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悠雨

嘉兴朝，昭王九年，春季。
「殿下！殿下！」
皇宫御花园内，一名小宫女正提着裙角，慌张追赶着前方不远处的小太子。
御花园内草绿树茂、繁花盛放，无数彩蝶纷飞，四处鸟语花香。太子七八岁大，身着一件华丽白袍，模样机灵可爱。此时他正动作敏捷地在草丛中扑来扑去，追赶一只蝴蝶。
但突然，小太子身影一矮，『扑通』一下扑倒在地。
「太子殿下！」小宫女吓得一脸惨白，连裙子也顾不上提，急忙朝太子跌倒的方向冲去。
「香儿姐姐。」小太子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你看，蝴蝶我抓到了。」
「太子......」小宫女应付性地一笑，急忙跪下来检查太子有没有哪里受伤。
「香儿姐姐，你看嘛。」小太子噘噘嘴，捏着蝴蝶，拿到香儿面前。
但就在这时，香儿的目光却凝滞在前方四五步远的地方。
站在那里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正是嘉兴朝的第十一代君王昭王和他的皇后，也就是小太子慕容羽的亲生父母。
小宫女立即全身伏地，战战兢兢地问候道：「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这时，慕容羽才反应过来，转过头，也发现了他的父王和母后，于是捏着那只蝴蝶邀功似的跑到皇后面前，兴奋地喊道：「母后，母后，你看！这个！」
皇后一边抚摸着小太子的头发，一边柔声称赞：「好漂亮呢，是羽儿自己抓到的么？好厉害。」
然而昭王却不这么认为，只见他生硬地说道：「羽儿，这只蝴蝶被你抓到以后连翅膀都张不开，太可怜，快把它放了。」
一听要放，小太子的笑容一下消失，把那蝴蝶紧紧捏在掌心，不停摇头。
皇后也顺着昭王的意思，劝道：「羽儿乖......蝴蝶被你捏得这么紧，会死。它有翅膀，所以要飞......羽儿，放了它吧？」
「可是......」小太子有些犹豫，低头望着捏住蝴蝶的拳头，沉默了好久，才终于松开。
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放掉那只蝴蝶。
但是，慕容羽却捏住了蝴蝶的两只翅膀，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就把翅膀从蝴蝶背上撕扯下来！
这一幕，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皇后惊愕地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昭王也神情大变，严厉地瞪着慕容羽。
然而慕容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把掌心的蠕虫拿到昭王面前道：「父王，你看......这样它就不会飞了。」
然而慕容羽得到的回答，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个性可恶！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残忍，长大以后也是暴君！」丢下这句话后，昭王甩手走开。
这个时候，慕容羽才捂住肿胀的脸颊，大哭出来。
这是慕容羽童年记忆里，最难忘的一件事情。
当时慕容羽七岁，倔强的他没有去道歉，也没有认错。并且从那以后，几乎没在昭王面前笑过。好像那一巴掌，已经打掉了他对父王的全部好感。父子关系开始恶化，昭王有意疏远慕容羽，一度还想另立太子，但终于敌不过朝廷众臣的一致反对，最后作罢。
慕容羽的父王昭王，因为他的仁爱而被人民称道，但同时，也由于政治手段太过柔弱，而酝酿出一场可怕的灾祸。
昭王在位第十年，慕容羽八岁，嘉兴朝的历史终于走到尽头。
那一年秋季，率领全国十分之七八兵力的大将--谢运天，在对西秦的战争中，突然发起兵变，杀回皇城。军队包围皇宫，放起一把大火燃尽宫城。那场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一切繁华化为灰烬，连宫墙石壁都被烧成焦黑一片。
所有皇室血脉，都在那一场劫难中化为冤鬼，至少--
谢运天是这样认为的。
　四周是茂密的树林，遮天避日的枝干相互掩映，阻断阳光。光线暗极了，然而就在树林最深处，一名少年手持长刀，一遍一遍练习着挥、刺、砍等基本动作。
少年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但因为出身武将世家、从小习武的关系，身体锻炼得非常结实。那被汗水浸透、紧贴身体的单衫下，可以清楚看见排列整齐的腹肌。
他练得非常认真，每个动作都要反复练上几十遍，不敢有一点疏忽。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滑下，但他却连擦也不擦。
就在这时，树丛中突然传来『窸窣』几声。
少年神色一凛，向声音传来处转去，喝道：「谁！」
没人应答，但那『窸窣』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
「谁！快出来！」少年再次大吼。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才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少年定睛一看，发现对方竟是一名年龄比他还小的女孩。身穿青衣，下着长裙，一条柔黄的带子系在腰间，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模样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非常镇定从容，一点不慌，一点不乱。
「你是谁？」见对方是个女的，少年的声音不由放软下来。
女孩盯着少年，直说道：「我要找姓『姬』的人。」
「姓姬？你找他们干什么？」少年一扬下巴，声调提高，他可不想让自己的气势被一个女孩压下去。
「我要找姓姬的人。」女孩不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把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撇撇嘴，向前走了两步，郑重地自我介绍道：「我就姓姬，姬铭尘。你找我干什么？」
「你姓姬？」女孩好像有些不信。
「当然了。」
姬铭尘自豪地说着，一把拉开自己的上衣。只见在他麦色的胸膛上、接近心脏的位置，刺着青黑色的『嘉兴』两字。
只要是姬家的男孩，都会在胸膛刺上那两个字，发誓一生效忠嘉兴王朝。
女孩神情微变，说道：「我要见你的父亲。」
「你是谁？见我父亲干什么？」姬铭尘带着一些戒备。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一定要见到你的父亲。」
女孩毫不退让，目光坚定地望着姬铭尘，不容对方拒绝。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姬铭尘败下阵来，轻轻叹一口气道：「好吧好吧，看你也不像坏人。就算是，只要到了姬家的地方，量你也做不出什么坏事。」
要知道姬家自嘉兴朝开国以来，建功无数。不仅开国时功勋突出，其后几代传人，都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声名远播。姬家此代有三子，长子在朝为官，次子、幺子都在家乡陪着父亲。家乡离京城较远，接近北方疆界，消息一直比较闭塞。
『只要姬家的人还在，嘉兴朝就不会灭亡。』
民间广泛流传着这样的话。
姬家就像嘉兴朝的一根支柱、一种精神象征。
女孩的身体突然摇晃了几下，抬手按住额头，一双闪亮的眼睛此时也不由变得黯淡，眼睑开合几下之后，竟朝姬铭尘倒了过去。
「喂！」姬铭尘措手不及，条件反射地接住了她。
「太......好了......」女孩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虚弱地靠在姬铭尘的肩上。
不知为何，姬铭尘脸上竟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喂，醒醒。」
他在那女孩的背部拍了几下，本想把对方唤醒，但不料却摸到一团血水。
姬铭尘大吃一惊，把女孩翻过身来一看，差点吓得叫出来。
只见女孩背后全是血，而且那血色不是纯红的，隐隐带着黑色，伤得极重。
刚才听她说话镇定自若，一点也不像受重伤的人。思及此，姬铭尘对女孩的敬佩之情不由加深几分，一把把女孩抱了起来，连刀也不顾不上拿，迈开步子，向家跑去。
　姬府离树林不远，并且是一条直道，姬铭尘跑得格外顺畅。即使怀中还抱着一个人，不到一刻钟，就已经冲到姬家大门前。
「哟，铭尘。」长他三岁的二哥--姬正翎，站在正门口，朝他招了招手，注意到他怀中的女孩后问，「好小子，从哪儿偷了个小姑娘回来？如果被爹爹发现，不打烂你的屁股。」
「爹在哪儿？」不理会二哥那些玩笑话，姬铭尘神色惊慌，张嘴就问。
「怎幺，你还迫不及待想挨打啊？」姬正翎睁大了眼睛。
「爹他到底在哪儿！」姬铭尘急了，跺了下脚，声音提高八度。
见状，姬正翎才收起刚才的嬉皮笑脸，想了想说：「爹他在......」
话说到一半，只听一个沉稳并且威性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幺事？」
「爹！」姬铭尘立即反应过来，把怪女孩抱了过去，「你救救她吧！她说要见你，说完就昏了，还流了好多血！爹，你快救救她吧！」
闻言，姬老将军神情一肃，从姬铭尘手中把那女孩接过来一看！顿时脸色发青，全身僵直，嘴巴张开半天没能合上。
「爹？」姬铭尘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这种震惊的表情。
姬老将军什幺话也没说，抱着怪女孩径直冲进屋去。
姬铭尘正想追去，却被二哥拉住。
姬正翎问：「那女孩到底是什幺人？怎幺爹见到她就跟见到鬼似的？」
「我也不知道！」姬铭尘的声音莫名焦躁。
「你真的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骗你干什幺？！我刚才在林子里练刀，她不知从什幺地方钻了出来，说是要找姬家的人，要见爹。」
「嗯......」姬正翎摸摸下巴，思忖起来，但突然，只见他一拍姬铭尘的肩膀，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看她的衣服，应该是从宫里来的。长得那幺漂亮，不是公主也是郡主了。一定是逃婚逃过来的！」
「逃婚？」
「嗯。我说，铭尘你就好人做到底，把这个女孩娶了吧。」
「咦？怎幺是我！」姬铭尘把对方的玩笑话当真了。
姬正翎笑吟吟地蹲下身子，抬头正好对上姬铭尘低着的头，「铭尘啊......二哥有预感，你和这女孩一定很有缘分，好好珍惜吧，哈哈。」
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反正姬铭尘听得半懂不懂，偏着脑袋。
「所以说......」姬正翎站起身来，拉住姬铭尘的手，郑重其事继续道：「二哥现在宣布，你就是刚刚那个女孩子的人了！不得有异议！」
「什幺？！」
姬铭尘一阵慌张，而姬正翎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脑筋天生慢半拍的姬铭尘这才反应过来，瞪了他二哥一眼道：「好啊，二哥你又逗我！」
「这能怪我吗？谁让我的小弟这幺可爱呢。」姬正翎一边说，一边把姬铭尘抱在怀里，像摸宠物似的摸着他的脑袋，还说，「二哥常常会想，如果铭尘你不是我的弟弟，是我们家养的小狗，那该多好啊......」
「别闹了！放开我！」
「不放不放，我要抱着。」
于是就这样，姬家两名少爷闹成一团。
「别挤别挤，你挡着我了。」
「是你挡着我了，让开一点。」
门外，姬铭尘、姬正翎两兄弟，你推一把，我推一把，都想占据门缝的最优位置，以便看清房间中的情况。
离怪女孩被姬铭尘抱回姬家，已经过了大半天。
现在早已入夜，天空漆黑一片，没有一点星光，却可以听到各种虫子杂乱的鸣叫。虽然时节已经入秋，但夏日的余韵还未淡去，空气有些闷热。
姬家上下可为这个怪女孩忙翻了天，又请大夫，又熬汤药。越是这么慎重其事，姬正翎和姬铭尘就越奇怪，心想那怪女孩究竟什么来头，竟能让只会『板着脸』这一种表情的父亲，露出那种张皇失措的神色。
就在这时，房间中躺在床上的怪女孩突然动了一下！
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依然被屋内的姬老将军、屋外的姬家两兄弟准确地捕捉到。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怪女孩身上。
「姬伯......伯......」怪女孩的声音细弱游丝，只见她捂住心口，艰难地想坐起来。
姬老将军急忙扶住她，那双没有一点因年龄而变钝的眼睛光芒闪烁，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臣......臣罪该万死......」
「不是老将军的责任。」女孩轻轻闭了闭眼，竟安慰起比她年长几十岁的人来。
门外两兄弟奇怪地对望一眼，一声未吭，但那一刻，他们却用眼神传达着同一个讯息──这个怪女孩，果然大有来头！
「可是，太子殿下......」
姬老将军话只说到一半，只见那女孩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发出几声吼叫后，竟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死了，母后死了......父皇也死了......都死了，他们还想杀我......我好怕，差点就被杀死了......」
姬老将军拍着女孩的背，表情凝重，安慰道：「太子殿下，没有人可以杀你，只要姬家还有一个人在，就没有人可以杀你。」
老将军的声音有些哽咽，说到这里，竟再也说不下去。
如果说现在姬老将军的表情是凝重。那么，此时在门外偷看的两人，则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承受这样的事实！
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爹竟叫那个怪女孩为──太子！
──那个怪女孩竟是太子！？
太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身逃到姬家来，想必朝廷那边出了大事。
正在那两兄弟震惊之时，房间里又传来新的声音，是脚步声，姬老将军向门边走来，一把拉开房门。
两兄弟没能反应过来，身子顺着门板向前倾去，迭在一起狼狈地摔进房间。
「起来！我有话对你们说。」姬老将军眼神凌厉，径直向门外走去。
两兄弟立刻起身，跟在姬老将军身后跑了出去。
即使现在他们还猜不到皇城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却已经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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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老将军穿过正厅，绕过回廊，最后，竟在姬家的祖灵房前停住。
灵房中供奉着姬家历代将士灵位，四周墙壁还挂着画像。香炉星火点点，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到处都是香火的气味。
这里是姬家最神圣的地方，姬铭尘只来过一次。那次，父亲亲手在他胸膛刺下『嘉兴』二字。他曾跪在姬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用生命守护这个王朝。
「跪下！」姬老将军负手而立，面朝灵位，用威严的声音命令身后两子。
姬铭尘和姬正翎跪倒在地。
姬老将军吸了吸气，稳定情绪，发话道：「现在，这里的灵位又要增加一个。就是你们大哥的灵位。」
──大哥？！
姬铭尘和姬正翎同时抬起了头，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
大哥明明在朝为官，父亲为什么说要为他立碑？！难道大哥已经......
姬老将军的喉咙哽了哽，发音艰难：「你们大哥为了嘉兴王朝而死，为了国主而死，死得值得，他没有辱没我们姬家的血统......正翎、铭尘，你们听着，现在逆臣猖獗、气焰嚣张，你们要以你们大哥为榜样，为国捐躯，以身护国──听到没有！」
「......」那一刻，跪在地下的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事情太突然，他们还接受不了。
「听到没有！」姬老将军的声音骤然提高。
「听到了。」两兄弟齐声回答。
「大声一点！」
「听到了！」
当姬铭尘用尽全力吼出这三个字时，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害怕被责备，立刻抬手拭去。
姬老将军续道：「那么现在，你们就对姬家列祖列宗发誓，为嘉兴王朝流尽最后一滴血，与王朝共存亡──快点！没时间磨蹭了！」
这时，姬正翎才缓缓抬起右手，郑重开口道：「我姬正翎，现在对着姬家列祖列宗发誓。誓于嘉兴王朝共存亡，为国捐躯，以身护国。如果做不到，我愿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学着二哥的样子，姬铭尘抬手正想起誓，却被姬老将军止住。只见他望着跪在脚下的幼子，喉咙再次哽住，掏出一把短刀送到姬铭尘手里，吩咐道：「拿好。」
姬铭尘两手接住，觉得这刀异常沉重。
刀的样式很熟悉，好象是爹曾经交给大哥的东西。现在，同样的刀又交到自己手里，姬家新的传人──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刀是慕容羽带来的。
皇宫被焚烧那天，年仅八岁的慕容羽被扮成宫女，混在逃窜的人群之中，在姬家长子的保护下侥幸逃脱。但姬家长子却中箭身亡，临死前，他把刀交给慕容羽，并让慕容羽向北逃──北方，是姬家所在的地方。
祖灵房内。
姬老将军道：「尘儿，你要保护太子，发誓用你的生命保护太子。太子绝对不能出事，你活着，太子就不能死。即使你死了，变成鬼魂，也要保护太子殿下──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