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插进来说," 令仪令薰都是顶乖的孩子。"
她一直羡慕有女儿的人家。何家那两个女儿,生得又美人又机灵,叫她看了很是眼红。
何竞昆马上开起玩笑," 我是最中意你家的传晖,我的那几个女儿,传晖若是看得上眼,我马上把女儿许给他。"
两家大人在这边打趣,传晖却坐不住了,向几位长辈打招呼," 何叔,爸妈,我先上去了。"
" 好,你先上去歇着吧。"沈夫人心疼儿子,最先发话,其余人赶紧附和," 对对,折腾了一天,好好歇一歇。"
传彬说," 我跟你一块儿上去。"一边小声问传晖," 皓恩不要紧吧?"
" 子弹把人都穿透了,怎么会不要紧?"不要紧是说给几位长辈听的。
为掩人耳目,传晖和皓恩在澳门的医院内洗了澡换了衣服,弄好后看上去都是崭新挺括的样子。
传晖说," 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到澳门去。"
传彬拍拍他的肩膀," 这是意外,不是谁的错。"
传彬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遇到事情总是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他就是怕传晖钻牛角尖才特地跟上来。
传晖与传彬一起上楼,在楼梯口遇到赵医生。
赵医生说," 伤口处理得很好,注意不要沾水就是了。"
传彬上楼看了看皓恩,与何三一起走了。
传晖这才得空坐到床边问皓恩," 饿吗?我去弄点儿东西给你吃。"
皓恩说," 还是我来做吧。"传晖自下午吐了一直没再进食,这会儿一定饿坏了。
传晖说," 你还是好好躺在床上。"又说," 复杂的东西我是不会做。我随便做点儿吃的给你暖暖胃。"
传晖替皓恩掖好被子,转身进了小厨房。
传晖进了厨房,发现保温电磁盘上放着一只铜盆,揭开盖子,发现竟是一锅鸡汤云吞。
那主厨小顾还真是个有心人,也不用人吩咐,早把宵夜做好了在这温着。
这大概也是皓恩的面子。-- 皓恩笼络人的本事当属一流。
那主厨小顾是个极好安静的人,除出进厨房做事,便是呆在自己的房里看书听音乐。从大陆到香港这么久,也没见他出去玩过。
之前传晖与这个人几乎是不照面的,皓恩来了之后,传晖才与他碰过几次面。
传晖看见这位顾主厨亲自送来宵夜,还颇觉意外。
皓恩说," 我教他法语,他教我做菜。"
" 厨子也要学法语吗?"做中国菜的厨子也要学法语,时代真是不同了。不过,法国菜是西菜之首,小顾学法语大概是想研究法国的菜谱吧。传晖那样推测。
皓恩却说," 小顾学法语是为了看萨特的原著。"
传晖好不容易才将差点儿脱臼的下巴扶回原位。-- 末了传晖郑重地对皓恩说," 你还是多介绍些法国的菜谱给他看。"
厨师看《论语》还能知道"食不厌精",看萨特," 他人是地狱,",保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菜来。
传晖用瓷碗装了云吞端到床前喂给皓恩。
皓恩眨一眨眼睛," 传晖吃一个我吃一个。"
若是在平时,传晖一定会觉得他是拿肉麻当有趣,这时候,传晖拿起勺子,心里却是有千万种滋味在翻涌。
古时候最多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典故,现代人对这种抽象的情义气节却是只欣赏不效仿。
-- 朋友是用来出卖的,爱人是用来牺牲的;天大地大,只有自己最大。
如皓恩这样爱人爱得全无保留的,真正是异类。
传晖不禁要问:" 值得吗?为我这样一个人。"
皓恩低下头," 传晖,其实,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太怕失去。中了枪我疼的不过是皮肉,如果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
他替传晖挡子弹,不是因为勇敢无畏,而是因为害怕,他至怕失去。
上一次他硬是从死神手中抢回了传晖,自此他的神经变得敏感脆弱。
他不能再经受一次那种人力无法阻挡的巨大的惶恐。
到一切收拾妥当,两个人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
皓恩伸出手,拉拉传晖睡衣的袖子," 传晖让我抱抱好吗?"
传晖把身子移过去一些," 小心你的伤口。"他怕碰着皓恩的伤口,特地在两个人当中留了些距离。
皓恩苦笑,"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你还在,你是完好的。"
传晖觉得皓恩是把自己当成易碎品了," 我又不是什么绝世珍品。倒是你,一会儿割肝脏一会儿又被子弹穿个洞。照这样下去,我早晚会被你吓死。 "
皓恩一手抱住传晖的腰,一手在传晖的胸口轻轻按揉," 传晖你放心,我这种祸害,天堂地狱都不肯收,所以,只好留我在世上作恶千年。"说着自己哈哈笑起来。
传晖知道皓恩说这番话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可是皓恩这样为他着想,反而教他心里酸涩难当。
这时听得皓恩轻轻地在耳畔说," 传晖,要是有一天,你遇到你喜欢的女孩,你决定要跟她在一起,你能不能在心里,为我保留一个小小的角落...... "过去他只想着把传晖据为己有,现在,他却只想让传晖幸福完好。
他知道传晖的愿望:找一个清清亮亮的女孩子,有一个温馨可爱的家,生一堆胖手胖脚的小孩子。
如果他肯放手,传晖一定能轻而易举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不是不肯放手,他实在是......放不开他的手。
" 净说些有的没的," 传晖没好气地说," 我只有一颗心。如果我爱一个人,我的心里便只有他一个人。我不会搞什么‘小小的角落'那一套!"
从这个人来了之后,整颗心便被他占得不留一丝缝隙。
怕他冷了热了,怕他吃不好,怕他睡不好,...... 整颗心为他终日悬着。他倒好,拿自己身体去挡子弹,过后居然用这么卑微的语气来试探自己。还什么小小的角落。
这只胡思乱想的熊!真该把他脑子里的弦好好校正过来。
传晖扯住皓恩的耳朵," 你给我好好听着:你是我一个人的!我的老婆、儿子都由你一个人当。少给我七想八想搞什么小小的角落!"
" 嗯嗯 ",皓恩可怜地呻吟," 我的耳朵要给揪掉了。"
" 你的熊耳朵本来就只是摆设,我讲的话你几时听过半句?" 不听话的耳朵,扯掉算了。
54
传晖想到皓恩为自己所受的伤,心疼得无法入睡。
自他遇到皓恩,皓恩便是伤病不断,上次是割肝脏,这次被子弹穿透身体,谁知道下次又会有什么意外?
不是他思虑过多,他实在是怕,怕皓恩再伤到哪里。
皓恩知道传晖睡不着,在他背上抚拍,嘴里轻轻哼唱," 传晖宝贝睡觉觉,我的宝宝我最疼,宝宝健康我开怀,宝宝伤心我难过,我的宝宝不一般,天下只有这一个...... "
传晖见皓恩受伤了还不好好将养着,嘴不停手不住的,开口道," 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睡觉不要人哄。"
皓恩把传晖侧转的身子扳过来,柔声道," 传晖,心里有事就说出来,我最怕你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
传晖轻轻问他," 伤口疼吗?"问完便觉得问多余。子弹从身体对穿对过,流了那么多血,能不疼吗?偏偏自己又不能替他疼。
" 传晖是在担心我么?"皓恩的手抚上传晖的脸。
传晖把皓恩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从我遇到你你就一直状况不断,我的心每天都悬在半空,从来没有踏实的时候。"
这是传晖第一次说出内心的感觉,皓恩听了,沉默了良久。
他原是想让传晖幸福完好,没想到,他带给传晖,只是压力与担忧。-- 他一直以为他是个好情人,为传晖他什么都肯做,却没曾想,他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能给传晖,--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总是痛苦大于快乐,那又何必在一起?
跟传晖在一起,他觉得心有所系,有种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充实的快乐。可是,与他在一起,传晖却是不快乐的。
传晖的不快乐,是因为他。
如果他没有扰乱传晖的生活,如果他没有强行进入传晖的生命,现在的传晖,应该是快乐的。
皓恩第一次感觉到心痛。
会将身体与意识绞碎的痛!
相形之下,麻药失效后伤口剧烈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
他的生命,早已与传晖的生命交融在一起。
到这时候,要他放手,他做不到,也放不下。
但是,看到传晖不快乐,他会心痛。-- 精神上的痛感,远胜于肉体上的折磨。
皓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痛,只是抱紧了传晖低低地问," 传晖,你不快乐么?"
传晖一时间愣住。
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他:你快乐吗?
长辈们只问,身体怎样?功课怎样?缺什么?要什么?
长大一些,同辈见到只会问,公司如何?又赚了多少钱?有什么玩乐?
快乐原是太奢侈的事。
到皓恩问他,他才在想,我不快乐吗?
不!不!
尽管与皓恩在一起,不全然是快乐。可是,当他看到皓恩满足的笑容时,他亦会觉得内心是满满载载的幸福。
他喜欢这种被一个人占据心灵的感觉。
皓恩见传晖不说话,认为传晖一定是不快乐的,心里又难受又惶恐,满是自责地说," 传晖,是我害你不快乐。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 你这傻子,"传晖摸摸皓恩的脸," 人活一生,哪能都是教人快乐的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觉得安心。"
" 那传晖跟我在一起,有过快乐的时候吗?"
" 有,看你吃甜点的时候。"想到皓恩吃甜点时的憨态,传晖就忍不住想笑。
皓恩委屈道," 我喜欢吃甜东西是生理需要,不吃的话心里会慌。 "
原来传晖把他吃甜点当成了娱乐节目。
唉,只要传晖高兴,他愿意每天表演给传晖看。
传晖喜欢他是小维尼的样子,那他就一辈子做传晖的维尼熊。
皓恩也知道,让传晖快乐,是太难做到的事。
可是不管能不能做到,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到天快亮时两个人才睡着。
睡到下午,皓恩才缓缓地醒来。
传晖手上拿着文件,在床边翻看。
传晖见皓恩醒来,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摸摸皓恩的额头,问他:" 睡得好吗?伤口是不是疼得厉害。"
皓恩的目光有些痴痴的," 有传晖陪着我,我就不觉得疼。"
传晖用被子包住皓恩,再把他抱在怀里。
传晖抚着皓恩柔顺的金发,轻轻叹道," 都说你是天才,可自从我见到你,你干的都是傻事,说的都是傻话。"
按照常理,就算喜欢一个人,也应当所有保留。毕竟在这世上,自己才是首位。
可是皓恩却是用一次燃烧殆尽的姿态在爱,毫无保留、毫不犹豫。
为了爱,他没有不能割舍的东西。他可以割下自己的肝脏给人,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替人挡子弹。
完全无所畏惧、无所保留的爱,如熊熊的火焰,穿透时间,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
与皓恩在一起,传晖时时觉得光焰包围着。黯淡的成人生活被照得透亮。
可是这份爱实在太炽烈,以至让他有被火焰灼伤的痛感。
他承认,他真的屈服了。为爱而屈服了。--
早在岛上,囚禁折辱之下,他没有屈服;强力禁锢之后温情的感化,也没有令他的心屈服。
当皓恩把胸腔内的一颗真心掏出来捧给他时,从不轻易动容的他动容了。
将来,他或许会遇到更多的人。可是,不会再有人比皓恩爱他更多。
这样的爱,只有一次。
皓恩的爱,是一次燃烧殆尽的爱,象暗夜荒原中兀自燃烧的火焰,有着最热烈的姿态。
他须得用双手,护紧了这簇只会燃烧一次的火焰。
还好是星期天,没有公务缠身,传晖一直陪着皓恩。
帮皓恩洗脸,用电动牙刷清理口腔,再喂汤喂粥。
因为皓恩受的是枪伤,不能吃煎炸爆炒以及辛辣的东西,只能温补,传晖让厨房做了鸡蛋羹。
皓恩却苦着脸," 我不要喝汤。"他把半流体状的食物都叫做汤。
" 这不是汤," 传晖哄他," 鸡蛋羹里面放了肉末跟炒熟的雪里蕻,很好吃的。吃了伤口好得快。"传晖舀了一勺鸡蛋羹,自己先尝一尝,做出这个东西很美味的表情,卖力地推销," 真的很好吃!"
" 那,传晖吃一口我吃一口。"皓恩虽然有伤在身不能下厨房,可是他的"国宝"养护计划不能因此中断。
" 你一口我一口 "的补养方式,虽然低级俗套了些,却是行之有效,多少能让传晖吃些东西下去。
传晖担心他,他更担心传晖。
他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误了吃喝的人,传晖却是从来不把吃喝跟自己的胃当成一回事的人。
他身上的伤迟早会痊愈,他只怕他伤好了,传晖却因为吃不好睡不好焦虑得病倒了。
他只想做得周全些,再周全些。不留下任何遗憾。
因为,这是他只此一次,付出全部真心的爱。
55
传晖本想送皓恩回纽约养伤。一来纽约的医疗条件优于香港,二来皓恩回纽约,有他父亲看顾,方方面面必定会料理得周全些。
皓恩却不肯回纽约。
传晖只得连哄带劝," 要不,我陪你回纽约。"
皓恩轻轻地笑了," 传晖真的肯陪我回纽约?"他认识的传晖,一向是以工作为重,上班早到,下班晚归,连周末假日也在看文件思索公事。也是为了他,传晖才会破例开这个口。
" 嗯,"传晖说出自己的打算," 我陪你,直到你把伤养好。"
" 然后呢?"皓恩轻声问。
" 然后,-- "传晖看着皓恩澄澈的眼睛。他知道,皓恩想知道将来。其实,他也想知道,两个男人的感情,究竟能走到多远。
传晖将皓恩的手与自己的手慢慢交握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说," 只要你不放开你的手,我就决不会放开我的手。"
皓恩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传晖,让传晖靠到自己胸前," 传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 什么事?"
皓恩顿了顿才说," 我爹地妈咪又在一起了。"
" 是吗?"
" 因为我的事,我爹地到巴黎找我妈咪......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是我妈咪在电话上告诉我的。"
" 那么说倒是你促成了这桩好事。"估计是他跟皓恩的事,对皓恩的父母亲大人刺激过大,结果把一对怨偶刺激好了。
皓恩笑," 所以,我不想让我爹地妈咪知道我受伤的事,免得他们又为我的事吵架。"
" 你爹地妈咪经常为你的事吵架?"
" 爹地妈咪吵架,一多半是为了我。"想起从前那些事,皓恩感慨万千," 我出生前,妈咪是正当红的模特,生下我之后,妈咪坚持喂我母乳,一点儿不在乎身材走样。可是,后来,我爹地妈咪离婚,我选择了跟我爹地过。"
" 你觉得你的选择伤害了你妈咪。"
" 我那时年纪小,觉得我跟着妈咪会拖累了妈咪。"
" 要是现在让你选,你会选谁?"
" 换到现在,-- 我会告诉他们:既然相爱,又何必分开?吵吵架有什么关系呢?我爹地妈咪都是太讲究姿态的人。"
皓恩想,传晖也是讲究姿态的人。这种人,宁可吃苦受罪,也不愿意改变姿态。
这也是他格外怜惜传晖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