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他的时候,一点没有失望。高大,英挺。说不上俊,因为眼睛和嘴都长得很一般。但是浓黑修长的眉毛和挺括的鼻子掩饰了所有的缺点。难怪说人眉眼如何,眉还是比眼重要啊。至少对男人是这样的。用一句赶潮流的半英半中的话来形容就是,他长得很man。
我去的时候,他正和老师聊到兴头上。听老师介绍了我,他拍拍我的肩,以后我也罩你,就像师兄对我那样。这人有点痞气,和老师的书生气完全不一样。我一听,也是北京味儿就放了一半心。他接着和老师聊山西见闻。说在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车子抛锚了。竟然发现村后的一个破庙好像是宋代年间的。
又说他看到了梁上的龙型饰纹好像龙尾的图案和以前见过的都不相同。又说为了不被老乡发现可能存在的文物价值,他怎么半夜探宝。谈到工作的凯旋神采奕奕,初始我还隐隐觉得他不够我想的那样俊美,而此时我完全被吸引住了,觉得面前这个人如完美的天神一样发着光。
凯旋工作很忙,我不常能见到他。在后来的一年间有限的几次见面我都毫不客气的霸占着他的时间。他对我很耐心,或者我们真的有相通之处,我在他的指点下突飞猛进。我一直希望能和他一起去写生,或随他去体验一次野外工作。可惜因为我是学生,最后都没有成。那年年底,我卖出了我的第一幅画,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静水。画廊的主人是老师的长女,学画不成,改卖画,一样风雅。她是老师先前一
个夫人的女儿。苏黠原来是老师的学生,婚后因为老师年势渐高,本来没有生育打算,不想后来竟也得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学画也不成,学音乐却成了。早早流露了天分,从很小就开始得奖,附中时代开始就选择住校。音乐学院毕业后,载誉而去,到维也纳继续进修。我与老师相识太晚,并无缘识得传奇式的二姐。
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凯旋。从老师那里知道他在全国各地跑,他年纪轻轻,隐然已成古建保护的权威。我偷偷关注他的每一点信息。举手投足都在学他的样子。那时他对我,可说为父,为兄,为己。
四月,我翘了一下午课去玉渊潭看樱花。没想到人很少,公园里显得很清冷的样子。花事也不似我在日剧中见到的那样繁华。我了无兴致的向湖边走,看到站在湖边的身影,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咚的狂跳了一下。我对凯旋印象深刻,一瞥足以,毫无错认之虞。大喜之下正想跑去叫他,见他身子动了动,我以为他会回过头来,不知为何,我一转身,躲在了一棵小树后面,树并不大到足以掩护我,我也并非真心想逃避。我孩子气的想等他回过头来,先看到我。我想看到他眼中的惊喜。似乎等了天长地久,又似乎只有一会儿功夫,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回过头来,我忽然觉得那个水边的身影,很寂寞,就像没有游人的公园。“凯旋,”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吓得像一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一个穿着风衣的女人走了过去,似乎瞥了我一眼,我当时中了雷一样看着她手里的孩子脱了手,一步一摇向凯旋跑去。那个寂寞的人消失了,我看到他一脸温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里,除了那个穿红色斗篷的孩子。我比兔子还快,在我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坐在了回家去的车上。车窗上有张苍白的脸。
我撕心裂肺的疼,不是凯旋,而是被我的父亲,兄长,以致我自己毫不留情的背叛了。
我放弃了Q大建筑系的报送名额。报考了一家以摧残人的身体和意志闻名的直搏医学院。在我刻意的逃避下,再没见过凯旋。后来我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于是承认自己错怪了凯旋,再后来,渐渐的我让自己遗忘了这个名字。
苏微,老师和苏黠的女儿,今年五月登山遇险,意外死亡。老师,师母从欧洲扶棺回来都似变了个人。老师是更见老迈了,师母每每见我,目光留连,仿佛穿过我看见了很远的地方,眼泪就再也止不住。我本就不擅长人事应对,面对这般凄苦的状况就更束手无策。何况师母似乎一见我就特别伤感,渐渐的,我在老师家行踪渐稀。不去不是不关心,不是不是不想念,我这样告诉自己。直到凯旋找到我。
明天我们要一起去老师家。那我还是回家住好了,毕竟近很多。和凯旋分手后,已是周末下班高峰。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向车站。苦等数辆,都人满为患。我心里有事,也不急不躁。选了个人少的地方,冷冷的看着为了早一刻回家奋力搏杀上车的人们。人好像渐渐少了,我走向站台,忽然想起朱碧还在等我,也顾不上看表,我拔腿就往学校跑去。
五
朱碧让我直接去蓉府,我摸了摸口袋,估计钱应该够,就没去提款直接杀过去了。
周末,人好多。我站在门口引颈四望,看见朱碧已经坐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今天怎么都是别人等我。我莫名其妙的有点兴奋。觉得应该让那个孤独的背影高兴起来。我悄声走过去,其实没必要,正是人多的时候,感觉有不少人在狭窄的走道上来来往往。站在朱碧身边,我故意粗声粗气的说,“妞儿,给大爷倒杯茶!”我期待看到她吓一跳,然后作愤怒状,一番打骂折腾过后,气氛自然就轻松了。
朱碧果然下了一跳,我得意的笑。不知道为什么,笑得收不住,自己清晰的感到一个巨大的笑容绽放在脸上。但是,朱碧没有窜过来打我,她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眼睛睁得比平时圆,焦距定在我的身后。我回头一看,李子龙带着一脸笑站在我后面。“李---老师,”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我回过头来,立刻面目狰狞对着朱碧,“敢让我来当电灯泡!”我用目光杀死你。可惜朱碧在我的修炼下已成了抗目光杀伤型菌株,读出了我的目语,她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刚才李子龙来电话说就在这附近,我就让他索性过来一起吃饭好了。”
“对啊,顺便还可以商量一下明天的事。”李子龙越过我走到朱碧对面坐下,我只好选择陪美女坐的一边。“你怎么还叫我老师啊,是不是想我请客啊?”李子龙打趣我。
我看着他脸上那个笑很不顺眼,在心理撇了撇嘴,脸上换上了最温和无害的表情,“哪能目无尊长阿我们,再说叫老师就有霸王饭吃,也很不错啊。是不是?”我问朱碧。
在喜欢的人面前,假小子也从钢筋铁骨变成面揉的了,朱碧忽略了我的问题,一本正经的问,“明儿你怎么样,能去吧。”我看出来,她很想我能去。不过明天的事毕竟对我很重要。我还是实话实说,“今天家里来信儿,明天一定要去看一位长辈。所以,明天不能去了。”
朱碧的脸上瞬时写上了两个字,失望。她忍不住地看着李子龙,有点紧张。“这样啊,”李子龙脸上的笑好像断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北京的秋天很短哦,我们没有特殊装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别后悔啊。”朱碧脸上的失望消失了。看我只笑不语,她也落井下石,“我看啊,有些人不去也好啊,省得最后没体力了,我们还得把他背下来。”果然女生外向,这么一会儿工夫儿,也不用诉苦了,迅速就投到敌国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不象刚才那么好了,隐约的觉得,今天有两个人等过我,而我却不是他们期待的人。凯旋的背后有妻有女,朱碧的前面有李子龙或别的什么龙。他们只是在今天某个时刻,为了什么原因短暂的需要我,如此而已。
六
就像时光倒流一样,如果不是苏黠脸上新添的刀劈斧凿一般深刻的皱纹,我几乎以为我在这个家里绝迹的那段时间是不存在的。
苏黠陪我在书斋临帖。这也是因为我和他们坦白,最近好长一段时间,笔都没有碰一下,腕也不晓得还悬不悬的起。老师不放过我,把我关起来临小楷,这是水磨工夫活儿,分明是判我极刑。我当然想赖在客厅里听凯旋讲他这些年来的生活。可是今天本来就是来彩衣娱师的,我乖乖的认小服低,苏黠自荐监工,给我磨墨添纸。凯旋忍着笑,眼底一抹赞赏,让我挺胸腆肚,慷慨赴刑。
我的耳朵突破了生理极限还是捕捉不到一点点声浪,只怨老师书房隔音太好。苏黠陪在一旁,她在老师身旁侍画多年,早已养成习惯决不多言多动。我沉心临帖,一会儿下来到也物我两忘,一时成了,拿在手里,顾盼之间,颇为自得。苏黠拿过来,也是称赞不已。一如我年少之时,牵了我的手出去,一边絮絮的问我,“毕毕,怎么把头发剪的这样短?”我只好告诉她,在病房总是有好心的护士小姐告诉我女厕在另一边。逗得苏黠大笑不已。
医院的护士,温柔的在内科,凶悍的在外科,刁钻野蛮的属手术室。我的体形象南方人,最近两年好容易长了点个儿,也就172左右,北方女孩长到这个高度的也不少见。刚进科实习的时候,护士长一听我是个男孩,眼睛都直了,倚老卖老,拉着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结论是,基本上雌雄莫辨。后来一听,哦才18岁,小孩儿,还没长开。一下子所有的护士都反了,跑过来认小弟。搞得我不胜其烦。男医生在医院本来就比女医生有人缘。医大的男生又属于潜力股。早上抽血,有人代劳了;刚开的医嘱,迅速执行了;换药包没了是吧,姐姐给你借去,要几个啊;没吃早饭吧,脸色很不好啊,只有趣多多了,凑合一下行吗?长了这么多年,我忽然变成人见人爱的宝。朱碧在一旁冷笑,她不嫉妒,这年头这种女侠也很受欢迎,最受歧视的是班花校花等等花花草草们。我不惯与人太过亲近,与一众莺莺燕燕保持足够距离。这时拿这些琐屑小事夸大了讲给苏黠,她到也听得津津有味。
凯旋和老师在客厅里聊天。我和苏黠加入的时候,他们好像正在谈些很严肃的话题。凯旋比以前沉稳,也或者是刻意体谅老师的丧女之痛,他的声音低沉。少了几分指点江山的激昂。见我们来,两人自然而然停住,我只听到最后几句,“反正就是这样,一个项目如果要三年,至少有一年用来吵架。资金也很难到位。搞了个鉴定小组,都当成旅游团,各个部门都想塞人进来,搞专业的人少而又少,等到拍板的时候又都说不上话。不过,等到看到保护成果的时候,就觉得什么都还是值得的。” 嘿,这个人。
老师看到苏黠脸上的笑容,问我们,“讲什么这么开心啊?”
“林师,毕毕长大了呢,在医院里可受欢迎了。”苏黠还用以前和老师学画时的称呼,在老师面前她小了好多似的,有些撒娇。
什么跟什么啊。我红了脸,偷偷看凯旋,他也和老师一样笑得纵容。除了我,三人一付吾家有男初长成的样子。我有点不是滋味,不过今天来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回家的时候,凯旋送我。我有点惊喜,那是一辆半旧的吉普。是我喜欢的车型。凯旋说是公司的,经常要下工地,所以要用皮实的车子。我闻着皮椅的味道,觉得这才像男人的世界。控制不住的想在这车上多坐一会儿,所以在他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想了想,决定回学校,反正妈妈也还没回来。
窗外是漆黑的夜,车子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温暖,光明。
六
我坐在车子里,有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想老是被这个男人当小孩子看,所以不想轻易找个话题,被人看扁。我对自己的谨慎觉得有点可笑。
凯旋放了一张cd,调整了一下音量,是一张女声。乐声有如天籁抹去了我的浮躁,一时间我被它完全吸引住了。我看着正在专心开车的凯旋,他的脸轮廓分明,紧闭的嘴角给人一种坚定可依靠的感觉,同样是板寸,他的头发粗而硬,不知道摸一下会不会像滚钉板。我模模糊糊的想起几年前对他幼稚的依恋,以及后来莫名的恼怒,决绝的疏远,我对自己说,从明天开始,我要和这个人作个朋友。想到这里,我的心又雀跃起来,不由得哼唱了一句,“不想再问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究竟回来吧。”
“怎么忽然这么高兴?”凯旋有点好奇。
我想起刚才下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决定,
从明天开始,劈柴,喂马
关心蔬菜的价格,”
凯旋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接着说:“然后我们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free
我们两个大笑起来。我终于在这个男人面前找回了自我,恢复了正常。
我问了一个盘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为什么凯旋没有做一个专业画家。
凯旋想了想,认真的回答,“我喜欢画画,其实就像我喜欢窗外的风景。让我觉得很享受。但是生活的全部并不是享受,还有责任,这种责任在现实生活里面就化身为一种具体的工作,工作里面的挑战才能充分激起人的热情,或者说激情。完成责任的满足感是单凭享受不能达到的。”
我想了想他的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是说,你的建筑图纸里面更多的堆积了你的热情,你画的那些花鸟虫鱼,山林小溪反而只是一种没有热情的纪录载体?可是就我看来,设计图纸都很枯燥不说,北京这些年建的房子,都是小方块,用得着设计么?”
“纪录载体?这个词很有意思。我没这么想过。不过,自然山水,风物都是最美的,我画的时候只是尽力表述我的真实所见,所谓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也可能我不是那种情感丰富的人。我不象老师,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每见一处美景,震撼时必大哭不止。不过,”他嘴角戴上了个巨大的笑容,
“不过什么”,我没听过这段故事,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师祖,自然好奇。
“不过,但凡哭出来的作品,价钱都很高。”
我也大笑起来。
车子很快就过了国际大厦,我谈兴正浓,舍不得就走。飞快的想了一下,又没有任何好的借口。虽然不甘,也无可奈何。于是我随口问他,“你回家要多久?”
下面那句话却给了我个惊喜,“20分钟左右吧,不过我要先到工作室去赶一张图。”
在我头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让我跟你去吧。”怕他决绝,我立刻用很可怜的声音说,“我只是很好奇而已,保证不吵到你。好不好?”
“可是很枯燥啊。”我看他犹豫,立刻用更可怜的声音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很好奇,而且想看一些国外建筑的图片。你一定有吧。”虽然我鄙视我自己,我还是在这时候装小,装可爱。这一招儿一击而中,他无可奈何的同意了。
罗凯旋阿罗凯旋,小爷我终于要到你的地盘上来了。我一脸狞笑。
我又问他,“这个女歌手是谁啊,唱的真好。”他回答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名字,当时太兴奋了,也没介意。许多年后我收集了Sainkho Namtchylak这个图瓦族歌手的所有唱片,只是不敢听。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会去劈柴,喂马,关心蔬菜价格了。
七
认真工作的男人是最迷人的。忘了谁发现的这条公理了。我窝在沙发上,捧着一本能砸死人的书,越过书的边沿,偷偷窥视那个认真工作的人。其实没有必要,他分明已经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
我也是个男性,不会认为他很迷人。但是,这个样子的他却让我既羡慕又嫉妒。而且,即使有一天我做到和他一样好,一样出色,罗凯旋也不会用我今天看他的眼光来看我。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怒不可遏。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不大的空间,布置得很简单,只有一个制图台,不是很大的一个书柜,一个小茶几和一个双人沙发。所有的东西都是必要的,摆放的也很整齐。所有的书籍也都用白报纸包了,边角工整,书脊上清清朗朗写了字,诸如《基础力学原理》等等。没有任何显示主人趣味的装饰品之类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