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慕容羽忍无可忍,怒目瞪视姬铭尘。
出征三月以来,姬铭尘没有一次违抗他,但现在却以如此强硬的态度阻止他下令射杀敌方将领。想着想着,慕容羽无可奈何叹了声气。的确......姬正翎但对自己来说,只是嘉兴朝的叛徒;但对姬铭尘来说,却是手足兄弟。
「太子,」只见姬铭尘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抬头恳求道,「蒙太子厚待,末将本应拼死杀敌,但手足之情不可不顾,还请太子念在末将跟随太子八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暂且收兵回营吧。」
「收兵回营?」慕容羽一声冷笑,「北墉关不要了吗?」
姬铭尘道:「末将愿意亲自前往北墉关,劝服家兄投降。如若成功,太子不折一兵一卒,就可以收下北墉关,何乐而不为呢?」
「劝降?」慕容羽的目光停留在姬铭尘脸上。
他承认冲锋陷阵骁勇不凡,当算一流;但如谈到口舌之道,劝服之术,却连三流都排不上。让他去北墉关说服姬正翎,搞不好弄巧成拙,反被姬正翎说服了,反过来攻打自己也说不定。
如此,慕容羽怎肯轻易放行。
正在慕容羽思考之时,姬铭尘突然起身,强硬的目光向慕容羽射来,表明态度道:「太子,如不成功,末将绝不回营!」
从对方坚定的目光,慕容羽已经看出:姬铭尘无论如何也要前往北墉关一趟,就算自己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罢,你去吧。」慕容羽面对现实,右手一挥,终于放行。
「谢太子。」姬铭尘立即谢恩领命,翻身上马,告别太子,只身一人向北墉关的方向驰去。
马蹄下,黄沙纷纷扬起,姬铭尘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望着那片飞舞在空中的砂石,慕容羽低声自语道:「罢,既然你对你二哥有情有义,我就姑且相信,他对你也......情义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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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铭尘的马刚一来到城下,城门就为他打开,好像姬正翎早已料到他会前来一样。
姬铭尘被带上城楼,城楼之上,姬正翎迎风而立,没有看姬铭尘一眼。姬铭尘顺着他目光注视的方向望去,看见不远处西秦军正缓缓离去。随着大军撤离,黄沙浪潮般翻滚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西秦军才消失在地平线下。
待风沙平息,姬正翎依旧望着远方。对方的沉默,令姬铭尘也开不了口。两人之间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和大氅随风翻飞的声音响个不停。
「二哥......」
姬铭尘下决心刚一开口,就被姬正翎截断道:「八年了吧?」
姬铭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回答道:「八年了。」
「已经八年了,」姬正翎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姬铭尘,目光复杂而又幽深,「还记得当初送走你和太子之时,你才只到我的肩头......八年未见,你不仅长高了,就连声音和神态也变了......」
「二哥你变得更多......」
姬铭尘刚要发话,却被姬正翎再次打断道:「但无论你怎么变,脑子还是一样笨。」
冷冽的声音刚一响起,眼神就已变得锐利,宛如利剑般向姬铭尘刺去。
「铭尘,你真不该来呀......」姬正翎似叹似嘲地发出这样一声感叹,右手一挥,侍卫们立刻包围过来,手持刀枪把姬铭尘围在中央。
「二哥......」
「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把他押下去。」
瞬间,无数刀锋就已架上姬铭尘的脖子。
「二哥!」姬铭尘大喊着,他不信对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然而姬正翎却连看也不看,转身径自走下城楼,只留给姬铭尘一个令人绝望的冷漠背影。
当天晚上,慕容羽就接到一封使者送来的书信。
打开一看,果然是姬正翎所书。信上用半威胁的口气写到姬铭尘已经被他俘获,如果西秦强行进攻北墉关,那么第一个殉身之人,就将是姬铭尘。
「竟不惜用他的亲弟弟威胁我退兵。」慕容羽把书信紧紧捏在手心,身体因愤怒而微微战栗着,「他对谢运天竟然忠心到这种程度!?」
慕容羽突然想起宫城被焚烧那天,为了护送自己逃出皇宫而殉难的姬家长男,想起殉国的姬老将军,想起在草原陪伴了自己八年的姬铭尘。姬家,永远是嘉兴朝最值得信赖的一脉,慕容羽从来没有怀疑过姬家对嘉兴朝的忠心,但是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不容他否认什么──姬家终于也出了一个叛徒。
姬正翎不仅背叛了嘉兴朝,甚至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囚禁姬铭尘当人质威胁自己退兵。
思及此,慕容羽下意识咬紧了牙。
他不是在恨谁,只怪自己信错了人。只怪自己对姬正翎抱有幻象,放姬铭尘去劝他投降。事已至此,是放弃姬铭尘,还是放弃北墉关?这个问题让慕容羽一阵头疼。
姬正翎真的会杀姬铭尘?姬正翎真的全心归顺运天朝?
当这两个问题浮现在脑海中时,慕容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流淌着姬家血脉的人,会为了一个反叛的王朝杀掉自己亲生兄弟。
想到这里,慕容羽做出翌日继续攻城的决定。
他赌定姬正翎信中所写只是威胁,他不可能亲手把分别八年的弟弟送上黄泉。
但是,慕容羽却算错一点。
失去姬铭尘的西秦军作战能力大幅降低,翌日交战之时,连三个回合都还不到,就被对方围困起来。要不是及时下令撤退,还不知会损失多少兵力。
撤兵之后,北墉关外,风沙渐渐平息。
然而就在傍晚时分,当地平线被落日红光笼罩之时,一人一马来到北墉关下,就像昨日的姬铭尘一样。
姬正翎就战在城门之上,望着城下来到之人,默不作声。虽然八年未见,但却一眼辨出对方的身份。因为无论相貌如何变化,但对方凛冽坚定的目光却丝毫不改。
「放他进来吧。」不等慕容羽喊话,姬正翎就下令打开城门。
亲自把慕容羽迎入城内,姬正翎笑问:「嘉兴王真是好胆识,有了昨天姬铭尘的教训还嫌不够,今天亲自送上门来──就不怕有去无回吗?」
慕容羽扬眉道:「我是来领姬铭尘的人头回去的。」
闻言,姬正翎面部微显僵硬,没有接话。
慕容羽又问:「怎么,难道翎将军还没有杀他?这可和你昨天信上写的不同。」
「哼,」姬正翎一声冷笑,和气不再,目光愈发凶狠起来,「你以为本将军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慕容羽道,「我相信翎将军一言九鼎。你说要杀的人,就一定会死。但是,翎将军的这里──」说着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沈声问道,「还有嘉兴吗?」
简单明了的五个字,竟把姬正翎问得愣住。
只要是姬家的男儿,胸口就一定会刺上『嘉兴』二字。姬铭尘如此,姬正翎也是这样。
右手下意识缓缓上抬,姬正翎抚住自己的心口。似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双眉不自觉地蹙紧起来。目光中刚才的戾气全部消散,头也垂了下去。
见状,慕容羽更是胸有成竹,乘胜追击般道:「翎将军,我不信你真会降服运天,我......」
「你错了。」不等对方说完,姬正峋痛蚨纤幕埃ё⌒目诘氖滞蝗环畔拢詹疟砬橹心悄òС钭布词牛俅伪灰徊愫哺恰?br>只见姬正翎当着慕容羽的面,解开大氅,卸下铠甲,最后把衣服向两边一拉,露出赤裸的胸膛──
瞬间狂风袭来,慕容羽只觉身体一轻,仿佛连站也无法站立,快被狂风刮走似的。
「不......」
一个不确定的音节从唇边流溢出来,不可能,慕容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目光盯着姬正翎胸前那块乌黑的疤痕,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不敢相信那本应刺着『嘉兴』二字的地方,已被一块漆黑的疤痕覆盖!
看着那焦黑的伤痕判断,应该是火烧后留下的痕迹。但除了刺字的地方,其它地方的皮肤都完好如初。慕容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是姬正翎自己烧了胸前的刺字!
「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慕容羽自嘲般一笑,摇了摇头。他赌上生命来到这里,赌的就是姬正翎心中还有嘉兴。但现在,对方心中的嘉兴已经变成一块黑色的焦伤。慕容羽彻底绝望,对姬正翎不再抱有任何幻象。
姬正翎一边穿衣服,一边缓缓说道:「你一定想问原因......其实我并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很不甘心......我可以死,但却不甘心作为一个陪葬品而死......只因为生在姬家,就注定要随嘉兴朝的灭亡而灭亡?......即使嘉兴朝的气数已尽,但不代表我的气数已尽......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慕容羽已经被冲上来的士兵围住,插翅难飞。
「即日处斩。」姬正翎用非常清晰的声音告诉他,没有半点怜惜的语气。
「也包括你的弟弟吗?」慕容羽问。
处斩自己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就连姬铭尘......他也要杀吗?
「包括。」姬正翎的声音还是如此清晰,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
「如此,告辞。」慕容羽低笑一声,不让侍卫押送,径自走下城楼。
姬正翎......在这个人面前,慕容羽一败涂地。败在他太相信姬家,也败在太相信自己。本以为姬铭尘无法说服的人,自己可以说服;本以为对方心中还留有嘉兴;本以为对方会助自己一臂之力......但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慕容羽低叹一声,已经走下城楼,抬头最后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姬正翎。
那一瞬间,两人目光交汇之中,慕容羽隐约查觉到对方目中有一丝情绪在波动。似是无奈,似是不甘,似是后悔,似是心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但慕容羽前一刻才如死灰般的心,突然复燃起来。他能预感得到,姬正翎不会斩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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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墉关的地牢内,慕容羽又见到姬铭尘。
他们两人被关在一起,一左一右对坐着,但都若有所思地低着头,没人说话。负责看守他们的狱官在附近踱来踱去,怕他们逃走。但观察了好一会儿,见两人都乖乖的,没有半点打算逃跑的迹象,不由放松下来,离开地牢出去了。
其实不是不想逃,而是慕容羽已经赌定姬正翎不会威胁他们的性命。
但慕容羽担心的是,姬正翎虽然不会杀他们,但也不会轻易放他们走。从姬正翎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心里非常挣扎、非常无措。面对这样的情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杀该放,所以只能暂时禁闭两人。
「怎么会这样......」姬铭尘突然开口,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慕容羽。
牢室中昏暗的光线让两人的脸都笼罩在灰色之中,但慕容羽还是看清了姬铭尘的眼睛,那充满苦痛的眼神,也深深刺痛慕容羽的心。
「二哥他不会这么做......二哥他不是这样人......」似是想要申辩什么似的,姬铭尘喃喃不绝地重复着这句话,「二哥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的打算?」慕容羽带着浓浓的嘲讽『哼』了一声,「他的打算就是效忠谢运天而已。」
「不可能!」姬铭尘的身体蓦然向前一倾,牵动铁镣『哗哗』乱响。
「他亲口告诉我的,」慕容羽轻声道,「他说他不甘心......说他可以死,但却不甘心作为嘉兴王朝的陪葬品而死。他投降了谢运天,这是事实,他也认了。」
「不会,不可能......」姬铭尘摇着头,无论慕容羽说什么,他都不肯相信。
回忆中,姬正翎总是仗着比自己高一点就总爱捏着自己的脸说,『铭尘,如果你是我们家养的狗就好了。』而八年前,姬正翎跪在祖灵前发下的誓言,霎时又在耳边回响不断,『誓于嘉兴王朝共存亡。』那个时候的二哥,声音是那样坚定......他又怎么会降敌?
记忆中关于二哥的种种美好回忆,却被昨日在城楼上对方望着自己的冰冷眼神击碎。
姬铭尘怎么也不明白,曾经立下毒誓的二哥,怎么突然变了?
「铭尘......」慕容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想起。
姬铭尘刚才想得太过专注,竟没有留意到慕容羽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旁,急忙应了一声:「太子。」
「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靠在一起了?」
慕容羽一边说,一边在姬铭尘身边坐下,把头靠上他的肩膀。姬铭尘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望着慕容羽,见他已经闭上眼睛。
「抱着我,铭尘,」依旧闭着眼,慕容羽恬淡地吩咐,他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似乎陷入了一场美好的回忆之中,「以前逃亡的时候,你总是抱着我......问我冷不冷......还不停安慰我,说你会保护我,叫我不用怕......」
「太子......」姬铭尘的手缓缓上抬,略显僵硬地搂住慕容羽瘦削的肩膀。
从对方刚才的话中听出,慕容羽是在回忆他们离开姬家向北逃的那段日子。对姬铭尘来说,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每天都食不果腹,还要像老鼠一样躲避官兵,到了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就随便找个墙角蜷在一起,活像两个乞丐。
但不知为何,慕容羽却对那段时光非常怀念。他阖眼徐徐说道:「那时候每天晚上,你都把衣服脱下来把我裹住,裹得像茧一样,但你还怕不够暖和,索性抱着我睡。有天晚上夜风太冷,你冻得睡不着,不停打喷嚏,可你又怕吵醒我,拼命忍耐......其实我早就醒了,就是不睁眼,想看你会怎么办......我以为你会和我裹在一起,但你没有......你只是不停地忍耐而已......」
「有这种事吗?」姬铭尘早已记不清了。
「嗯,」慕容羽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续道,「还有一天天下暴雨,我们躲在土庙里偷吃贡品,可贡品只有几只野果子,我问为什么没肉,你说菩萨都是吃素的......我说我想吃肉,你就让我等在庙里,自己冲进雨中......可以大雨天,又是晚上,什么野兔野鸡全都抓不到......但你还是带回一碗肉羹,你说是从山上樵夫那里要来的,其实......」
蓦然睁眼,慕容羽手向下滑,企图掀开姬铭尘的裤腿。
「太子!」姬铭尘一惊,急忙拉住慕容羽的手。
「其实我都知道,」慕容羽淡然一笑,指间从对方小腿轻轻划过,「那肉不是什么樵夫施舍的,而是你腿上。」
「太子?」姬铭尘的脸上写满震惊,他不知道太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因为那天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从你的腿上传来很浓的血的味道......你骗不了我......」抬手捂住心口,胃部一阵抽搐,「我吃了,但我后来又吐了......我无法想象那些肉在我体内分解消化......我以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姬家人应该做的......但是我错了,这些事情是只有你会做的......只有你,才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对姬铭尘的信任,导致慕容羽把这种信任扩展到对整个姬家的信任;而对整个姬家的信任,又包括了姬正翎。但正由于信错了姬正翎,才让慕容羽幡然醒悟:原来一直守护着他的,不是姬家的血统和使命,而仅仅是姬铭尘这个人而已。
「可惜我到现在才发现我应该感激你......」铁镣的声音在沈闷的牢房中响起,慕容羽骑坐到姬铭尘身上,炽热的红唇贴在对方耳边呢喃,「对不起,铭尘,还有......我爱你......所以,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说话间,慕容羽的气息已经来到姬铭尘唇边,用舌尖在对方唇瓣上轻触几下后,探入齿间,轻柔地吮吸起来。即使只是这样轻柔的亲吻,热度依然迅速从身体内部窜起。
如果不是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恐怕他们还停不下来。
当慕容羽回头时,姬正翎已经来到两人身后。
不知道被他看去多少,但光是慕容羽坐在姬铭尘身上的这种姿势,就足以说明一切。
「原来如此。」姬正翎立刻明白过来,隔着铁栏,三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
慕容羽这才不慌不忙从姬铭尘身上下来,坐回地上。
「铭尘,」姬正翎站在铁栏外低唤一声,见姬铭尘认真注视着他,才又道,「八年前你抱他回姬家找爹,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你和他很有缘分。没想到当初一句玩笑话,现在竟成了真。」
不知道是喜是忧,姬正翎的情绪往往从话中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