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可知他愿接掌?况且暗卫首领更迭,兹事体大,不可轻易决断。"
"妾身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时机一到,宁安郡王便可接掌暗卫。行云门三年不动,新令主也有适应的时间。请王相信妾身的判断。"
王看着她许久,道:"朕可以准,你回宫来朕身边也好。"
"不。"摇光语气淡淡却异常坚决,"妾身曾对王说过,妾身早已不再是郡主,不再是谢凝,只能是松风楼摇光。"
王是熟知这女子的性格,也不劝,只眉宇间显出浓浓不舍:"那么,你想去哪里?"
摇光一笑,眼光璀璨,在暗淡的光线中越发明丽动人。
"我去替大家实现幼时之愿。"
曾记总角垂髫时,小小的两对兄妹用向往的眼神看着四角高高宫墙之上湛蓝的天空,不约而同许下的心愿。
--惟愿遍游天下。
仔细写就的红字条,装进瓷瓶埋进宫中传说成了精的梅树之下。
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很苦:"是啊,我们中,的确只有你能去完成这个心愿了。"
摇光站起来走到王面前,伸出手去抚平了他眉间的纠结。
"臻采。"她唤着王的字,语气温柔,笑容悲哀,"不要这么悲伤,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会让我想起兄长和公主--大家都不能自由离开,所以我去替你们看完。"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也许。"
"朕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王看着她,心底几乎是在挣扎,"你要嫁给朕,燕朝本代王后,只能是你。"
"可以,但我也有一个条件。"摇光也看着王,微微笑着,"我可以嫁你,可以为你诞下子嗣,但我不入宫,也不会一直在你身边,王后的名分,等我死了你再追封吧。"
"若朕先你驾崩又如何?"
"我定会扶你立下的太子安安稳稳登上玉座。"
"你何苦?"
"我有自己的坚持,我们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是吗?请你理解。"
"......好。"
伴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18
心口有些痛,还是那种熟悉的渗着寒冷的刺痛,从似有若无,扩散到四体百骸。倏然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越过王城的城墙,脚下一软,顺着墙根慢慢跌坐下,竟不能再移动分毫。身子冷得厉害,从体内散不出半点温度,加上这腊月天气--
嘴角微微一笑。
王说让他看过除夕的焰火,今日却是大寒。他已知道那杯酒中,究竟放了什么。
"九日",服下后便只有九日的命,天下奇毒,无药可医。
心下竟然想大笑一场。天命何物,真的只是用来玩弄这个人间的吗?颍说他活不过大年初一,王却仿佛是给颍的话加上个注脚。
也好也好,真的是丝毫不亏。对不起燮那么多,终究还是能保住他,也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夜依旧是沉沉的,倏然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和倾斜,待到他重新有了意识,已在一个人温暖的怀中。
"......颍......"
"不要说话。"颍从袖子里摸出药来喂他吃了,又缓缓输了些真气,直到倏然不再颤抖了才问,"出什么事了?"
"我去求他......放过燮。"倏然淡淡笑着,"他答应了。"
颍瞪着他哼了声:"他若是这么个好相与的人,早已被碎尸万断了,哪里还坐得上这个位置。你用什么与他换的?告诉我。"
这人在王城外也能大刺刺地说着不敬的话。倏然苦笑:"我没有换给他任何东西,真的,我没有对你说谎。"
"那你的脉象是怎么回事,全乱了?"
"你知道我脉象一直都很乱......"
"我要实话,阿冉。"颍打断他,"出了什么事,到现在你还瞒我么?你喝了什么下去?"
倏然垂下眼睛,露出平静的笑容:"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又活不了几天,他要我的命,我纵使不给他也要还给你的,不如就当一回奸商,一货卖两家,半点不亏。"
颍抿起唇,语气稍稍加重:"他给你什么了,说!"
倏然像是感觉到颍不同寻常的怒气,不由自主瑟缩了下,轻声答道:"是‘九日'。"
"九日"的厉害颍是知道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咬着牙说:"他......未免太狠了些,借你的手除了最大的对头,压了权门的当家,削了行云门的势力,一石三鸟都嫌不够,竟然还要你死!"
"我几乎是个死人了。"倏然摇摇头,安抚一般拍拍颍的肩膀,"让王从此对行云门少些顾忌没什么不好。再说,你不是也要求摇光令主退下那个位子了么?朝廷一时找不到人来顶,你并不会损失多少。"
颍一言不发,看着他暂时没大碍,抱起便走。
"哎......你带我去哪里?"
"我在京城的住处,还能是哪里?"
"颍,送我回宁安府。"
颍停下脚步看着倏然的眼睛:"你还回那地方做什么?就算你负了凌正燮的情,他的命你已经救了,不需要再回去。"
"让我去!"倏然没有避开颍探询的目光,"他对我,终究......特别了一些,我......还想和他待几天。颍,我想和他一起看最后一次焰火。"
"焰火?"
"对,也算是奉旨吧,王说,希望我可以看今年除夕燕京的焰火。所以,你初一早晨来接我走,好么?"
"......阿冉,你到底在想什么,凌正燮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
倏然微微笑了,眼睛中满满的光彩:"八年前,我会说他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人。"
"现在呢?"
"现在?颍,‘复仇'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纠缠了八年,我早已遗忘了其他感情,‘喜欢'、‘爱',这些于我太过陌生,我不知道我对燮抱着什么心思。不,也许并不是喜欢或爱情,或许只是愧疚夹杂幼时残留着的那些回忆。但我,想陪他看这场焰火,颍,答应我,求你,现在送我回去,初一的早晨来接我离开。"
"你可知如果他知道一切真相会如何?"
"会恨我吧。"倏然的笑带了一点落寞,"但他不会知道的,他知道的真相就是我告诉他的‘真相'。他只需要知道那些就够了,不是吗?"
"好吧。"颍转身换个方向,"你一贯任性妄为,我也不怕再多一回了。"
是啊,无论我多么任性妄为,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倏然在他怀中微笑着闭上眼睛。
"谢谢你,颍。"
轻轻一声,充满歉疚。
永安五年最后几日在史书上留下的一笔也许不会太多,也许淡淡一句就带过了。燕朝十三代君王的雷霆手段,在那些温淡的句子中被掩盖了不少。但那终究是后世被称为中兴盛世的永安朝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虽然很少有人注意它,因为离真正让慕容梓大展宏图的日子尚有五六个寒暑。
不过对另外很多人来说,这几日是一生的转折,余下的人生在短短几日中天翻地覆。
数个别离、背叛、挣扎、沉沦、仇恨,只在一瞬种成,却会延续很久,贯穿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生命。
宁安府在这场风波的最后安静了,静得根本不像挑起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主人告了假,镇日里深居不出,紧闭的大门遮住了朝野所有探询的目光。
正燮在害怕,燕云宫中深不可测的王自那日后没有理会过他,遗忘了似的。已经过了七天,零零碎碎传进府中的消息只说谁人谁家被抄家流配,听在耳中有些杀鸡儆猴的感觉。无力感一层一层涌上来,才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天家威严和自身的渺小。
倏然陪着他,眼神中多了一点脆弱一点哀伤,居然比过去更甚些。正燮怕倏然多心,勉强自己去笑,倏然只对他摇摇头:
"我知道现下是个什么局面......要累你族人,全是我的罪过。"
已不知如何去安慰倏然,倏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相坐很久,忽然苦笑出声。
"倏然,若我真的被流配,我们就得再去一趟十里亭了......"
"不会!"倏然猛地站起来,又狠狠咬紧唇,"不会......你不会......绝对的......"
"天威难测,你我有什么能耐去跟王抗争呢?倏然......"正燮伸出手,把倏然拉近了些,仰头看他,眼中水一样温柔,"我和宁安府若是幸运抗得过这次,我就辞官带你回淮阳去,置一座宅子,种一池子青莲,就在你的静聆阁旁边,好不好?"
倏然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薄薄一层雾气笼着,慢慢笑了:"静聆阁,好歹是颍的产业,我送了紫苏尚无大碍,你要在旁边置宅子,不怕与颍时常相见?"
"我与他八字不合,吵习惯了怕还好相处些。"
倏然低下头,笑声中夹了一点哽咽。
"倏然。"正燮把脸埋进倏然胸口,隔着衣物听得见凌乱心跳,"我其实是个没用的人,我想帮你却无法做得更好。你看,这才几个月,你在不断受伤吃苦,身子也不见大好。我其实很怕,如果凌家落到和谢家一样下场,将来我如何保护你?我不知道你怎样看我,或许我在你心中比不上你的烨大哥和颍,烨尚且不论,颍我也是比不上的。不知他是哪路神仙,能一直护你周全,我却不能,我手上所谓的权势地位全是不堪一击的。可是倏然,我喜欢你,喜欢到可以成为爱情了。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就算只是当年少不经事的盲目,我也整整盲目了十几年。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掀开帘子看到你,那一刻我差点尖叫......呵......你却说我错认--我像做了个美梦,一切恰倒好处时忽然醒了。"
倏然的指尖有点颤抖,还是搂住正燮的肩。
他在他的心口旁说着话,温软地,散乱地,有些词不达意地絮絮说着,把他的心情连同回忆一起交给他。心底明明泛着冷,由毒药血色仇恨怨念化成的寒气,在那些言语中不着痕迹地融成温暖的水,顺着眼眶溢出来。
"倏然,我说过要给你幸福的,现在我不敢说得那样自信满满,但只要可能我一定会。倏然,如果我真的逃不脱厄运,可否求你一事?"
"......别说傻话。"
"不是傻话,是退路。"正燮偎着他,素白衫子下透出淡薄的体温和莲花清香,"颍会照顾你,借你的光,也请他照顾柳家的小缨,你以前见过的,我的表妹。她才十四岁,一个女孩子,不该因我毁了一生。她是个好女孩,很聪明,也漂亮,你会喜欢她。她长大后,你做她兄长或是......夫婿,让她平安一生就好。答应我,多多少少让我对姑母姑夫有些交代。"
"燮!"
倏然只觉得心被人狠掐一下,尖锐的刺痛,混着先前已然迷茫的各式情绪,像熬着一锅药,五味药材放下去,文火煎煮,熬出的不知是药是毒。
"......这算什么......燮,你这......算什么......"
"......倏然?"
"你不会有事,所以,请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话!"
"倏然......"
"求你!至少......至少在真的到来之前,不要说,不要说。"
正燮的肩背之间有些浸湿的感觉,他不能确定到底是错觉还是倏然的泪水,那点认命的心思又被希望占了上风。他在心中苦笑。人都有这种虚荣心吧,觉得自己爱上的人只能在自己身边得到幸福。
"好,我不说了。"
抬头,对上那双被水浸得明亮的眼睛,不如平日里幽深清冷,显得有些单纯。倏然,还只是个少年,平常人家的孩子,在他这个年岁上还在被父亲呵斥母亲疼宠,还在呼朋引伴少年轻狂。正燮用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水渍,轻声用种幼时哄他的语气说着:
"我不会有事的,上天让我重新遇到你就是在告诉我,我有天下最好的运气。"
倏然看着他,对那种只能哄住孩子的话报以微笑。
爱一个人会代表什么呢?燮,你爱我也不会了解我。你看,我在微笑着听你的承诺你的表白,可是心中却不是外表所见的那般。我知道未来或许不完全如我所想的那样,但绝不会是你想象中的任何一种。你的那些话,只能去构造一座须臾楼阁。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你呢?你能得到什么呢?
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却无法了解他/她,得到的只会是寂寞;如果没有爱上一个人却过于了解他/她,给出的只会是伤害。
你一点都不幸运,你有天下最坏的运气。你爱上的是不爱你,你无法了解却又了解你的人,你一厢情愿的付出会给你带来双重伤害。你已经无可救药,所以我只能对你说谎,谎言比真实温柔太多,至少它可以成为一个美梦。
我一直都在欺骗你,如果可以,希望能欺骗一生。
对不起。
我真正能说的,只有这一句,却无法说出口。我接受你的心意,但只能回报给你谎言。
所以,对不起。
有人笃笃地敲门,轻声报道:
"王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奉王的手谕,请王爷接旨。"
来人是章含殿的侍读女官,姓许,年纪很轻。正燮与她打过数次照面,却没有什么交谈。听人说这女孩是王一眼看中,但四年来仍只是个小小七品女官,王既没有收她入后宫的想法,也没有栽培她出仕的想法。这女子谨慎寡言,在王的近侍中却是最得宠的一个,不可得罪又无法拉拢,也因此是最受信任的一个。
派她来传旨,也是受王重视的一种象征。
"许御侍安好。"
因为宣旨着的是隆重的宫装,女孩子清秀的脸上仍有天生的温婉和未脱的稚气。
"王爷安好。迦蓝奉王令前来,请王爷接旨。"
正燮跪下,只听头顶上清脆的声音道:"宣:近闻卿身体不适,告假已七日。卿乃朕之左右臂膀,国之栋梁,赐卿良药一副,还望卿保重身体为要,早日回朝。钦此。"
接下那张薄薄的绢书和一个紫檀木盒。许迦蓝又说:"王还说,这药是春季才能用的,请王爷暂时封存,切勿开启。"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命令,正燮还是恭敬答道:"有劳御侍了。"
送许迦蓝离开,正燮转身看着帷幕后的倏然,掩不住地笑出声。
"看,倏然,这个劫抗过去了。"
倏然也是展颜一笑:"可以出门了么?"
"当然。"
"那......我们去怡情山庄好不好?那片梅花,已经开放了吧。"
19
怡情山庄中有片梅园,并不大,种着一种稀有的白梅花。这种梅花据说由百年前羽山神宫的祭祀们培育出,不太容易栽活,整个世上不过五六十株。花开有五重瓣,白日里纯白无瑕,夜中映着雪光月色几近透明。这种花的香味也非常独特,远远嗅到时有些甜美,再走近些却淡了,直至探到近处,才是真正清幽冷冽的味道。
凌家拥有的这十三株梅花是一种荣耀,代表了等同于王室亲族的地位。同时也是一种隐喻似的警告,梅花的生命操纵在人的手中,让它们枯死或者铲除它们,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谢家也曾有这样一个园子,不过那是六年前的往事了。
所以很庆幸。正燮想,能够带倏然来看这些梅花,的确是很庆幸的事。
天全黑了,地上那层薄雪反射出微弱的光来。倏然在他身边,黑亮的披风领子拥着的脸上多了血色,眼中印了梅花的明亮,看上去神采飞扬。很像多年之前,第一次看到这些梅花的他,那种单纯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