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云烟————尚云七[下]

半夜醒来的时候，阿无觉得身旁有些空虚，迷糊间伸手去摸，已是一片冰冷。
阿无坐起来，霎时清醒了。
隐即使离开也不会这麽久，现在床铺都已经凉了却还未回来，莫不是有什麽事？
拿起一旁的衣服披上，阿无穿著鞋就往外走，也没顾上再披个披风。
推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在下雪了，脚下约有半寸厚的积雪，踩在上面悄无声息。
阿无仿佛被定住一般看著眼前的情景。他看的不是什麽难得的雪景，而是雪地里的那几个人。
地上倒著几具尸体，看样子死了一段时间，闪电和几个明显是商隐手下的人跪在血泊里，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积雪，应该是跪了很久，而雪花还在不断下，可那几个人连动都不动，坚定而卑微的跪在商隐面前。
商隐穿著黑色的单衣，散开的发与雪花一起飞扬在夜空里，他的手上满是鲜血，脸上还带著沈浸在刚才杀戮里的表情，冷酷又残忍，深邃的眼大瞪著，透出几分要忍耐不住的嗜血。
他就那麽站在尸体和下属前，不停的深呼吸，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深深的，仿佛体内有什麽猛兽般努力压抑著。
“主子，忍不住的话就杀了我吧。”闪电开口了，语气里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仿佛被商隐所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商隐似乎对闪电的话有些反应，他抬了抬手，不知是不是在犹豫，染满鲜血的手慢慢的朝闪电伸过去。
“隐！”阿无的呼喊令商隐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他的眼前出现了阿无的身影。
阿无飞奔过来挡在闪电面前，直直看著商隐的眼。
他不是不吃惊，不是不震撼，不是不害怕……可他知道无论怎样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他的隐，他不能懦弱的躲在一旁，眼睁睁地看闪电被隐杀掉，不管之前发生了什麽，他不会让杀戮继续下去！
商隐残酷的眼在看见阿无时仿佛恢复了理智，慢慢变回了正常的模样。
“阿无？”似乎不能相信阿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商隐眯起眼不确定的唤道。
“是我。”阿无坚定地应道，然後一点点的向隐靠近。
“……你不是在睡觉？”商隐迟疑了一下问道。他记得他离开的时候，阿无睡得很熟。
“不知怎麽就醒了。”阿无笑笑，继续靠近商隐。
隐，或许是你在挣扎的时候呼唤了我，所以我醒了，是为你而醒。
“夜里冷，你怎麽不多穿点衣服。”後知後觉的看见阿无只穿了单薄的衣服就出来，商隐语带责备地皱起眉头。
“我来接你，以为一下子就可以回去，没想到你让我等这麽久。”阿无最终站到了商隐身边，靠得很近，近到两个人挨在了一起。在商隐看不见的身後，阿无悄悄冲闪电他们摆手，示意他们别说话。
“对不起，我……”商隐干脆地道歉，抓起阿无的手想给他点温暖，结果却看见自己满手的鲜血都蹭到了阿无手上。
“我……对、对不起……其实，不是、是我……”仿佛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词语来解释阿无眼前的这一切，商隐手足无措起来。想帮阿无擦掉手上的血迹，自己却比他还脏，想告诉他这些死人是谁，他也不知道，想解释自己刚才为什麽要杀闪电他们，却不能告诉他原因……
“不要紧，隐，看著我。”阿无果断的抓起商隐的双手，并不在乎手上的血腥味，也不急著知道答案，他只想把自己的温暖分给他一些，因为他的手竟比自己还冰冷。
“没事了，剩下的交给闪电他们处理，你跟我回房去好不好？我有些冷。”阿无带著诱哄的口气说道。
“好。”商隐一听阿无说冷，立即二话不说地点头。“把事情处理好。”简单对仍然跪著的闪电他们交代这麽一句，便拥著阿无朝那个敞开的房门而去。
闪电有些呆愣地跪著，看著关上房门的两个人，仍是不敢相信这次主人竟然这麽简单的恢复正常，难道主上拥有可以控制主子的力量？难道毁天灭地引发的疯狂可以被控制？太不可思议，也太匪夷所思了！

由於一直敞著门，房间里的气息很冷。直到阿无与商隐回来之後，阿无才发觉自己刚才因为紧张，整个後背冰冷而濡湿，怕是单衣都湿透了。
可他也顾不上换件干净的衣服，拉著商隐的手走到水盆前，一点点的把他和自己的手洗干净，洗去鲜血的粘腻，洗去血腥的刺鼻，洗去心中的惧怕。
“对不起。”商隐的声音甚至有些惶恐。
他不希望阿无看见那样的自己，连他都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失去理智，除了想继续杀人的欲望外，什麽都不剩。他的双手沾满无数血腥，无数条人命结束在他手里，每一次杀人他都毫不犹豫，感觉手上温热的鲜血那粘滑的触感，他甚至有些快意。
他不在乎杀多少人，不在乎有多少人看见他杀人，可他唯独不想让阿无看他做这样的事，更不愿意他看见变得疯狂的自己。他知道阿无讨厌杀戮，所以他尽量不在阿无面前杀人，起码这肮脏的自己不要再污了心中最重要那人的眼睛。
可还是让他看见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很脏，他一定厌恶这样的自己，他一定不想再看见自己……怎麽办？怎麽办？他害怕在他眼里看见鄙视，他怕，真的怕……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可没想到来得这麽快……
“隐，看著我。”托起他低垂的头，阿无镇定地道。
缓缓的抬起头，商隐对上阿无清明的双眼。
“以後都不要离开我，无论什麽时候寸步不离。记住了吗？”阿无认真而严肃的样子让商隐有一瞬的茫然。
什麽？阿无说什麽？是不是他听错了？阿无没有不要他？阿无没有抛弃他？……
“让我，做你的理智。”他知道，隐的残忍，隐的嗜血，隐的疯狂，都是因为自己。如果隐不练那个毁天灭地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那个武功能毁去隐的容貌，可见一定十分的霸道残酷，连对自己都是残忍的。他不知道具体是怎麽回事，但他不会让隐一个人面对。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都有我陪你。
“……我很脏。”商隐似乎不知道要怎麽说才好，最後竟然强调起自己肮脏来。
“不脏，一点都不。”阿无摇摇头，觉得有什麽东西从眼里涌了出来。隐，不要这样说自己，在我心中的你一点都不脏。
“你还是……不要靠近我。”商隐慢慢退後。他的阿无，那麽纯净，带著万丈光芒，污秽的自己不应该把他拖进黑暗。
阿无，你最好永远像光一样明亮，永远，而我，会永远如你的影子保护你，永远。
“隐！”阿无在商隐的眼里看见放弃，他要放弃自己。“不过就是杀几个人，有什麽大不了！如果你觉得杀了人的自己不能待在我身边，那我是不是也去杀几个人，你才能答应我好好对你自己？”不要放弃，隐，我都不放弃你，你怎麽可以因为这点事就放弃自己？
“不行！”商隐大喊。阿无的手，不可以沾染上血腥，只要他在一天，便不行。
“那你看著我，让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不要躲避，不要害怕，我是阿无，你是商隐，我们谁也不离开谁，这一点无论什麽时候都不变。如果有一天你变成刚才那样子，我还会走到你面前阻止你，你一定不会伤害我，所以不会再发生让你控制不了的情况。”阿无的语气和表情都那样坚定，带著不可动摇的意志穿透了商隐的灵魂。
“……会吗？”商隐不确定地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次的时候还能不能这样简单就控制住，如果他不小心伤了阿无怎麽办？……
不！不！！不！！！他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阿无一定不能发生意外！“不行！你离开我，离我越远越好！”他已经到了快要控制不了的阶段，毁天灭地不是任何人能控制得了的！否则，它便不会被称为毁天灭地。连自己都会毁灭，所以没有人可以幸免！
阿无，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
阿无被商隐猛的推开，然後见他要往外走。
阿无的心一沈，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一走，恐怕不会再见，於是冲上去死命的挡在商隐面前。
“即使你不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一次！我会帮助你，不会让你伤害到自己，也不会让你伤害到我！”阿无抱住商隐的身子，不让他走。
说完全不怕绝对是骗人的，他知道以隐的情况，一个控制不好，自己会死无全尸，可他一想到这样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隐自己面对，而自己则坐享安乐，便止不住的骂自己愚蠢懦弱。
自己枉费了那些个聪明才智，如果不能把全心为他付出的隐从绝望中拉回来，他的命不要也罢！
“我连自己都不信了，要我如何信你？”商隐无奈地苦笑，几乎呕出血来的绝望。没想到自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阿无。
本来还自信满满，说会在疯癫前离开他，不给他带来危险，哪怕杀尽天下人，哪怕不能见他最後一面，他也不後悔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以最快的时间达到阿无的期望。
可苦苦隐瞒的一切，竟然在这麽意外的情况下摊在阿无面前，他已经感觉到一直在自己体内咆哮的魔鬼更加放肆起来，他没有把握可以及时找回自己的理智，所以不行，绝对不行！
“隐！不要离开我！”阿无哪里有商隐力气大，被他挣脱开之後跌坐在地上，但阿无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眼泪疯狂地往外涌。
听到背後那撕心裂肺的一喊，商隐突然觉得脚下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心中仿佛有两个自己在互相拉扯。
阿无在喊他，他答应过阿无不会离开，他不能对阿无食言，他还得保护他……
不要再理会，他已经成为最可能伤害阿无的人，还怎麽保护得了他……
可阿无说过会做他的理智，阿无一定可以阻止他的失控……
但当自己都阻止不了时，如何让阿无来阻止，他能有什麽办法阻止……
“隐，我已经很久没有痛过了。”阿无慢慢来到商隐面前，明明是温柔的笑著，却让人读出一种心痛的情绪，那双明亮的眼坚定地注视著商隐。“我讨厌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所以如果你坚持离开，我就去练毁天灭地，到时我便可以跟你一起毁灭！”谁的心中都栖息著一个残忍的猛兽，关键看你放不放他出来。此刻的阿无已经忘了世间的一切，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如果让隐这麽离去，他便真的去练毁天灭地，隐经历的事情，他也要丝毫不差的经历一番！
“怎麽办？我不知道怎麽办？你让我如何是好？……”商隐似乎被逼到尽头，完全找不到出路，茫然的样子更像个无知的孩子。
他不想离开阿无，他不想伤害阿无，他更不想让阿无练毁天灭地，这种毁灭的滋味只有他一个尝就够了，绝对不能让阿无也遭受一番。可他又怕控制不了自己……
“那，隐，你喜不喜欢我？”阿无没有回答他，而是抚著他的脸执著地问道。
“喜欢。”毫不迟疑地点头，商隐在阿无面前不会隐瞒自己的心思。
“我也喜欢你，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有我的时候，一定有你，我就是另一个你，所以我会阻止你伤害别人，也不会让你伤害我，毕竟，一个人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会犹豫，而我作为另一个你，则会在你犹豫的时候让你停下来。”阿无清澈的眼直直看著商隐，不让他逃避，也不让自己逃避。
谁都不要躲避了，大家都要好好面对。
“会吗？”商隐喃喃地问。真的可以吗？为什麽他觉得由阿无的嘴里说出来的事情即使再不可思议，也可以让他拿命来相信？
“会。”不再有痛苦，阿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後捧住商隐的脸，对准他的嘴轻轻的吻下去。
会的，隐。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好的时候在一起，坏的时候在一起，生的时候在一起，死的时候更要在一起。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商隐心底的野兽很快复苏了，他扶住阿无的後脑，猛烈地夺取著阿无嘴里的甜美。
阿无，阿无，阿无……心中唯一的净地。
仿佛在膜拜，商隐的吻慢慢平缓下来，渐渐的温柔，执著地确定著阿无的心意。
闭上眼，阿无回应著商隐的索取和探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要留下隐，不惜任何代价，因为他需要他，不是需要隐的能力，而是在他软弱的时候，隐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依赖的人。这一点狄璆做不到，百媚做不到，只有隐可以。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理智，只凭感情来驱使自己，他此刻不是那个把什麽都计算得分毫不差的钱万千，而是想把最重要的人留下的阿无。他已经理智了太久，何妨放纵一次？起码这次他不会後悔。
阿无睁开眼，看著身侧的商隐，觉得自己的心情跟以往有所不同。
或许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所以阿无对面前的商隐生出几分不舍。
很想好好拥抱他，给他点温暖。这麽想著，便真的伸手抱住了商隐。
商隐的眼几乎在阿无的手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就睁开了。
他看著阿无，像在想他要干什麽一样，带著疑问。深邃的眼已经没有昨夜的混乱和失常，但是却有一种阿无所不懂的，更深厚、浓重的情感在里面。
“没事，再睡一会儿吧。”阿无笑笑，收紧自己的手，将头贴到商隐的胸膛上，闭上了眼。
因为那件事，他们昨夜几乎没睡，等到刚睡著的时候，天便亮了。其实此时的天已经大亮，只是阿无还不想起。
起那麽早做什麽？他的胸口今天疼得厉害起来，硬要练功的话一定会被隐看出端倪，到时他又要担心，还是像这样安静的躺一会儿罢。
商隐见阿无不再说话，以为他经过昨夜那一折腾真的累了，便也不动，只是任他抱著取暖。
此时的阿无恐怕不知道，自己明明说要给商隐温暖，却拿商隐取起暖来，实在是他体虚所致。
恐怕等他知道原因的时候，便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睡得无虑了。

百媚照常端来水盆伺候阿无起床，凡是她在阿无身边，这些事都是她一手包办的。
轻轻推开门，百媚略略皱起了眉头。
怎麽屋子里有些混乱，地上都是泥泞的脚印？
走到放盆的架子前，百媚一惊。
原本干净的水盆里变成了淡红色。
莫不是谁受伤了？机敏的百媚首先想到的是阿无。
连忙转过头看向床的方向。
见阿无的身旁随著商隐，百媚的心这才放下。
有隐在主子身边就没什麽可担心的了，毕竟任何人也打不过练过毁天灭地的隐。
接著便放下手中盛著热水的水盆，百媚走到床边轻唤起来。
“主子……主子……”
商隐是早就醒了，阿无也只是眯著而已，听见房里有响声，猜到是百媚来了，只是眼皮有些沈重，懒得睁眼而已。
“让我再躺一会儿。”阿无有些耍赖地道，忘了明明是自己要百媚这个时刻来叫他的。
“昨夜下了雪，主子不想起来看看雪景？到了晌午，雪一化便成了泥，什麽都看不到了。”知道阿无喜欢雪景，百媚故意说来诱他。
说到雪地，阿无突然想起昨夜的那些尸体，虽然闪电办事不含糊，但会不会留下血迹什麽的？此刻已是白天，过一会儿打扫院子的人来看见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