丹修为,却是经脉脆弱、灵力熹微,想来已是重病之身、强弩之末,身边又带了个半死不活、至今没有醒来的家伙。你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奈何得了昆仑山千年玄铁炼制的铁链?”
听闻这女人的话,楚晏清对她的身份已有了估量,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御剑在这滇越绕了不知多少时间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如今不幸从天上摔进坑里,谁知这巫疆一脉的人竟自己送上门来。
他拔剑出鞘,亮给这女人看,傲然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巫疆一脉隐居避世已有百年,这巫疆女更是困在坑中几十年,对年轻一代的神兵宝器自然一无所知,只匆匆一撇便讥讽道,“我困在坑底多时,又如何晓得你手中的是什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巫疆女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眸向上微微一抬,眼神逡巡于楚晏清手中的碧华剑,只见暗淡的月光下,碧华剑正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你手中的是玄冰剑!”
楚晏清心中一惊,不问世事百余年的巫疆一脉又是如何知晓千年玄冰的模样的?!她见过玄冰宝武!晦暗的光线隐匿了楚晏清杂乱的心神,他故作镇静,微微颔首,一副对一切了然于心的姿态,“现在你该知道我所言非虚了吧。”
巫疆女的眼睛提溜转了一圈,她看看碧华剑,又看看楚晏清,“小子,你有什么条件?!”
楚晏清原本想以放她自由作交换,央她救江衍一命,可不知为何,看到她充满芥蒂而又小心翼翼的神色时,他的心竟突然酸了一下,他愣了几秒钟,摇摇头说,“前辈,相逢就是缘,我从神医谷一路寻到南疆滇越,的确有事相求,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径直持碧华剑朝着巫疆女身上的铁链挥去,那巫疆女瞠目结舌,还未叫出声响,变听道“铮铮”几声,身上的铁链尽数被碧华剑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