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清心想,族长之位不可久空,想必仡徕瑶的族长之位早已落到旁人身上。他本担忧仡徕瑶此番回家身份尴尬,不过,刚刚听她言中之意,估计如今巫疆一族的族长便是由她的那位侄女继承了。既是血脉相连的侄女,想必仡徕瑶以后得日子定是不差,也好叫他与江衍放心。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那手持火把的女子仍未归来。仡徕瑶思家心切,如今家就在眼前,却迟迟不能进门,让她如何不急呢?她板起脸来,声音向下一沉,也不知向那手拿八宝铜铃的女子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微微低头,清脆的声音刚落下,仡徕瑶便勃然大怒,只是,她还未曾说话,不远处便传来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同时朝村子的方向看去,只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紫衣短襟黑色百褶裙、头戴银冠的女子,这女子身后跟着十余个年轻女孩。那紫衣女子远远见到仡徕瑶,大声呼了几声,紧跟着,那十余个妙龄女子,连同手拿八宝铜铃的女子皆是跪倒在地,朝仡徕瑶跪拜。
紫衣女扑进仡徕瑶的怀中,哭到,“姨母,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可叫阿妈阿婆好找!我们还以为……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三十年不见,侄女已经由当初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学蛊术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个亭亭玉立、袅娜娉婷的大姑娘,往日一幕幕涌上仡徕瑶的心头,她不由得眼眶湿润,与侄女抱着哭成一团。
“阿云,阿云啊,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是被人陷害丢进了山中的坑底啊!”
仡徕云闻言大怒,她收起眼泪,“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滇越伤我巫疆族人”,她声音清越洪亮,俨然已是族长的派头,说着,如炬的目光便落在江衍与楚晏清身上。
仡徕瑶见她误会,连忙说,“与这两个小伙子无关,此番我能逃脱苦海、顺利回家,还多亏了这两个小伙鼎力协助。”
仡徕云稍有困惑,她狐疑地看着楚晏清与江衍,眼神落在了江衍身上的碧华剑上,她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道,“姨娘,这两人究竟是谁?我巫疆一族向来不与外人往来……”
楚晏清知巫疆一族对他与江衍存有芥蒂,又见仡徕瑶已与家人团聚,便上前一步说道,“瑶姐,既然你已经安全回家,我与江衍便不多做叨扰”,说着,他与江衍朝仡徕瑶抱拳道,“瑶姐、仡徕云,我们后会有期。”
听闻此言,仡徕瑶眉毛一皱,她从鼻子中喷出两口气来,“哼,你休说这些,你二人的婚事我定要管到底才好”,说着,她握住侄女的手,“阿云,这两个小友于我有恩,你莫要再问,一切等回了家再说。”
还未等仡徕云答话,仡徕瑶便回过头来,颇有几分得意地对楚晏清说,“百年来,中原之人能正大光明走进我巫疆的,独有你们二人。”
楚晏清顿觉不妥,他连声推脱,可仡徕云却走到他们跟前,含笑说,“既然二位助姨娘回家,那便是我巫疆的恩人。身为巫疆族长,为你们破例一回又有何妨?请吧。”说着,仡徕云竟朝楚晏清二人做了一福。
眼见天色已晚,江衍又刚刚恢复,此时留宿在巫疆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楚晏清答应下来,“那就叨扰了。”
执火把的女子在前带路,仡徕云则陪在仡徕瑶与楚晏清、江衍身边,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巫疆一族的村落中。只见这村落与中原村镇亦有很大的不同,村中多为吊脚楼,布置不算紧密,但却极为规整,沿着村落的中轴依次排列开来。吊脚楼大多是两层的,唯有中轴线上的那座吊脚楼是三层的布置,飞檐翘角、灰瓦白墙,煞是好看。
走进中间那座三层吊脚楼中,那些随从的巫疆女子便停下脚步,目送他们沿着竹梯上到二层。这吊脚楼的第二层,便是族长平日开会、会客的场所。厅堂当中的火炉上正煮着滚滚沸水。一个年轻侍女为他们煮好油茶,又吩咐随从将上好的酒菜端来,等布置好这一切后才恭谨地离去。
仡徕瑶失踪这么久,仡徕云自是对她的遭遇很是好奇,连饭都顾不上吃便拉着仡徕瑶一连问了几个钟头,直到楚晏清与江衍都昏昏欲睡,那娘俩仍是涕泪涟涟,说不了两句便要痛哭一场。
直到楚晏清哈欠打得没完没了,仡徕云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二人,于是匆匆唤来侍女将两人引去一旁的另一座吊脚楼中休息。
屋内铜灯一盏,火光跳动。
洗漱后,他们沉默着坐在竹床上。经历了肌肤相亲的欢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变了,此时都还有些不适应,只是缄默不语,时不时用余光扫对方一眼,这种感觉很是微妙奇异,竟像是十几岁的少年情窦初开。
最后,还是楚晏清先撑不住了,他往床上一躺,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枕头,冲江衍狡黠一笑,问道,“怎么,还不过来?还怕我吃了你呀?”
第71章 复仇
江衍脸颊微红,他怔了几秒钟,抬起头时,方看到摇曳的烛火下,楚晏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的心脏颤了两下,紧跟着便在胸腔中锣鼓喧天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随后褪去鞋袜,直挺挺地躺在楚晏清身侧。
二人虽有过肌肤之亲,可毕竟那夜良宵苦短,风雨太紧,后来楚晏清先是不留片言地离开,而后自己又蛊毒发作,是以直到现在,他仍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没什么实感。
要知琉璃易碎彩云散,越是心向往之、越是美好,便越是如同孩提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稍稍触碰,美梦便碎了。
而楚晏清就是江衍心底最美丽易碎的梦。
起初,江衍尚且不敢靠楚晏清太近,唯恐惹他不快,所以紧贴在床边儿上,半边身子都僵着。
楚晏清瞧他这副样子觉得甚是好笑,心道以前口口声声说想他念他爱他时怎么不知害羞?现在戳破了窗户纸,反而害起臊来。
于是,他微微起身,吹灭了烛火,霎时间,竹楼内只漆黑一片,纸窗上映出一轮模糊的月亮。
黑暗中,楚晏清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则抚上了江衍半僵的身体,他低声笑了两下,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江衍半个身子都酥软了,他不敢动弹,脑子中乱成一团,却不知楚晏清的笑声与叹息究竟是恼怒还是欢喜。
他虽惦记了楚晏清那么多年,可在做旁人的道侣方面却犹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又哪里知道这些恋人间的心绪?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楚晏清曾让他买过的人间的话本子了,只可惜当时看那封面的图片画得甚是直白,题目又全然没什么文采,竟没想到打开品鉴学习一番。如今看来,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江衍胡思乱想着,楚晏清柔软细腻的手突然划过他的脸颊,最后指尖在他鼻头上轻轻一点,语气中有三分嗔怪七分揶揄,“我就在你身边还走神啊?想什么呢?”
江衍一愣,连忙收回心神,“我……哥哥我错了。”
楚晏清怎么看怎么觉得江衍可爱,就连他对情爱的无知懵懂都显得难得可贵,他笑了两下,更靠近了几分,无奈道,“阿岩啊,哥哥又不是怪你,怎地道起歉来?”
江衍这才舒了口气,茫然地想,他竟不是在怪我么,难不成……难不成他是在与我调情?
这个想法只肖得一闪而过,就足以让江衍浑身发烫,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说些什么回应,脑子却彻底宕住了,“我……”
幽幽深夜,静谧安宁。楚晏清的眼睛亮亮的,眉眼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他的嗓音比平日轻缓了许多,是江衍极少领略过的温柔,“说呀,究竟是想什么想得这般入迷?”
刹那间,像是烟花在心底炸开,江衍的心被楚晏清炸了个精光,除了眼前的美人便什么都不剩了,他痴痴望着楚晏清,“我是在想……书到用时方恨少,每本书都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或许该好好看看那些人间的话本的。”
这下,愣住的换成了楚晏清,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似乎没跟上江衍跳脱的节奏,“什么?”
江衍清了清嗓子,“我们在云川时,你不是曾托我买几册话本么?我挑了书铺中的榜首,带回来的好像叫什么《霸道仙君爱上我》、《病美人俘获修仙界》、《我和反派魔尊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楚晏清表情一滞,心中浮现出那几册画风清奇、语言直白火热的书,不免老脸一红,心想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当初他只说要江衍给他寻些好看的话本子,却哪里料到人间的故事已经发展到如此境地。
他支吾了片刻,勉强说,“倒也不必样样都要从书本中学,古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
江衍微微点头,可过了半响又说,“可学学总是没坏处的。等以后闲下来了,我将那书铺中畅销的那些话本子全都买来看看,也好跟人家学学……到底该怎样做道侣。”
楚晏清扶额,他忍住不笑,他更贴近了江衍几分,吐气如兰,温温热热地打在了江衍的脸上,“你想知道如何与人相爱又何必看书本?阿岩,哥哥教你啊。”
到底年轻气盛,江衍再无法忍耐楚晏清的撩拨,他深吸一口气,便将遥远的月、梦中的花,天边的彩霞拥进怀中,喃喃道,“好啊,你教教我,哥哥。”
明月皎皎,许久过后,两声满足的喟叹搅乱了如水凉夜。
这一夜,他们睡得极为踏实。远离中原的异域让他们暂且忘却了诸多烦恼,仿佛身处桃花源中,一时间,不辨年月,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翌日清晨,他们是被鸡鸣声吵醒的,简单地洗漱后,二人一同走下竹楼。昨夜夜黑风高,又是匆匆忙忙,是以他们到了现下才知,这吊脚楼的第一层竟是些鸡、鸭、猪、牛,人与牲畜生活在一起,就连族长所居住的那座三层吊脚楼也是一样的,倒也是稀奇。
吊脚楼的一旁有几个水塘,水塘两侧是菜圃,身着粗布短衣、腰间系着围裙的男人们在其中往来穿梭,喂鸡、喂鸭、挑水、采摘。
江衍觉得甚是稀奇,明明昨夜在巫疆见到的都是女子,怎的一觉醒来,便只剩下了男子?于是,他随意挑了个做事最麻利的汉子问,“不知瑶姐此时身在何处?昨晚那手持八宝铜铃的女子又在哪?”
那男子见有生人来,顿时局促起来,他把手往腰间系的围裙上一擦,正欲说话,却被一边一个更为年长的男子拦住了,那年长的男子伸出手指狠狠往这年轻男子的额头上一点,压低了声音说道,“休要和外人讲话,你有几个小命?小心让长老看见了,把你丢进澜江里喂恶龙!”
那年轻男子打了个寒颤,顿时慌张起来,只低下头干活,再不敢与楚晏清、江衍二人说一个字。楚晏清哑然失笑,没再问些什么,只远远望着村落紧后面的悬崖。这悬崖足有百丈高,崖底是条湍急的大江,恐怕就是这年长男子口中所说的澜江了,却不知那传说中的恶龙究竟是真是假。
江衍觉得错愕,这巫疆女子各个性情热烈泼辣,又擅巫蛊之术,却没成想巫疆男子却是这等的小心局促。正欲与楚晏清说些什么,却听到村落最中心的那座三层吊脚楼中,正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之声,细细辨认,正是仡徕瑶的声音。
楚晏清眉心微蹙,心道仡徕瑶刚刚与家人团聚,怎地又吵闹起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昨晚手持八宝铜铃的女子便从那座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吊脚楼中疾步走出。这女子走到二人面前,急声称自己是巫疆护法仡徕瑶,说是仡徕瑶与族长有请。
二人一怔,随这女子步入吊脚楼中,到了二楼的会务厅,发现此间坐满了巫疆女子,老少俱在。江衍和楚晏清才知,原来巫疆的女人们都聚集在了此处。
江衍忍不住问道,“在你们巫疆都是女子读书习武、男子喂鸡种菜么?”
席间的人们本是愁容满面,听见他们好奇此处的风土人情,护法便随口解释说,“男人嘛,生性癫狂,做不得大事,平日照顾照顾家庭便足够了,真要让他们保卫巫疆、传递巫蛊之术,那是万万不行的。”
江衍笑了两声,片刻之后,不仅回想起故去的母亲,由此更是对巫疆女子肃然起敬。
楚晏清与江衍二人落座,见周围都是女子,楚晏清不觉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问,“不知瑶姐与族长叫我俩前来可有什么事情?”
仡徕瑶眼神坚定,“不错,我叫你来是有要事。请你把中原四派八门的事情向我们讲讲,我与江长鹤深仇大恨,不能不报。”
楚晏清与江衍皆是一愣,身为江长鹤血脉相连的“亲人”,江衍不便开口,只得由楚晏清出面劝阻。“瑶姐,江长鹤已经进入化神之境,说是法术独步天下也不为过,更何况他身后还有整个四派八门,就算巫疆与我二人联手,也未必从江长鹤和他的三清派手中讨到什么好果子。”
仡徕瑶冷笑,“怎么,不是你们求我的时候了?难道与江长鹤有深仇大恨的只有我一个不成?”说着,仡徕瑶伸手指向江衍,“晏清,难道这小子吃的苦都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