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日,姬铭尘又扫清了城外几处据点,使皇都更加孤立无援。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认为不出十日,谢运天必定投降。然而十天过去,谢运天还是没有任何动作,皇都高耸的城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运天又在等待着什么?没人知道。
夜晚劲风袭来,更显苍凉。
皎白的月亮挂在深黑的夜空,格外刺眼。风中夹着砂石,刮在脸上一阵生疼。慕容羽站在帐外,眺望着不远处的庞大黑影。那是皇城的影子,八年前他从那里逃了出来,八年后又回到这里,夺回他失去的一切。然而坚固的城墙却阻断了他的视线,只能看见一个深黑的轮廓。
「太子。」不知何时,姬铭尘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把一件深灰的大氅披在他的肩上,「这里风大,回去吧。」
「不。」
慕容羽依旧望着皇城的方向,连眼睛也未眨一下,戾风刮扯着他的额头和脸颊,鲜明的痛感从头部传来,那里至今仍包扎着一圈纱布。是青城区那一战时,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所受的伤。
慕容羽突然道:「风是从皇城那边吹来的,有股血的味道──城里情况怎么样?」
姬铭尘回答:「已经派探子进城了,不过还没有消息传回。太子再等等吧。」
闻言,慕容羽不再作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太子。」
姬铭尘的一声轻呼,把他拉回现实。慕容羽回过眼,问道:「怎么了?总是吞吞吐吐的。」
姬铭尘还是支吾了一阵,才问道:「伤口还痛吗?」
慕容羽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抚上额上白纱,回答道:「早好了。不过留着白纱,只为警告我自己,以后不要再冲动行事了。那一跤把我摔清醒了很多,本来还想一刀结果了谢运天,让他死得痛快。但现在我决定,把他围起来,让他弹尽粮绝,在恐惧和绝望之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说到这里,突然感到头部纱带被姬铭尘扯住,刚想问,只听『嚓』的一声,纱带已被割断。姬铭尘收好刀,一圈一圈将纱带取下,在这过程中并没有说话。慕容羽猜不透他的做法,不懂他为什么这个时候为自己拆下纱带。自己明明刚刚才说,这纱带是为了警告自己而存在的。
「太子......我倒宁愿你不要警告自己,直接下令攻入皇城,一刀杀了谢运天比较好。」
姬铭尘把拆下的绷带捏在手心,检查着慕容羽额上的伤口,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慕容羽眼神一凛,问道:「为什么?」
「因为被你围在皇城中弹尽粮绝,在恐惧和绝望之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不仅仅是谢运天而已──还包括整个皇都。」
姬铭尘的话让慕容羽发不出声,在对方炽烈的目光下,慕容羽竟匆匆低下了头。
「太子,难道你想让全皇都的人,都给谢运天陪葬吗?」姬铭尘没有放过慕容羽,扼住他的手腕,继续道,「你的仇人只是谢运天而已,烧了皇宫,杀死你亲人的人,只是谢运天而已。皇都中的所有百姓,是你的子民。你是来解救他们,而不是来杀死他们的呀,太子!」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慕容羽甩开姬铭尘的手,转身回到帐中。不是不懂姬铭尘的话,而是不喜欢他刚才的态度。
「太子,」姬铭尘跟进帐来,劝道,「不要再围城了,速战速决吧。」
「不。」没有丝毫回旋的一个字,慕容羽冷冷道,「如果速战速决可以取胜的话,我也不会拖到今天。现在除了围城之外,没有其它办法。」
这十天以来,不是没有攻过城,而是每次攻城必定失败。如果因为不忍心看到城中饥民而强硬攻城的话,只会害西秦军大力消耗折损而已。但如果围城,待到运天军再无战斗能力之时,再一举攻城,简直轻而易举。但现在问题就是──姬铭尘的心软了。
「太子......」
「你不用再说了。铭尘,我问你,城中百姓和我的最后胜利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两个都重要。」毫不思索的回答,也正是姬铭尘的真实想法。
「不,你最重要的只是我──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慕容羽瞪着他低吼。
29
「太子!」姬铭尘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严厉,他不明白慕容羽为何执着于用这样的方法取得胜利。在他看来,围城这种手段太过残忍。
「不是我想围城,而是谢运天逼我这样做。为什么一定是我心软解围,而不是他出城投降?」
「他在等待援兵。」姬铭尘道,「在援兵到来之前,他不会放弃最后的希望。」
「没错,但是,」慕容羽陷入思考之中,低声自语道,「他究竟在等哪方的援兵?」
这种情况下,慕容羽不认为还有什么人救得了谢运天。但看谢运天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静悄悄地紧闭城门,仿佛对援兵非常有信心似的,连慕容羽也有些担心起来。
「太子,与其继续围城,不如赶在援兵未到之前,一举攻破城门吧。」姬铭尘见慕容羽产生一丝动摇,立即趁热打铁劝说道。
「不。」谁知道慕容羽的答案还是这一个简单明了的字,连一句补充解释都没有。
「太子,你究竟在想什么呀!」姬铭尘有些着急,语气中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和烦躁。
「我在想什么?......」慕容羽缓缓抬眼,向姬铭尘望去,目光如同一泓幽深的泉水,看不透里面隐藏的情感,不仅是眼神,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沈起来,低沈之中又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痛,「我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那个时候,你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也不会这样强硬地要求我听从你的意见。」
姬铭尘答道:「太子,我是你的下臣,不是一具傀儡,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
「你认为你的想法更加正确?」慕容羽一声冷笑,截断姬铭尘的话。
迎着对方闪烁着寒光的眼瞳,姬铭尘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这动作似乎也默认了慕容羽刚才的那句猜测。
「铭尘......」慕容羽低唤着这个名字,声音越发低沈,把话题完全转移到另一个看似不相关的方向,「其实父皇他并不喜欢我,不止一次想要废掉我,新立太子。」说到这里,蓦然抬眼,并且捧住姬铭尘的脸,不让他逃避自己的目光,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姬铭尘一怔,随后摇了摇头。
他第一次见到慕容羽是在八年前,那个时候皇宫已经被谢运天占领。所以姬铭尘对皇城中的事情根本不了解,也就更不知道太子和先皇的关系究竟如何了。
「是因为一件小事,」慕容羽回忆起六岁那年在御花园中发生的一切,声音不禁变得有些幽远,「我捉住了一只蝴蝶,父皇让我放了那只蝴蝶。但我不但没有放走它,反而撕下它的翅膀。没有翅膀的蝴蝶无法飞,无法飞的蝴蝶也就逃脱不了我的控制,这样──它就只能属于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否有着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的我──有。」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捧住姬铭尘脸颊的双手更加用力,指间隐隐带着颤抖,骨节有些发硬。
那段回忆虽然并不美好,但却深刻,慕容羽永远也忘不了先皇掴下来的那记耳光,也忘不了先皇留下的那句话──个性可恶,性格残忍,只会成为一个暴君。
姬铭尘呆滞地凝视着慕容羽深邃的双瞳,仿佛要被对方的目光吸进去似的,发不出声音。
「从那之后,」慕容羽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父皇就一直很讨厌我,想方设法要废掉我。但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而给他道歉,因为我不觉得我错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照样撕下那只蝴蝶的翅膀,我不会后悔。」
「太子......」姬铭尘似乎明白慕容羽对他说出这些话的原因。
慕容羽捧住姬铭尘脸颊的双手慢慢下滑,来到背部。他抱住了姬铭尘,把头枕在对方颈窝。
当慕容羽冰冷的嘴唇贴上自己颈部薄薄的皮肤时,姬铭尘感到一股凉意袭来。
但真正让他感到透心彻骨的寒意的,却是慕容羽接下来的一句话:
「别想飞走,因为我不会放开你。」
30
身体被紧紧抱住的瞬间,姬铭尘没有任何反应。耳边是慕容羽刚才的那句话回旋不去,第一次感到迷惑,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是什么。
「铭尘,吻我。」
诱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伴随着温热的鼻息和迷人的清香。慕容羽把手伸入姬铭尘的衣襟,轻轻抚摸着对方僵硬的身体。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姬铭尘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对方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他绝对不能失去他,八年前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他遇到了姬铭尘,而姬铭尘就成为他的一切,成为他唯一拥有的东西。而对方也对他承诺了永远的保护和追随,八年来最害怕的就是连姬铭尘也消失了,失去了。这种感情渐渐发展成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连这个人也离开不在,自己的生活将会变成怎样。
「太子,」姬铭尘终于可以说话,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压住了,每说出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艰难,「太子......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柔软的嘴唇轻轻擦过对方的喉咙,慕容羽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让我吻你?」姬铭尘突然扼住慕容羽的手腕,严肃地发问。
「笨蛋,」和对方的郑重截然不同,慕容羽依旧神态轻松,笑了一声后,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因为我想你吻我。只有这样,我才知道你不会离开......」
得到这个答案的姬铭尘却没有出声,好久,才发出一声苦笑,「如果仅仅是这种原因......太子你根本不用这样做......因为我不会离开你。」
「不,你会。」手指下滑,来到胸口的位置,轻轻抚摸着那块陈旧的刺青,慕容羽垂下了眼睫,「我感觉得到,你的心已经开始背叛了。以前只装着我一个人的心,已经开始被其它东西渐渐充满......那些东西,会一点点把我挤出你的心脏......铭尘,」低沈的声音仿佛压抑着想哭的冲动,「我想重新得到你的心,占据你的心......我该怎么办?」
「太子,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姬铭尘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只因为对方皱眉的动作和苦痛的声音,就让他感到心如刀绞。
他是这样深爱着他,也是这样不懂他,虽然现在他就在怀里,就靠在自己肩上,虽然这样紧紧抱着他,但心中却总有种感觉──无论怎样收紧手臂,也抱不紧这个人。
「只想着我,好不好?」慕容羽轻声发问,手指从姬铭尘心口划过,向上顺着颈脖,最后停在唇上,「不要让我这样害怕,害怕失去你,好不好?」
──真正害怕这点的人,应该是我吧?
姬铭尘嘴角微微上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他们两个人都很可笑。只想要得到对方,但是得到之后,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姬铭尘轻轻抬起慕容羽的下巴,覆盖住对方柔软的双唇,吮吸。
熟悉的触觉,让他找到一点安慰。
他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吻着他,其它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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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三月后,粮源断绝,饥荒蔓延。
家家都有饿死之人,路边尽是倒毙之尸。在吃尽所有可吃的粮食后,先吃死尸,后吃活人,甚至易子而食。昔日皇城繁华不在,变成一座被饿殍充满的鬼城。
围城六月后,皇城户口由三万骤然降至三千。
十室九空,饿殍遍地。
然而谢运天还在顽强的抵抗着,始终没有投降的迹象。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城中仍然没有民众暴动。
连慕容羽也不得不佩服起谢运天的能耐来。
再围下去不是办法,因为西秦军中的厌战情绪也逐渐高涨,军士疲惫不堪,不断发生逃亡事件。使慕容羽不得不颁吓军令『敢言班师者斩』以稳定军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支十万大军从北方浩荡而来。
军队由卡赫拉汗亲自率领,他们是慕容羽的旧仇,也是谢运天的援军──是谢运天这六个月以来,一直在等待的最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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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慕容羽出兵北墉关的时候,谢运天就已经书信卡赫拉,请求对方出兵援助。但那个时候,卡赫拉汗沈浸在统一草原的战斗中,主要兵力都用在扫荡草原最后几股顽强的小势力上,抽身不能。
但是实际上,卡赫拉拖到现在才出援兵,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脱不开身,而是他们深知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
如果战斗一开始就出援兵,一来西秦士气锐不可当,如果正面交锋,就算赢了也肯定损失惨重;二来不一定能从谢运天那里得到多少好处。但如果等到现在,运天皇城被围困长达半年,城中饥荒严重,正是需要援助之时。此时出兵,不但是雪中送炭,而且已经统一草原的卡赫拉本身实力不容小觑,和已成疲态的西秦军比起来,战斗力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卡赫拉十万大军出动的消息,无疑给西秦带来一阵恐慌。
就连慕容羽,也对即将面临的大敌没有一点把握。他知道,统一草原后的卡赫拉,和当年不可一日而语。而己方军心不稳,逃亡事件时有发生,军心厌战,战斗力大降。
如果硬拼,究竟能有几成胜算?
而且皇城中还有谢运天在,六个月来城中没有发生任何民众叛乱就说明城中还拥有可以镇压暴动、相当数量的军队。而且这些军队显然非常忠于谢运天,这股力量究竟有多强大?这也是难以估计的。
综合起来,就连慕容羽也不免心慌。
卡赫拉出兵后的第三日,军队还在千里之外,但书信却已送到慕容羽的手中。
信是使者送来、由卡赫拉汗亲笔书写的。信中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大王子的死,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提到以前草原上的事,就连当年被汗王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姬铭尘,信中也没有提到。
好像卡赫拉汗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慕容羽,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旧缘私怨,有的──就只是现在这种势成水火的敌对关系而已。
「信上写什么?」姬铭尘从慕容羽的脸色中读出一丝不妙的气息,「汗王对大王子......」
「不,」不等对方说完,慕容羽一声截断道,「没有提到大王子,没有提到我,也没有提到你──我们认为他会提到的事情,他一件也没有提到。」
说完,慕容羽把牛皮信笺折好,双眉蓦然皱拢。
「那信上究竟写的是什么?」姬铭尘更加着急,急忙追问。既然他们认为对方会提到的事情,对方都没有提到,那么还能提什么?
慕容羽冷笑一声,把信笺递给姬铭尘,徐徐道:「西北方青河一带的土地,原本属于卡赫拉部。但八年前,谢运天取代嘉兴朝后,为了巩固他的统治又占领了那片土地。而现在,青河一带已经被我们夺回,」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但卡赫拉现在却要求我们把那片土地还给他们──简直无聊。」
慕容羽说完以后,望着姬铭尘,见他已经把信读完,于是又问:「你怎么想?」
「......」姬铭尘捏紧了信,没有答话。
慕容羽稍微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半点回音,于是转过背去,冷声道:「现在我询问你的意见,但你没有给我任何答复。所以,我只有自作决定,」蓦然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事后──不要怪我不理你的意志。」
说罢一挥手,令人把使者扣下。不但没有回信,甚至直接把信笺烧毁。
姬铭尘再想拦时,信笺已经变成一片灰烬。
望着地上那些黑色粉末,耳边是慕容羽刚才的话回旋不已,那些字句听上去是如此刺耳。
不仅刺耳,好像心脏也被刺痛。
姬铭尘后悔自己当初责怪慕容羽从来不理自己的意见,因为在那之后,情况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让两人之间裂开罅隙。
好像,越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就越让自己的存在显得碍眼。
姬铭尘望着慕容羽离开的背影,感到身体就像覆盖了一层冰霜般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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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赫拉统一草原以后,最想得到的不是运天的土地,而是西秦繁华的宫殿。所以他们原本盘算在西秦最弱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并顺便消灭奄奄一息的谢运天,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