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武的男人怜惜地将掌心紧扣的小拳头递到嘴边,亲了亲。
“下个月就是乞巧节,秋哥,我们去县上凑个热闹吧,顺便扯身衣裳,你今年都没穿过新衣裳。”
每天不是灰布就是麻布,还都打了补丁,洗的脱了颜色。
诚然,俊秀的人穿什么都好看,可他总觉得那些衣服辱没了白秋。
假如白秋能穿上绸缎,一定是顶美的,比现在还美呢。
“可哪有钱?就咱这些麦子,都得攒着过冬。”白秋说道。
荒年是过去了,荒年的余威仍在,吃肉、扯新衣裳对白秋和厚儿都是个挑战,尤其厚儿。
荒年对人是荒年,对动物也一样,鼠啊兔啊狐狸啊,都躲在洞里不出来,偶尔出来的野狼,饿瘪了肚子,毛燥的很,费力打下来也没有人收。
今年……
厚儿也在发愁。
“但是是乞巧节啊。”
他们结契后第一个属于夫妻俩的节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
厚儿不甘心,不为他自己,为白秋。那么勤劳的小妻子,理应得到奖励。
“我去山上溜一溜。”
厚儿摘下挂在墙上的弓,铁了心要给白秋扯新衣服。
白秋不肯穿好衣服,除了家里穷,也是他太在意外人的眼光,他本就生的秀丽,灰秃秃的衣服挡不住底子的光景,换上新衣服,不是更惹眼?那些村溜子编排也更加有料。
让他们编去吧!
厚儿才不接受,美人因为怕人说美,就特意化成丑人。
为什么美会是罪过?
他和白秋结契了,没有一天是不吉利的。
为什么说白秋是灾祸?
他就要他的秋哥在乞巧节穿上新衣服!
厚儿心里憋着股劲,跑山跑的更频了。
白秋知道厚儿是为了自己,嘴上说着不过,背地里也给厚儿备了礼——一盒酥子糖。
七夕的前一天夜里,白秋总算把最后几颗做好,将盒子填满。
厚儿上山打猎。
白秋点起蜡烛,烛光照着桌上金灿灿的酥子糖,也照着梁上挂的三只长毛野兔。
厚儿说,再打两只,他就去裁缝铺,把他们冬秋两季的衣服都给做了,厚儿说给他做的是绿色的。
是啥绿色呢?
湖绿?豆绿?草绿?
白秋盘着腿坐在炕上,把玩着那盒酥子糖,在期盼中合上眼。
明天,是乞巧节。
他的二十七年,过过太多不重样的乞巧节,激荡的,甜蜜的,无知的,欢脱的……却从没有过过如此温馨的、踏实的。
跟厚儿的乞巧节,带着种平淡的幸福,让白秋发自心底的愉悦满足。
厚儿不在乎他的名声,无论外界有多少嘲讽,厚儿始终在他身边。
白秋没想到那会是他和厚儿的最后一个节,严肃点说,他们连最后一个节都没过上。
厚儿被土匪劫走了。
八月初九,天下所有有情人出双入对,唯有他,陪伴他的,是一盒没能送出去的酥子糖,和梁上三只长毛野兔。
三只,总有一只要落了单。
第94章 风铃是谁的?
“哈哈,你确实很久没和它一块啦。”
老铁匠背着手,朝白秋走来,慈爱地凝望着,越看越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对。
你瞧现在的白秋多水灵啊!是被男人滋润的水灵,是在富裕生活中温养出的水灵,继续过之前那种风吹日晒朝不保夕的日子,可爱的小白菜都饿瘦了,或者颓唐地耷着叶子,可没有现在这么精神!这么喜庆!
他把白秋眼角眉梢还没有褪去的春情称为喜庆,却不知,泛滥的味道来自于白秋本身的敏感,和他的心意无关。
他刚刚从赖头身下爬出来,换成任何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他都会是这副模样的。
可老铁匠却把它读成了自己生活睿智的结晶,满心欢喜于拯救了年轻且迷途的青年,给他指了条正路。他哪晓得,青年很快也要从“正路”上滑下来,去过他的风吹日晒,朝不保夕。
“我先走了。”
白秋冲老铁匠挥了挥手,牵着巴掌,不敢走前门,也不敢走后门,穿过花厅的西廊小偏门,那是专门等粪车倒泔水的地方,安静。
白秋手握着伞,迎着越来越剧烈的狂风,喊着巴掌向前。
巴掌不理解这样的天气为什么还出门,可主人要它这么做,它是很乖的,听话地呜噜,跟随白秋沿着长廊走。
它的肚子受过伤,是守面摊时被原家的家仆原五踢坏的,如今养了一段时日,已经比过去好了很多,可到了阴天下雨天,侧腹和后腿还是会隐隐作痛。
这么折腾巴掌,让它淋雨,几乎是要了它半条命!
白秋心里全是不忍,可他必须叫巴掌吃这个罪,如果巴掌不吃,吃罪的就是他了。
和锦儿偷情的事瞒不住。
赖头又在一旁虎视眈眈。
刚成年的小孩容易魔怔,这一点在赖头身上得到了充分证明。
赖头心术不正,白秋不敢和他做交易,怕最后,不单秘密没守成,人也被糟蹋了彻底。
毕竟是一个马厩出来的(和小光),又是窑洞妓馆的常客,赖头作践人的招,耍他的招都太……白秋只要想起来,腰和屁股便都酸了。
丑事不堪回首。
他撑开伞,将伞大部分倾斜给巴掌,催着巴掌快走,眼看还有几步就出了西门,一道清脆的娇喝拦住了白秋的去路。
“喂!”
是粉桃,撑着把粉伞,向白秋这边奔来,“这么大的雨,你咋还在散步?赖头说你不舒服,我还以为你回屋了。”
“我……没事,姑娘为何在此?”
“我来拿小姐栽的一盆兰花,雨太大,小姐怕花儿浇坏了,特命我来拿,喏。”
粉桃指着廊阶下一盆簌簌发抖的铃兰,雨势危急,铃兰的花瓣都被敲落了几颗。
粉桃快步过去捧起花,站在白秋身前,犹豫着,没让他走。
“白秋,我有个疑问。”
“上回,你小心护着的那只风铃,真的是姑爷送给小姐的么?不是送给你的么?”
刚刚在主厅,粉桃掐着时间送安胎药,嫣然因为情绪不稳,连着几天饮安胎药,好容易脾气没那么暴躁,靠近厅堂,粉桃却听见“咔嚓”一声,又摔了只茶杯,她马上跳到小门处听着,这一听让她听见了不得了的——嫣然怀疑锦玉外面有人!
对,是她的小姐怀疑她们的姑爷在外面有人,且那人不是别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白秋!
她说,姑爷和白秋通奸!!
“这个鎏金风铃,你再说,是送给谁的?为什么要假他人之手?为什么……”
“你明知道,我最喜欢的是红色,是正红,不是玫红,也不是浅红,是皇后身上的红,是凤凰血的颜色!紫色,恶紫夺朱,锦玉,你是在暗示我吗?你要告诉我,你准备让白秋那个紫,夺了我这抹红?”
“谁跟你说了白秋?”
“还用说?你当我没长眼睛,看不出你们隐秘的亲密?你的糕饼铺,头单的生意多么重要,制作点心的活交给白秋,我也知道他做东西做的好,可做的好的人那么多,镇上有名的糕点师傅你不都拜访了,有谁会不给你面子?不给我上官嫣然面子?为什么非得是白秋呢!”
“为什么是锦秋?秋,秋,我恨这个字!我恨这个季节!秋天了,一切都要随风去了,西南宫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你是不打算扫我这株草,你要迎着秋天,享尽秋光!你以为你们聪明,当白秋拿着鎏金风铃说是你给我的时,我就猜到他在说谎!我没揭穿,因为我还抱着万中无一的信念,万一是你的心意,我岂不是辜负了?而今,看着你对孩子的态度,连一个名字你都不屑取,你嫌弃他了吧?有他在,他总提醒着你是一个父亲,你不能去尽享秋光了,所以你恨他,也恨我,是我们这些笨重的,拖住了你恣意的步伐!”
粉桃捂住嘴,手里的安胎药洒出大半。
白秋,真的是他吗?
那盏鎏金风铃,她也见了,白秋捧着它,在院里,目有甜蜜地发痴。
她记得她跑过去,趁其不备夺了那风铃,她问他,这风铃是谁给你的?
白秋怎么说?
他说,没谁。
他没否认,没立刻回答,那不是他的,是姑爷的,是姑爷给小姐的。
他撒了谎,不,他没撒谎!
按照小姐的话,风铃本就是姑爷给他的,它是信物,也是佐证,它的存在证实了白秋和姑爷偷了情!
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白秋来他们宅子也就一个多月,更何况,白秋有男人啊!
她的小满哥,他们两不是夜夜笙歌,好的像是一个人吗?
粉桃难过得心都要裂开。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秋要如此仓促地逃离。
不是因为羞涩,也不是因为累了,是因为怕,再呆下去,他会成为杀人凶手!小姐,小少爷,小满哥,人没被他杀死,心也被他杀的七零八落!
“我,就想听一句真话,白秋,你告诉我,风铃究竟是给谁的?”
第95章 缸子村
呼啸的雨声,沉默本身也是种回答,粉桃忽然冲上去给了白秋一巴掌。
白秋呆呆地站在那,巴掌挣扎着欲往前,脖子上的狗绳被白秋攥的死紧。
“呸!”
粉桃恨恨地朝白秋吐了口口水。
白秋抹着脸上少女的口水,或许还有雨水和他自己的泪水,屈辱,羞愧,难堪,一时间,似乎有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之后,是一种深深的,像是胸闷到喘不过气来的病人呼出气般的释然。
果然,秘密这东西捂久了,自己也难受。
粉桃姑娘知道了,意味着小姐知道了。他现在走便坐实了是偷情故事的主人公,他到底还是给锦儿惹了麻烦,可锦儿就没有责任吗?
为什么要牵绊他?
为什么要挑逗他?
为什么在他心灰意冷无数次想要放弃之际又给他希望?
为什么他辗转流落的会是上官家?
命啊,都是命!
是他前世招惹了桃花煞,今生,才需还了鸳鸯债!
锦儿,弟弟,我走啦!
白秋抚摸着廊边的柱子,轻声道。
不单是对锦儿的告别,更是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告别,那些他辜负的,被辜负的,都叫雨水冲刷个干净吧!
白秋扯了扯狗绳,又一阵轰隆的雷鸣,离开了上官府。
他到底还是没能熬到中秋,或许这也不是件坏事,今年的中秋注定不和谐,白秋不知道自己消失后锦儿会不会回心转意,他不敢前去打听。
走了后,他领着病怏怏的巴掌,搭着运送料草的牛车来到了新村落,从天水街穿过去的小河道里,一座不高的山坡,住着二十几户农家。
缸子屯,村庄的名。
至于它为什么叫这个名,白秋猜想和缸有关,只是他来到这,里里外外把村子考察了一番,也没发现制缸卖缸的痕迹,家家户户用的缸并不多出彩,倒是些新房旧屋组成的庄稼院,紧凑地汇集在东沟与西沟之间。
快到秋末,地上的榆槐椿树,不再像之前那样郁郁苍苍,白秋几乎可以断定,到了数九寒天,白雪覆盖了村前的河流、村后的山头,屋檐吊下来尺多长的冰凌,在第一缕寒风入侵前,他必须尽快找到个足够暖和的地方,才能捱过这个冬。
村子比较孤僻,没大姓,村民间相处质朴又疏离,这都是白秋喜欢的。经历了那么多动荡,他就想安安心心地过个人的小日子。
村里没大姓,意味着没霸凌。农民交往不亲厚,自然少了滋生谣言的温床。白秋将自己攒的所有银两拿出,先跟缸子屯的村长报备了,后在里正的引领下,找了户孤寡老太太,买了她一间坯房。
当然,好处是少不了的。
为了在缸子屯长久地与世无争地呆下去,他给村长、里正、包括老太太都送了礼。这个村的人确实是天生的骨子里就带着淡漠与波澜不惊,白秋这样的外来客,想在他们村寻个栖息之地,他们不欢迎,也不排斥。白秋殷勤地给掌权的村长里正送礼,他们不多高兴,却也不拒绝。就连那个卖他房子的孤寡老太太,拿了他的钱,也不过是悄悄背过了手,一歪两歪地往外走,连句最敷衍的问候都没有。
白秋也不恼,他把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寻个日子将小坯房好好装修装修。
他打算重操旧业了,在家务农,在外走街或摆摊,不求赚的多,能囫囵了吃饱饭就成啊。
事实证明,当一个家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干活效率反而是最高的。
几场雨下过,缸子屯的原景也逐渐显露了出来,四野静悄悄的,阳光留在坡上,暮霭聚在河口,在那不平整的麦田里,小鸟动情地鸣叫,偶尔还传来几声难听的狐狸嚎。
巴掌从村子到小院再到村子,它从一只健硕的大狗变成了走路直打晃的老狗,可它的主人,白秋,还是那么年轻!新的就像柳条上刚绽开的叶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