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在石溪看到的那一幕:染血的人儿坠落湖里,霎时偌大的湖面就被鲜血染得通红,鲜血掩盖了那张原本清灵俊秀的小脸,银蓝的长发混合着血水飘浮在水面上,当他跳进水里救他出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是血,鲜红到发黑的血顺着衣襟直淌下来,就像要把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尽。那样的妖异恐怖,他发誓再也不要看到。当他认出是筱伊地的时候,内心的惊愕震撼与深深的心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回到苍羝国都,忘忧听到了众人的传言“在安定城楼,燃矢小皇子从怀中掏出扔在地上的是苍羝的传国璧玉”。虽然这场流言在皇帝的强硬手段之下被压制下去,但实际的情形,忘忧猜测得到真实的情景。当时的筱伊还未从昏迷中醒过来,他不忍心再让他受到伤害,决定由自己来保护他。
再后来,接受了沨焓轩的提议,出任元帅。
一年之后,获得“安宁侯”的头衔,筱伊也匆匆半年多的昏迷中醒来,却不再像以前一样聪颖伶俐,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一样,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叫,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恐怕,连那个深深伤害他的男人都不记得了。
对于他,这或许是一种解脱。忘忧这样想。但他真的担心一个失去信念、一个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的死掉。他被自己这个惊人的想法吓坏了。所以,忘忧几乎片刻不离地守在筱伊的身边。
日子,就这样在担惊受怕中过去了。一晃,就是三年。
远离朝廷,是为了让筱伊远离危险。朝廷里那么多的人虎视眈眈地在找寻失踪的燃矢皇子的下落,筱伊的身份是个秘密,忘忧不希望他再度被伤害。尤其是那个人。
现在的筱伊,实在太脆弱了。
苍羝皇城。帝王寝宫。
“陛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安宁侯有谋反的企图。安宁侯几乎足不出户,整日都呆在王府里。”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跪在地上。
“嗯?”挑挑眉,他对兄长的私事没有什么兴趣。当日有人进言防备安宁侯谋反的时候,他便有预感是陷害,故而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暗地里派人监视忘忧的行为而已。湜微的确是块物产丰富的宝地,不然,他也不会让忘忧去管理。
“经过属下连日来的观察,安宁侯的府中的确有‘珍宝’,不过好象是一个人。只知道安宁侯很重视那个人。”
“知道了,你下去吧。”
黑衣男子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
暗淡的灯光在沨焓轩俊美的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抚着下巴,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月形的龙纹玉佩,细细的摩挲着。
忘忧的“珍宝”,也许他应该去看看。
静。皎月的光华映照着芙蓉浅眠的莲池畔,那华光如洒满了一地的银丝。一个堪称绝色的丽人静卧在银丝织成的锦缎上。
“筱伊,”忘忧走到他身边,柔声轻唤,却只听到浅浅的呼吸。
伏身抱起他走进房里,轻轻安置在榻上。这几年来,忘忧担心筱伊的病情,为了方便照顾,两人基本上是同榻而眠。
正要宽衣,倏然瞥向窗户,雕花的窗子上一道人影一晃而过。忘忧停下动作,纵身追过去。
那人好象等待自己追上似的,悠闲的好象散步,越过花阁、穿过庭院,踏着水波渡过湖水,纵身跳入湖心水榭,站住了。
忘忧悄然的落到他的后面。
短暂的静默,转身。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来者深暗的眸子正如月下精谧的湖水,浅浅荡漾绿波,冷峻的唇角一丝隐隐的笑。
“是你……”忘忧一声轻呼。褐色的瞳仁起初惊异,瞬间又染上一层了悟。是了,只有他才会这般悠然自得地瞬间将掌控情势。这个日子,终究是来了。
“兄长,别来无恙啊。”往常一样的淡笑,礼貌而疏离,没有丝毫的感情流露。
“还好。”忘忧讪讪笑,继而转头看向一边,“深夜来访,不会只是为了兄弟叙旧吧?”
默默的一笑,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刚才那个人,是筱伊吧?”
“筱伊?陛下是在开玩笑吧,我这里怎么会有燃矢的皇子呢?”
“忘忧!你明明有叫他的名字。我没有听错!”温吞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厉气。
暗咒一声。强硬的口气,似乎在讲什么很“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对待别人还是这样的蛮横啊。
忘忧淡淡一笑,回道:“我是这样叫他没错。又怎样?我这里没有陛下要的燃矢皇子。”
“忘忧,你明知道我要找的不是燃矢的皇子。”
“嗯?难道候燃矢的小皇子另有其人?怪哉。”巧妙的语气四两拨千斤。
“忘忧!”焓轩的语气开始焦躁。
“陛下有何赐教?” 仍是装傻似的笑容,人畜无害的笑容,看在对方眼里却是那样的欠扁。
静下来。
“忘忧。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筱伊,我不是为了苍羝,我是为了我自己。或者说,我是为了我和他,我们两个人。我想给筱伊一个解释,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这样的告白,忘忧心里一丝的动摇。焓轩几年来的努力,忘忧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可是,他一直在犹豫,在等待着上天降下的最后一次契机。就是现在,就是等待着焓轩自己找上门来。
“我以为,你知道我们的事情。我们的关系,不只是外交层面上的君与臣。”
偷眼看沨焓轩紧握的大掌,叹口气,忘忧幽幽的开口:“没错。我是这么叫他的。可是不管我叫他什么他都不会有反应,他听不到!或者说,他不愿听。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四年,不说前半年是在他的昏迷里度过的,就是后来的三年多里,我都不曾听到他的声音。不论我跟他说多少话,跟他讲些什么,他都不会回答。”
转眼看沨焓轩的表情。那个强悍的男子,那个情绪内敛的深沉男子,那个有着最美丽笑容地战神、修罗,他所有的浅笑的瓦解了。墨绿的闪耀动人光彩的眼睛此时黯淡了,满满的是无力掩饰的疼痛,面部线条轻微的扭曲。
“他的声音……”
惊讶他这样直白的情感流露,也稀奇的事情。那么,可不可以说,筱伊在他的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地位?他可以这样想么?
“不只是声音,”走到栏杆边上,抬头仰望,朗月清清,果然是月朗星稀啊。
“他不看、不听、不闻、不说。就是这样。”
就静默地站在那里,没有语言、没有动作。一片空白,湮没全部神经,思想、形体全部都不要了。所有的自我欺骗都成了枉然,四年来封闭的情绪汹涌沸腾。痛,四年来所有的痛点点滴滴,都不及谎言破灭的伤害。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理你!我会彻底的忘记你,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我想……见他。”咬牙隐忍。优雅的外表,看不到裂痕。就像一头受伤的猛兽,纵然外表仍是王者的气度,霸气、傲慢、强势,但眼睛里却交织着慌乱、挣扎、痛苦、懊悔,看不清眼前的路。
他的表现,早已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伤害,是互相的,因为情酣,所以伤重。可明知道今日的恶果,又为什么要践踏手中的幸福?偏偏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张慌失措、后悔莫及?
“我想知道原因。我想知道逼迫你做出痛苦抉择的原因。伤害他,不是你的意愿吧?给我原因。”
痛苦的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带着癫狂的神情。
“逼迫?你认为有人能够逼迫我做什么么?所有的情节都是我一手策划,我知道我们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我还是这样做了。他受伤,我心痛。”唇角残忍的笑,“我倾尽我的所有,给他我的全部,在有限的时间里灌注所有的感情,我知道我们的结果,所以我要表达我的感情给他知道,我爱他,不是为了利用。只是,我不该是苍羝的王,他不该是燃矢的皇子。如此而已。”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有人和你做了约定,是不是?”忘忧语出惊人。“不给我答案,我如何放心让你见他?”
惊讶。
“我知道他用皇位和你做了条件交换。”叹口气,“父皇是这样做了吧?他要你一统天下,才将皇位交给你的。”这个父亲啊,从来都是不断的给兄弟们制造麻烦,美其明曰“历练”,根本是闲极无聊找乐子才是。人都去世了,还不放过这个从来都“最难搞”的焓轩。唉,是不是特别关爱啊?还真是父子情深,令人羡慕咧。
沨焓轩盯视着忘忧,想要找寻一丝破绽。丁忧期间,忘忧根本不在场。
“一统天下是父亲的夙愿。而你,为什么?”要完成夙愿,当然要找最合适的人选。沨焓轩的才智、胆识、手腕都是列位皇子中最出色的。
“瞒不了你。”放弃似的笑笑,“不过你没有完全猜对。我是答应了父皇的要求,但不是交换条件,我想要完成父皇的心愿。一统天下是父皇一生的追求,我想要帮他达成,就是如此简单。
我的母亲是苍羝的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女儿,她要嫁的人本来是睿王爷。但睿王爷意外战死,母亲孤苦伶仃、受人歧视,父皇救了她,娶了一个与兄长私定终身的女子,然后就有了我。” 停下来,意料之中地看到忘忧惊讶的表情。
睿王爷是先帝朝骁勇有谋的智将。当时先帝歧嬴还只是众皇子之中的一位,睿王爷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成为皇储的人选,偏偏在一次征服苍羝附庸部落的战役中意外身亡,这也对苍羝王朝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苍羝一度面临内忧外患,濒临亡国危机。此时,歧嬴力挽狂澜,他的出众才能很快就让让苍羝重新振作起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强国。
“我没有报恩那种愚蠢的心思,只是处于对先帝的敬慕罢了。现在,燃矢只有半壁江山,苍羝已经是天下最强的国家。”我的爱人,我也该找他回来了。
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弟弟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想想也是,像自己这样的“优良物种”怎么会有那样行事古怪的弟弟。嗯。
忘忧的脑袋有一点抽筋。
“你已经知道原因了,让我见他。”挥去伤痛欲绝的悲情,取而代之惯有的强硬、霸道与优雅,快得让人以为方才的感性流露是错觉。
“你打算怎样对他?”
“无论筱伊变得如何‘面目全非’,我都会把原来的他找回来。”这是我曾经的承诺,即使现在的你已经不记得我,我还是会让你爱上我,我要重新夺回你的心,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好吧。”彻底投降,忘忧眨眨眼睛,像是又想到什么似的,叮嘱道,“你不可以再次伤害他,否则,我一定把他带得远远的,让你永远都见不到他。”孩子气的威胁,却是忘忧最真的心里话。
“我不会再放弃我的幸福。也不会再以任何名义伤害他了,再也不会。”
清亮的绿色眸子透出灿若烟尘的炽热火花,划破夜的深籁与蒙昧。带着无比的坚定决心。是的,我发誓。
第八章
坐在榻上,端详这张眷恋不已的精致脸庞,细微的角落都不放过,一遍遍与烙刻在记忆中的小脸比较。四年的时间,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身体变得更清瘦孱弱。躺在床上,那么不真实,微弱地呼吸,就像随时可以消失掉一样。
大掌轻轻的抚过单薄的胸口,他知道这里有让他的身体如此虚弱的致命创痛,而这具完美的身子上面,也早已遍布数不尽的伤口。想到这里,自己的心也跟着拧紧。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
痛苦的贪婪视线又回到他的脸上,往返逡巡。这样静谧地沉睡,看起来那样无助、纯真,又带着淡淡的孤寂。让人的心跟着被提起来。
你在做梦么?你的梦中是不是有我呢?是梦到我们从前的甜蜜,还是梦到我对你的残忍呢?为什么你都不说话?如果你肯醒来,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无所谓啊。
怜惜地用手指一遍遍的仔细描画,一再的确认他的真实存在。悸动不已,低头轻轻吻上略带苍白的薄唇,一如自己记忆中的美好。没有深入,只是轻轻地碰触,却已经让他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忍住深吻他的冲动,合衣上床。躺在筱伊身边。短暂的犹豫,还是伸出手,像要捍卫自己的所有物、又像是保护自己的珍宝,揽住他柔韧的腰肢,让他枕着自己的胸口。他的脆弱,直让焓轩内疚得快要死掉。
筱伊感觉到人体的温暖,很自然地靠上去,依偎进对方的怀抱里。
焓轩则漾起四年来第一抹轻松的笑。一种错觉,好象一切痛苦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回到了从前。
这样幻想着,听着耳边浅浅的呼吸声,沉沉睡去。他实在是太累了,四年来不断的找寻,不断的失望。就算今天的一切只是梦,也不要让它早早地破灭。就让自己,再梦得久一点吧。
经过四年的漫长等待,我还是找到你了,我的宝贝。
我会让你想起我的,我会忏悔我的所有过错,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让你原谅我。我会让你明白,我疼的、爱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
一觉醒来,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变得不一样了。直觉地感觉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人的气息明显的不同。有时候炽热的仿佛要把人灼伤,有时候冰冷的让人瑟瑟发抖,但却始终有一种暖暖的气息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让人眷恋的,又让人怀念,含着一种淡淡的伤心与痛苦,没有办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好混乱,旁边的这个人变得好奇怪!
不管你。仍旧闭着眼睛“睡觉”,如果不睁开眼睛的话,自己应该还没有醒吧。
什么东西,一股浓重的奇怪气息渐渐接近。热热的,搔弄地鼻子痒痒的。
又来了,这个是什么?嘴唇湿湿的,就像喝水一样,他要给我喝水么?又不一样,这个粘在唇边的、还在移动的东西是什么?软软的,好奇怪欧。
双眸紧闭,秀眉微颦,白玉雕琢的脸蛋呈现粉红,还要尽量露出沈醉梦乡的舒适模样。
早已醒来的沨焓轩得意地看着筱伊俊俏小脸上浮现的可爱表情。看他这个样子,应该已经醒了吧?没想到会见到如此“别扭”的场面,原先的淘气刁蛮脾性可是一点都没有改变。既然这个样子,那就再多逗弄一下下。
轻轻地啄着怀想已久的粉嫩樱唇,慢慢地厮磨品尝,深深地吸入久违的醉人清香,勾画、舔舐、诱惑、缠绵,渐渐勾引出筱伊体内沉睡的悸动,彼此应和。
越来越奇怪了,怎么变得昏昏的,就像不再属于自己一样?那种令人心荡神漾的感觉,仿佛要融化身心一样。
不对劲,从这个人到自己身边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
呼吸都变得好困难,谁来救救我啊。
感受到身下人儿的紧张与混乱,慢慢调整步伐,等待他呼吸顺畅,才不甘愿地结束这场深吻。不愿起身,贪恋他的美好,只静静地拥着他。
筱伊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僵着身子接受强加的温柔拥抱,猫儿般蜷缩着,听着规律的心跳,渐渐放松神经,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好怀念的感觉。
筱伊的浅眠也只有一会儿,很快就被拉来起来,服侍着更衣。明明都没有睡饱,没有说话,却很不满意地撅着嘴。
替他穿上月白色的长衫,外面罩一件宽大的鹅黄色袍子;取来侍者准备好的湿巾,细心的擦拭怜人小脸、纤细的手掌。最后抱他坐到巨大的梳妆镜前,揽起一缕流溢光彩的银蓝,放在大掌中细细的摩挲,顺滑细腻的触感,让人心生眷恋不忍放开。拿起象牙梳,慢慢地梳着,像是要延长相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