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云烟————尚云七[下]

　　好似自己就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宝藏，那些人用他来得到更多的欲望、金钱、权力，不是不知道被利用，只是不想再在白世贤的眼里看到鄙夷，怕他对自己连利用都懒了，到时自己又剩下什么？茫茫天地便没有值得他存在的地方。
　　可是那天，自己听到什么？他明知道自己其实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为了报复他的妻子不让她在九泉下安息而不肯停手，甚至因为隆兴不再需要他，而要他送到朝廷大官那里作为交换得到朝廷的庇佑？
　　哈哈哈哈！……笑死人了！这样的理由竟然是出自自己的父亲之口？！他要怎么办？他要说什么？还说自己愿意为他做一切，什么都不求？不，不是这样的。
　　他也贪心，他希望自己可以得到父亲的关注，喜爱，疼惜，虽然那些对当时的他来说都是奢望，可他不曾放弃，没有梦想的人要如何在冰冷的世间活下去？所以他宁愿相信自己会等来那一天。
　　所以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自己都把那个念头当作白日梦了，等到所有人都嘲笑他的痴傻了，他还不死心。直到听到那番话后，他才明白，那个被自己一直仰望的人早已疯癫了，只对自己一个人疯癫，彻底的，冷酷的。
　　最后他笑了。不是不知道，那么多蛛丝马迹加起来，他也猜得八九分了，只是他不想去承认罢了，他还不够惨吗？为什么不给自己留点希望？所以不去追究，不去相信，起码他还可以活下去。
　　只是连那最后的希翼都不剩的时候，他真的觉得，没有想活下去的理由了。为什么活？谁希望他活？他活下来要做什么？行尸走肉般的被当作东西送来送去不成？他可以挣扎吗？禁锢了二十年的自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并且一直被会慢慢腐蚀身体的药物控制了他所有逃跑的可能，他用什么挣扎？……
他的人生还不能结束吗？这样悲惨的生活，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为什么不能放弃？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也忍耐了十五年，五千四百多个日夜的折磨，难道还不足以赎罪？其实他一直都很想问一句，自己，何罪之有？……
　　他成全了白世贤，他不是常被骂不该活在这个世上？那他死了，不是更好？
　　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那现在的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不可能！！”白世贤大吼，这辈子，他从未如此慌乱过。
　　他是恨那个女人，也恨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否则自己可能会成全他们。但那些都不可能发生了，那两个人已经死了。他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最后落在了年仅五岁的孩子身上，他以为那是弟弟和贱女人的孩子，所以他任意的折磨那个孩子，只要不弄死他，自己就可以一直把愤怒发泄到他身上。
　　可那个孩子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惊人才华，隆兴能有今天，那个孩子确实功不可没。所有的人都夸奖他，称赞他的，可自己却从未让这些传进那个孩子的耳朵，他让所有的人都冷眼鄙视那个孩子，不停不停的压制，不让他有任何机会从自己身边逃走。
　　他故意忽视他的期待和恳求，不理会他眼里的祈求，因为只要自己对他好一点，就会想起那两个人的背叛。他决不能原谅这样的行为！所以他把那个孩子当作白家的奴隶，让他为白家奉献终生！……
　　但自己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夸奖他，露出笑容……他有时想，自己或许没有想象中的恨那个孩子。可也只是想而已，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后来的那天，他突然听说，原来那个孩子竟然是他的亲生子时，他根本就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他折磨了十五年的孩子，被他认为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要他如何相信？！……
　　他选择了逃避，他宁愿相信原来的一切，所以他变本加厉的让那个孩子痛苦，虽然他的心也会跟着痛。
　　直到后来，他受不了自己骗自己，却又不愿意面对那个孩子时，他又选择了将他送走，送到可以让隆兴得到利益的地方。
　　也就是决定的那天，他失去了那个孩子。
　　看着他笑着对自己说，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去承认，然后眼前便一片血红……
　　当他终于觉悟那时的自己太过偏激，太多固执时已经为时太晚，悲剧已经酿成，无法挽回。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八年，悔恨了八年。
　　也是在这八年里，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生活十五年，周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而自己不仅如此，还用各种方法折磨了那个孩子十五年……悔恨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他知道自己已是一个罪人，可他却为了隆兴活下来，代代相传的隆兴不能毁在他的手上，经过那个孩子壮大的隆兴决不能让有心人吞噬！……
　　只是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一个人站到他面前说出这些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来，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来搅乱隆兴的一切，他想为白奴复仇？还是另有所图？……
　　“看来你还是不信，不过不要紧，我今天来是跟你谈生意的。”压下心中的血泪，阿无用着冷漠的口气说道。
　　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活着，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自己也不相信，但都不要紧了，他还活着，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上天没有让他死，让他有机会活下来完成自己的理想，让曾经把他看扁的白世贤刮目相看，就是他活下来的理由！
　　“你……想谈什么？”到了此时，白世贤不认为钱万千还会有诚意跟他谈什么生意，但他不能怠慢这个传奇般的人物，毕竟与一个强者为敌是不智之举。
　　“隆兴票号我买了。”一句话震惊四座。
　　“你说什么？！”白世贤以及在场的白家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买下隆兴？！敢说得这么嚣张的人他是第一个！
　　“我拿白家的百年名誉换取隆兴票号。”阿无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白世贤大喝。简直不像话！越练越离谱了！
　　“自然是知道的。”阿无冷冷一笑。“我想你很清楚我在隆兴票号的各个分号里存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比隆兴票号和白家的全部家业加起来还多，如果我一次全部取出，会怎么样？”隆兴将没有银子付给他！
　　“哼，钱万千，你错估了隆兴的底线。”白世贤明白了他的目的，但只是不为所动的冷笑。
　　没错，他是存了超过隆兴极限的银子，但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没有想到。
　　“你是说其他商户在你那存的银子吗？”如果只有他一家存钱，那隆兴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但他可以把别人存的钱先那出来应急，白世贤所说的应该是这个了。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打隆兴的主意！”他在全国有许多大客户，那些商家都是各个行业里顶尖的，有他们做后盾，他有什么好怕，别说一个钱万千，就是两个钱万千他也不怕！
　　“你错了，正是这些人将你推进绝境的。”阿无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在全国的地位已是一呼百应，并且我们的这次会面早已传遍了商户的耳朵，你想他们会怎么猜？他们只知道我们要谈生意，一笔能让我钱万千看得上眼的大生意，对于一家票号来说，能有什么是我看的上眼的大生意呢？自然是票号本身了。这个道理他们想不明白不要紧，毕竟你和所有的白家人一开始都没想明白，但我想此刻我的手下应该已经让他们恍然大悟了才对。”阿无眯起了眼睛。
　　他苦苦等了这些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耐心的让所有人都仰望他，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的时候才动手。所以他对狄璆说不能操之过急，他要一网打尽。
　　可要在尔虞我诈的世间被人们所信任，还要深信不疑，他付出了别人无法想象的辛苦，呕心沥血了近三千个日夜才有今日的结果。
　　白世贤，你该觉得庆幸，这一辈子，我等的就是今天！
　　“什么？！”白世贤出了一身冷汗，年迈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利用那些人对“钱万千”这个名字的敬仰，让他们相信隆兴票号要被他收购，然后那些惶恐不安的人们便很难借钱给他度过这个危机，毕竟，谁愿意与钱万千为敌？
　　“我还没有说完。”似乎觉得这还不够，阿无生怕白世贤的心脏太强健地补充道。“只要我下令让在全国各地的店铺同一时间取钱，再放出必要的风声，那人们只会以为隆兴票号出现莫大的危机，如果不赶快把存在里面的钱取出来，便再也取不出来了。你猜，结果会怎样？”阿无笑呵呵地问。
　　白世贤，你老了，看不到这么长远了。
　　“……”白世贤再也说不出话来。
　　会怎样？全部人一窝蜂的来取钱，当然是会发生挤兑！
　　到时不仅隆兴票号不复存在，没有了信誉的白家，连百年基业也会毁于一旦！
　　原来，这个才是他所说的，拿白家的百年名誉换取隆兴票号！
　　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信誉就没有了一切，如果白家失去信誉，就什么都不是；但白家失去了隆兴，也等于倒塌了大半，剩不下什么了！
　　这样的选择，简直就是明抢！

“你也太小看我白世贤了！”白世贤气得直哆嗦。不论敌人是谁，他都不会服输！隆兴决不能毁在他手上！
　　他既然知道了钱万千的计谋，就自然有办法对付他，只要可以争取到时间……
　　“我没有小看你，我从来不曾小看你，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一举将你打入地狱，让你，让白家没有翻身的机会。”他筹备了八年要对付的人，他难道会小看他？哼，这样的话也太可笑了！
　　白世贤，是你小看了我罢！
　　说着，阿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白世贤面前展开。“这是隆兴票号的票据，凭此可以到任何一个隆兴分号取钱，对不对？”
　　“……”白世贤仔细看了看，然后点点头。确实是他隆兴一万两的票据。
　　“这样的票据我叫人照样子做了一千份，如今已分发到各个掌柜的的手中，加上我之前存进你隆兴的钱，我不仅可以挤兑死你隆兴，也可以连带着把所有存钱在你隆兴票号的商家牵连进来。”只要他把隆兴挤兑关门，那所有存钱进隆兴的商家便真的再也取不出钱来，没有钱滚动周转，便无法上货，甚至连伙计的工钱都拿不出，到时自然是金钱最宽裕的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凭他培养的那些人，都不用他亲自出马，便可以解决了那些慌乱的小户，剩下根基较深的大户，只要他略施小计，便可手到擒来。

　　他说过，要么不动，要动就一个不留，他会铲除所有的障碍，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首富！
　　“你！……”白世贤不仅惊讶于钱万千的心计，更惊讶于他竟然能把掌握隆兴票号最机密的秘密！

　　要知道对于一家票号来说，票据至关重要，如果被人轻易作了假去，岂不自毁生路。所以票据上的印章和密字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些人都是他信得过的掌柜，他们祖祖辈辈都在隆兴做掌柜，在隆兴干了一辈子，不可能被买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你真是老了，难道你忘了，这些密字和印章都是我做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要如何做一份隆兴的票据。”阿无笑得得意，笑得张狂，笑得悲凉。
　　当初，是他完善了隆兴票据上的漏洞，做出了更完美的票据，所以他掌握了全部的秘密。在看过那些他走后丝毫没有改动的票据后，想做出一摸一样的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
　　“你真是白奴？！”这次由不得白世贤不信，这个世上除了白奴之外，还有人会更清楚票据上的秘密！
　　“没错，我是那个你口口声声称为白家奴隶的白奴，一个连名字都带着卑微的人，我把你作为我毕生的目标，要打败你，击垮你。我要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上号令商界。如今，我做到了。”阿无站起身，平静地道。
　　等了这么多年，他等到了这一天，让白世贤和白家都无翻身的机会，可他却没有想像中的兴奋和快乐，反而经过了刚才的激动，变得平和了。
　　曾经的努力和艰辛都在随风而逝的岁月里变成了一种习惯，他甚至有些喜欢那样忙碌的生活。起码那时的自己很充实，没有完成了一切的空虚，他不知道今后的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而前进，前路在他眼前一片茫然。
　　不过目前来看，不用他去想太多，因为时间是不等人的……
　　“……你要报复就冲我来，不要殃及白家。”白世贤缓缓说道。他不知道白奴是如何成为今日的钱万千的，但经过方才的种种，他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那个他愧对了八年的白奴。
　　他已经老了，活够了，该还的债就趁他还清醒的时候还了罢，免得他死去之后扔不能安心。
　　“毁掉你所珍惜的一切就是我原本的目的，可如今……”停了停，阿无不再说话了，看着白家人望向他的祈求的眼神，阿无苦笑了起来。“我竟觉得没有了意义。”
　　或许他真的天生就是一个经商的天才，所以即使是为了报复去经营，他也能从中找到愉快的感觉，不能否认的是，他喜欢经商。
　　但，看看他此刻的模样，报复之后只剩下了强烈的空虚和失落，他开始怀疑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八年来只是为了报复而已？狄璆，百媚和商隐呢，他们对自己而言决不仅仅是为了报复而存在，他们是自己的精神支柱，没有他们，或许就不会今日的钱万千。
　　所以他清醒了，执着了八年，终于在最重要的时刻清醒了……
　　白世贤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原本满面的红光暗淡了下去。
　　没有用了，那个固执的孩子不会给他恕罪的机会了……
　　“璆，当年我走后，他们找到了你替代我原先的位置。但他们并不满意，他们亏欠了你和你的父亲很多很多，直到你父亲死的时候都没有人告诉过你，所以多年来，你连自己亲生父亲的坟都不知道在哪里。今天，我把隆兴交给你，让你做隆兴的当家人，随意的摆布，给你决定隆兴里任何一个人生死的权力。”阿无慢慢往外走，路过狄璆跟前的时候，他笑了，放下般的解脱的笑了。
　　那些人把当时人称神童的狄璆抢过来当作他来培养，结果对于他的表现并不满意，如果不是狄璆及时逃了出来，此刻世上已经不会有狄璆这个人了。
　　当初他看见狄璆时，就觉得这个人跟自己很像，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如此，把隆兴交给狄璆也算是为他报仇了罢。
　　“主子？”狄璆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天他知道了太多太多，多到他无法相信这不是梦。
　　主子和白世贤的恩怨已经够让他惊讶，而自己与主子奇异的相似更是让他震惊，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与他如此相似，却又比他出色那么多。
　　所以那些人对他的表现不满意，所以那些人用极端的方法惩罚他，所以那些人最后甚至想杀人灭口。他甚至很没用的为这些哭过，可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的遭遇与主子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