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茫茫然，额头密布着一小片细汗，手又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啧啧，真有这么漂亮的生意人？我来了居然还不排队，十八里街的家伙们变老实了，但凡我是男子，遇见这样的，才不会只是吃碗面，总要磨到天上星星都散了才肯回家，磨个数把月，也许呀，就夫夫双双把家还~”
嫣然笑着，剥了颗花生米。
她气场强大，却并不咄咄逼人，谈吐间颇有股江湖儿女的味道，既不拐弯抹角，也不咬文嚼字，直来直往的极痛快，开玩笑也不过分到让人红了脸。
白秋低下头，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小姐一个人唱独角，便试着说话，张开嘴，“嗯，嗯，嗯。”，“嗯”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说什么好。
三小姐怎么会来？
这个问题想不通，白秋怕今天晚上都睡不着了。
“小姐你一来，乐子人变傻人了，你瞧把他吓的！”
白秋没说话时是小帽出来打圆场，白秋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个伶俐的小厮，他和三小姐聊天那么自然，全没有奴才对主子的毕恭毕敬，三小姐却也不恼，小帽越是说俏皮话，她笑的越大声。
她真美，怪不得锦儿喜欢她，白秋想不出什么用来形容眼前的美人，像是火，一捧火，但火看久了容易流泪，火边的气流热的灼眼。三小姐不会，她的热，明媚，温馨，叫看的人忍不住想追随，三小姐便是这样美好的存在。
白秋谈着谈着不自觉就把身子凑近了些。
他没那么怕了。
“平常吆喝也笨，总拿个灰布巾蒙住半边脸，来的客人得运气好能瞧见他的模样，运气不好，就看着个灰头灰屁股的围着锅台转。但是，小姐你不知道，我这朋友的面做的好吃，可惜了今天没料弄他的海鲜面，否则小姐你尝尝，保管你爱上！”
小帽兴致勃勃，一会说，一会又从怀里掏出堆兔儿神，“小姐，这是你嘱咐我去集市上买的，你看哪个中意，让这呆瓜来讲，这些乡间的习俗找这乡货最通！小姐你这几天话本不是有一幕坐在街边破败的小茶馆看大和尚惩治山盗吗，有没有点相似了？”
“那你得去给我找大和尚山盗，不该给我找个小美人。”
嫣然揶揄着，同时偷扫着白秋，见白秋老是羞答答地低头，越发觉得这乡间来的小农民朴实可爱。
她最近在家养胎，不去铺子看账，也不爱找同龄的贵妇人聊天，闷的紧了，便嚷着让夏满给她找东西解闷。
夏满，就是小帽，是上官府三小姐院里最机灵的小厮，知道自家主子不爱看那些四书五经，便寻了好玩的民俗绘本给她，三小姐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这胎快四个月，已是坐得稳，白天日头大怕中暑不出来，晚上总要出来吹吹风逛逛街，三小姐闲不住！
她才不要像寻常的夫人，怀了孕就躲在屋里，捧着肚子像捧个大元宝一般。她得出来玩，找一切和夏满寻来的绘本中相似的物件，她觉得乡间那些神啊鬼啊比庙里供的有意思，乡间的人，也没镇上的人虚伪。
家中有喜事送福橘是常态，街上的人路过接了便接，说几句吉祥话就完，没一家把福橘当个礼，白秋以为他那两棵白菜在大院人眼中啥也不是，却不曾想正是这两棵白菜叫三小姐注意到了他。
一点小恩小惠都记在心上的乡下人，会是什么样？是不是跟土一样，满面的粗糙，厚重，只有这样才架得起一陇陇麦田？上官嫣然从那时就想见白秋了，得知白秋在十八里街支了个小摊子，更加忍不住，央着夏满带她去瞅。
她没失望，夕阳下的小摊子太可爱，这是个没大和尚山贼，却有朵寂静小花的小摊。
嫣然招呼白秋再坐近一点，“我最近迷这些。”
她摆好插伞的兔儿神，“夏满说这是乡间的姻缘神，真有趣儿，你帮我瞧瞧，他们有什么分别？”
“对，给小姐说说，待会你给小姐下碗面，吃完了，陪小姐逛夜市去！”小帽也推了把白秋，他眨下眼，那眼皮下的意思——陪好了三小姐，比你卖面的报酬丰厚。
白秋霎时间脸涨的通红。
他倒不知这世间有这么多奇女子，他惭愧，因为他不够坦荡，他惭愧，他觉得有些对不住玉茗，也对不住自己，他竟控制不住地很喜欢三小姐。
第28章 兔儿神
“兔儿神，这是镇上的，我们村管姻缘的，叫月神。”
白秋摩挲着桌子上摆的一排排精巧漂亮的小兔神，这些兔儿确实做的细致，粉脸光润，眉眼清秀，就是不求姻缘也很难不喜欢它，更何况它还有这样的排场——有的骑老虎，有的坐莲花，每一只的三瓣嘴都画有条细线，红红的上了油，两个细长白耳朵淡淡点着浅红，使兔神带出种英俊的模样，上身穿朱红色锦袍，下身是翠绿的叶与粉色的花织就的小裤。
做兔儿神的人细的连叶折与花瓣的颜色都分配均匀，绿叶红花闪闪欲动，这样的神，这么富贵，得受多少人间香火？它必是很灵验的，不像他们村的月神，月神定下的契总是走不到终场，村里还有人去供奉她么？白秋的思绪又飞回了锦儿离家砸掉月神像的那天……
是他太不虔诚了，否则月神为什么不肯庇佑他呢？
“你带我去看看月神好不好？她准是比兔儿神好看吧。”上官嫣然问。
白秋重新摆好兔儿神，轻声回道：“不是这样，月神光外表就没有兔儿神好看，也不是啥大神，就是我们村自个儿供奉的，现在估计也没什么香火。”
“为什么呢，她不灵？”
“有灵有不灵吧，姻缘这事，有时候神她也没办法。”
白秋讪讪地，显然不想就这事深说，他总不能讲，月神就是不灵，把姻缘拆了补给你，三小姐信什么神，不妨说说看，赶明儿我也去拜，他才是最神的呢！
“一看你就没成。”
嫣然何等聪明，白秋的反应她一下就猜出对方在情路上受了挫。
她哪知道害白秋受挫的正是自己的丈夫，闲聊间那股八卦劲上来，马上就热情地给白秋介绍对象，“我们院有几个小丫头到了年纪该放了，我让夏满介绍她们来你这吃面？你人是不够威武，但也有姑娘喜欢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像我，我就不爱那些五大三粗的，偏喜欢秀致的长相，我家锦儿就是顶秀致的模样，怕也怕太秀致了。”嫣然将手放在微隆的小腹上，“我倒不担心这孩子随了他男生女相，唯恐性子过于乖顺，男孩子么，太弱终究是养不长，我有一个蜜罐子就够，多来几个可怕齁着！听说乡下老人给孩子起贱名好养，能磨砺命格，白秋，你给我家宝儿起个好贱名，我给你介绍个丫头怎样？”
“这……姑爷知道么？”
“他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嫣然大大咧咧地拉着白秋的手，“你快起，起完给我下面去！我瞧天要黑了，等下你和小满一起陪我逛夜市如何？”
“夜市就算了，我得回家准备第二天的料，小姐你饿的话，我给你做碗葱油面吃？”
白秋直起身，系好围裙回到灶台。
夏满挤过来帮他打下手。
白秋木愣地切着葱。
三小姐大包大揽的气势让他看懂，锦儿在上官家确实没什么话语权。
一般孩子的大名都是父亲起，爷爷奶奶给孩子起小名，妈妈起乳名，可在上官家，这些名通通都是三小姐起。
锦儿是入赘过去的，倘若三小姐这一胎正如她所说是个男孩，那这个男孩是要姓上官的！
农村有起贱名的习惯，大户却没有，且大户认为起贱名折福寿，三小姐商量都不商量就自主给孩子起贱名，白秋认为会伤锦儿的心。
他心疼锦儿，这种心疼渗进了骨子里，即使他现在早已没了心疼锦儿的资格，端上面时，还是劝着嫣然，小少爷的名不如交给新姑爷去起。
白秋说这话时，脸都快掉进碗里了，他向来知道自己在对待锦儿的事上贱的离奇，但贱到这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要脸至极。
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看看坐在你面前的三小姐，你连她的指甲尖都比不上，锦儿怎么会选你？
你实在是……实在是卑微的丑陋了！
“贱名这种小事他不会盯的。”
嫣然笑着，打量着白秋，对他待人接物的态度表示赞许，“不过你倒是会顾及新姑爷的面子，是个周到的。好吧，等他回来，我带他一起来吃面，你再帮我们起，这总行？”
“新姑爷……也要来吗？”
“怎么，不欢迎？”
嫣然夹了口面，小葱爆了油鲜香又下饭，她在宅子里吃惯了山珍海味，冷不丁尝一碗素面，还真给她尝出点妙处来。
夏满适时端上份老豆腐，是花椒油韭菜末拌的，他特意跑到街中心买，此时豆腐还热着，嫣然自己加了两勺辣椒酱，白秋的细致从这辣椒酱里就能看出，新摘的小辣椒用农家土法先煸后榨，闷闷的稍稍的辣。
嫣然被这辣飒出满背的汗，妩媚的脸因一块老豆腐再次吹满了红霞，“不欢迎也不成呐！我必须得带他过来，这民间小吃还真好吃！白秋，你不是愁没生意么，多弄点配套的小菜，再像天香楼似的定点限量餐，你再把你的小模样露出来，准能在十八里街开的火红！那时就怕你没空招待我，也没空给我讲民间的小故事了。唔，你今天也没好好讲，看你像是有许多心事，成，赶明儿我问你有关割麦的，这你总能说的出？”
“说的出说的出！白秋老本行就是割麦种菜，他今天太紧张了，毕竟你第一次来，咱们上官家的三小姐，搁谁谁不紧张呢？让他缓缓吧，我陪你去逛夜市？”
夏满伺候着收好了碗筷，拆了棍支起来的雅堂，天已经全黑。
夜市卖炒栗子和小白梨的来了，三小姐吃辣了老豆腐，立刻又要吃小白梨解腻歪，夏满服侍她上轿，白秋也跟着相送。
嫣然招呼了白秋过来，把精巧的兔儿神抽出一个送给白秋，“你这小趣人，乡下人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拘谨的。甭怕！我不是那种算计的狡猾的城里人，这只兔儿神算我今天的见面礼，你不是说月神不灵吗？试试这个，它长的富贵，又沾了我的手气，告诉你，我命里带着运数，我摸的东西，是运上加运！盼它能带给你福气吧，嗬，小趣人~”
第29章 十倍奉还
“你的好运交上了。”
夏满临走前，把一锭金子塞进白秋手中。
之后的几个傍晚，三小姐都会来面摊吃面，每次都带着礼物。
白秋根本没法拒绝，哪怕他心里清楚，一开始，三小姐就是拿他取乐的，但在后续的交往中，三小姐表现出的豁达大气、见多识广、和与生俱来的潇洒风度，都令他深深折服！
让他每次贱的不能自抑时就想起上官嫣然，内心无数次强调悔改，锦儿会跟上官嫣然好，任谁都会这么选，他不配，他甚至比不上上官嫣然的一个小指甲尖！
他不是没躲过，玉茗和他说过不许他和上官家的来往，可每回嫣然都那么热情，她把自己无比强悍的福运借给他，白秋的生意肉眼可见的好了，照玉茗说的，他过了开张的第一关，照嫣然说的，学天香楼做限量款，使他的海鲜面，短短一周就打出了不小的名气！
他自学改良的凉粉和老豆腐，煸榨好的辣椒酱，都是嫣然帮他做了第一手推销官，他的辣酱卖去了青竹小馆，他从未获得如此高档的客人，而他要付出的仅仅是给嫣然讲些民间小故事。
嫣然喜欢吃着杏糕，倚着他，听他讲故事，讲完，还煞有其事地评论：“这白仙好啊，白仙能守门，夏满你去给我寻个白仙，我供着，我喜欢白，你瞧，我们白秋也姓白。”（白仙指的是刺猬仙）
美人吃完杏糕，手上还沾着糕粉就去掐白秋的脸。
白秋耳朵烫烫的任她掐。
他现在完全没法责怪锦儿，谁不喜欢可爱的三小姐？
他不知道，三小姐也喜欢他。
白秋本就是招人喜欢的哥儿，在他那些滥情史和谣言没有流传开前，他在村子里就像只百灵鸟，谁看了都想揪巴一把。
嫣然听他说了结契的事，不再张罗把府里的丫头介绍给他，而是暗搓搓地撮合他与夏满，闹的夏满也不好意思起来，夏满是这几天才知道的，白秋今年居然已经三十了！
“你那义姐最近都没来找你。”
把嫣然送回府，夏满送白秋去三七胡同。
“她陪着婆婆上山礼佛去了，正经得去一会。”白秋说。
“那她回来看到你交了这么多朋友准得气死，然后扒你一层皮！”
“你别瞎讲，我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她肯定会生气，说好了，不和上官家的人亲近，可这些天，里里外外的，他和上官家的打成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