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燮握住倏然的手,指尖依旧是微微的凉。那些微凉的手指反过来扣住他的,有点贪婪地想汲取温暖。
他们有时很靠近,比如拥抱,比如亲吻,但大多数时候隔着一点距离,并不过分亲昵。这样的十指交缠,很难得,不是那样冲动的举止,有些平常的温柔。
"冷吗?"
倏然对他一笑。
"不了。"
掌中的手指动了动,挣脱出来。
"我吹支曲子给你听吧。"
悠然舒缓的调子响起,轻吐弱奏,徽调上重复三次,而后转为急促。
三九梅花,冰肌玉骨、凌寒暗香、高洁安详,然而又敢抗风寒、不畏霜雪,仿若名士自成风骨,或凝重,或飘逸,或哀婉,或慷慨,统共一曲之间,恣意挥洒。
正燮轻声拍手,"梅花三弄。真是应景。"
"这是父亲教我的第一支曲子。他说,这支曲子他只给伯父奏过,因为伯父是他最好的朋友。"
倏然的声音淡淡的,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唇边的笑容依然残留着,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点点意有所指的冷。
"......倏然?"
想起牢中蒋太傅说的那些话,正燮忽然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是......真的听进了那些话吧?
其实正燮自己也怕,怕那些话是真的,自己的父亲,最敬重的父亲杀了好友,他不敢去相信那是事实。
倏然低垂的睫毛抖了几下,猛地抬起头,拉住正燮向后退了几步。
正燮耳力很好,在茫然中仍是辨出了细微的破空声。
原先站着的地方积雪溅起几点,最前方一株梅花的树干上钉着一张浅青色的纸。
"青衣楼?"倏然说,声音淡淡的,手上却又是一片冰凉。"这单生意已经取消了。"
五六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男有女,大小远近都不相同。
"宁安郡王的生意楼主没有吩咐,我们接到的生意可是你的命哟~"
"倏然!"
倏然握紧了手中那支箫,咬牙,"既然各位找的是在下,请让王爷离开。"
"倏然!怎么回事?"
"燮,你快走。"
"嘻嘻,青衣楼的规矩,在场之人一律格杀勿论。王爷就请一起上路吧。"
"黄泉路喔。"
倏然握住正燮的那只手紧了紧,冷冷哼了声:"青衣楼还有个规矩,一单生意只派一次杀手,人死约除,是不是?你们三人话这么多,可以留在黄泉路上慢慢说。"
正燮从未听过倏然用这么冷的声音说话,而那一瞬间,倏然松开手,扯下披风,足尖一点人便凌空而起。
"青衣楼的末流角色也敢放肆。"
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随话音响起,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眼睛甚至还来不及写上恐惧或者惊异。
他手里那支箫绕着层细细的乌亮的光芒,没有多余的动作,向梅林深处指去。光芒化做一条线,搅动梅林深处的宁静。枝折的声音,落花的声音,而后是另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
有人惊呼一声,站在原地的正燮颈间一凉,刀锋的冷意划过脖颈,却最终没能压下去。握刀的手细小白嫩,是女孩子的手,在眼前虚晃一下滑下去,柳叶刀垂直落下插入正燮面前的雪地中。
一条墨黑细线越过正燮肩头,线的那一头,是倏然不离身的碧玉箫,执箫的手是熟悉的苍白修长,再往上,是素白衣袖,垂肩墨发,清浅笑容,冷澈眼眸。
眨眼间,那条线有生命般回到那人手中,身后人类的温度换作寒冷。
雪飞溅起,正燮能够感到背上沾上的点点寒意。
一切只发生在很短很短的时间内,正燮呆呆看着十几步之遥的倏然。白衣墨发,精致眉眼,轻盈优雅的姿态,站在雪地之上,白梅之前,完全一幅素净的水墨。然而他不认识他,那个人,这样若无其事地站着,可是他亲眼看到,三个人,三个杀手--即使是青衣楼的末流也是中上水准的杀手,那个人以极其洗练的方式杀了他们,用一支箫,毫不拖泥带水,被杀掉的人,死前甚至发不出声音。那个人,之前还用那支箫给他吹过曲子,还与他十指相扣,温柔视笑。
"燮。"
"你是谁?"
倏然不说话,抿住唇低下头去。
"你是谁?倏然在哪里?你把他还给我。"
心里那个声音尖锐地笑着,说,告诉他呀,快告诉他呀,告诉他你是个什么东西,告诉他你做过的一切,告诉他他看上的是怎样的人。告诉他呀,告诉他你怎样骗了他的心,告诉他你打算骗他一辈子呢。告诉他,让他送你下地狱好不好?地狱很多人在等你,等着撕了你,把你的每一滴血榨出来喝掉,把你的每一块肉割下来吃掉,把你的每一根骨头磨成粉末,烧掉你漂亮的头发,挖出你漂亮的眼睛,折断你漂亮的手指。只有这样才能平他们的怨,赎你的罪呀。快告诉他呀,不要等了,你看你看,他不认识你了,他早就不认识你了,你让他认识你呀。告诉他呀,快点告诉他呀。
幽暗的眼睛抬起来,烧出诡异的荧荧碧色。
"死了。"
正燮退了一步,踩到刚死去的人迅速僵硬的尸体,顿了一下不敢再动,声音涩涩地挤出喉咙。
"......说谎......"
"八年前死了。死在数人乱刀之下,‘三更'剧毒之中,可他不甘心,所以变成鬼也要回来。"
夜风忽然吹起来,散乱了墨色长发拂过脸颊,脸色雪白,眼睛幽深,嘴角一抹笑容凄凉,莲花清香压过身后千朵白梅,隐约传来。
僵硬地转身,刚刚死去的年轻女子喉间衣物撕开,露出一道新鲜伤口,长而细,细而深,寒冷空气中血流得很慢,却致命。
正燮不置信地摇头。
"你才是......真正的......‘白衣魅影'。"
倏然的唇扭出古怪笑容:"你终于知道了呢。"
"......不可能!"正燮牙齿不停地撞击,发出格格的声音,"你是,那江南那个......是谁?"
"我肩上受了伤,不当着你的面用更深的伤口遮住,怎么瞒得过去。"
那我那时的惶恐担忧,算什么?
"......十三桩案子,全是你做下的......你......"
"是,他们全是害我父亲的人,他们,全该死。"
连摇头都僵硬了。
"你不是倏然......倏然什么都不会伤害......你杀那么多人,就没有做过噩梦!"
倏然咬住唇,不可抑制地笑,笑得全身都在抖,尖利的声音从齿缝中钻出,又陡然停下,换成伏在手心中闷声低咳。
"......噩梦......"他在断断续续的低咳中挤出话来,"......八年......我没有......一夜睡好......要杀我......的人......被我......杀的人......为我而死的......人......全部......"
"......一夜夜地......缠着......满地的血......尖声惨叫......"
"他们......死不......瞑目......我呢......我哪里......错了呢......"
"凌正燮......你完全不懂!"
正燮看着他,感觉忽然很远又忽然很近,那是他的倏然,或者,从来不曾是他的,倏然。
王爷差了,一分年纪一分世故,孩子长大,是必定要变的。王爷的那位故人到了今日,恐怕也不如王爷记忆中那样单纯了吧。
原来,原来。当日他就说过,他不是倏然,不是我的倏然,他是已经长大的,我已完全陌生的,另一个倏然。
他一直骗我,也一直说着实话。
走近他,用颤抖的手指撩开他的头发抚上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为什么?"
倏然冷冷看着他,脸上最后一丝笑也收回了。
"说啊,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利用我?我不是在帮你吗?我不是说过,我会让你幸福吗?"
原来一直在欺骗中活着,原来他从未相信过自己,原来那些温存孱弱全是假象,原来自己十多年珍藏着的感情全被他踩在脚下。
原来,我爱你,你却不爱我。
"为什么,倏然?"
倏然漠然地推开他。
"没有为什么。"
正燮重新抓住他,脸上因为愤怒扭曲着,声音变得高亢。
"告诉我原因!"
倏然侧着脸,忽然弯了弯嘴角,笑得一些恍惚,一些甜美,一些冷傲,他开口,缓慢恬淡地,一字一句地说:
"原因,你早就知道了。你在大理寺中听到的一切,全部,是真的。"
正燮睁大眼睛,摇着头,没有任何意义却无法控制地摇着头。
"不......"
几乎是呻吟。
而倏然的声音还在平静残忍地继续:"你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而我,杀了他,他在那十三桩案子之前,他才是,第一个死在‘白衣魅影'手下的人。"
"住口!"
掐紧了他的脖子把他压倒在地,很用力,那瞬间只想着这样就能不让他再说下去。那样残酷的话,那样残酷,他怎么可以平静地说着,他怎么可以?他不能说,他是倏然,倏然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倏然是乖巧漂亮文雅的孩子,是明朗干净不惹尘埃的孩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杀了我的父亲!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无法呼吸,一阵阵发黑。眼前那张端正的脸扭曲得像地狱里的恶鬼,像夜夜梦中索命的怨魂。原来仇恨真的可以把人变成鬼的。成为鬼,又让其他人变成鬼,再被吞噬。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人间地狱,不过是人世倾轧,尔虞我诈。
我们都活在地狱之中,生与死,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欠你的不能还,我的命可以给你些许补偿的话,你尽管拿走。
死在你的手中也不错,燮。
慢慢闭上眼睛。
白到透明然后发青的脸色和痉挛抽搐的四肢终于拉回正燮的神智。他怔怔松开手,看着倏然蜷缩起来,张开口,遗忘了怎样呼吸似地费力喘着,抖得不可抑制,然后是撕心裂肺地咳,他身上的衣服和长发被雪水浸得湿透,触手冰凉,脸上却染上层薄薄的酡红。
神智昏沉中有些迷茫,只感觉到有人抱住他,把他拥进怀中,紧紧地又轻柔地拥着。
是谁呢?燮吗?燮还会......这样抱我吗?伤害他许多,他还会,爱我吗?
不会是他,然而,不是他,却会是谁呢?
"倏然。"有人在他耳边低低问,"告诉我。我该爱你还是恨你?我该杀了你还是保护你?倏然,我想给你幸福,你要不要?"
20
柳时看着外甥,叹气:"我这些年一直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正燮垂下眼睛:"我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不论如何,正燮,你先答应我,你不会恨他。"
正燮快把手中的茶杯捏碎,半晌,才僵硬地点点头。"他......毕竟是我父亲。"
他毕竟是我父亲,我不能恨他,我甚至应该可怜他......而谁来可怜我?
倏然的父亲是我父亲心头的一根刺,扎进去了就从未拔出过。倏然也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早已融入其中,连拔都无处可寻,却痛得伤人。
"姑父,既然父亲当初将忏悔托付于您,也是料到终有一日我将问起吧。他是我的父亲,一生也算是磊落,错只错了这么一回,却抱恨多年。他负言家良多,父债子偿,我也理应知道,我还欠言家多少。"
柳时再次叹气:"躲不开的终究躲不开。这些事,我也是听你父亲说的,今日就告诉你吧。"
"你父亲凌宣,平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便是言倏然的母亲。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最后阮小姐却嫁给了言缜。你父亲是个自恃的人,不会去强求什么,就算难过,也把那份爱慕压在心底,高高兴兴地送阮小姐上了花轿。"
"如果阮小姐死得没有那么早,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她一死,你父亲和言缜都像变了个人,大概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恨他此生最好的朋友。当时言尚书在朝中树敌颇多,虽然我不明白凌宣为什么保护了他那么多年,但八年前有人策划了舞弊案并驾祸给言缜时,你父亲却在一边袖手旁观,甚至派人送去毒药杀了言缜。"
正燮觉得自己的手指在不断颤抖,原来是真的,蒋方在牢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倏然平静说出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父亲真的是凶手。
"......那他为何还对倏然下毒?"
"绝无此事。言缜一死你父亲就追悔莫及,他既已答应了言缜将言倏然送回江南,就绝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倏然在离京时中了‘三更'之毒,不是父亲指示,还会是谁。"
"我亦不知,但,绝不是你父亲。言倏然身上流着阮小姐的血,你父亲绝不会伤他一丝一毫。"
白玉盏,竹叶青,无花无月,一个人对着黑暗默默品尝着清香中些微的苦涩。江南的酒,温婉中带上了伤感,如江南的春,江南的雨,还有江南的,那个人。
跌跌撞撞地从柳府回来,心头唯一的愿望就是喝酒,那怕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呢,只是想喝酒。真希望自己没有去过这趟,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所谓的真相,真希望可以忘记。
单纯的爱也好,单纯的恨也好,只不要这样纠缠交织,复杂难解。
"难得佳节,一人独饮不是辜负了?"
清淡的声音悠悠传来,不用抬头也知是谁。永远白衣飘摇,墨发披肩,优雅干净得不像身在尘世的人--即使他可以在一瞬间带来无声的杀戮和死亡,即使他手上已经满是鲜血。
"我能坐下么?"
正燮点点头,张口饮下满杯的酒,依旧一言不发。
倏然在对面轻叹了声:"江南竹叶青,最是清冽缠绵的,细细去品才能体会得到。怎么被你喝得像水一样,真是可惜了。"说着伸手去够酒壶,却被正燮一把按住。
黑瞳对上黑瞳,一双烈如火焰热流涌动一双沉似深潭水波不兴,有千言却也无言。
"......你的身体还没好。"
"没事,只一点。"倏然静静把手移开,为自己斟了半盏,也不急着喝,只在手里慢慢转着看那片浅绿溅起细小的水花。
沉吟着,还是开了口。
"你......"
"你......"
同时楞了一下。
倏然低下头去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慢声轻问:"你,去过柳府?"
正燮握杯的手瞬间僵硬住,强自定住心神,默默点点头。
"对不起。"
闷在心里无处发泄的复杂感情被简简单单三个字点燃了引火索,正燮在瞬间站起来抓起他的衣领把他狠狠地压到墙上。
死死瞪着他,咬紧了牙,仿佛一松开就要立刻咬上他的脖子。
真想杀了他,真想就这么咬开那个纤细的脖子,把他的生命亲手终结。是不是,就能好过些,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痛苦,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为了他同时感到愤怒失望委屈心痛牵挂愧疚,是不是就不会继续疯狂......
"言、倏、然。"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叫出他的名字,一字一字用力得像要把这几个字刻进心里,"我会恨你。"
倏然看着正燮,安静地,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不知是为他,亦或自己。
"我知道。"
随即被堵住嘴唇,正燮蛮横地掠夺他,用把他揉碎的力道抱住他,用让他窒息的方式占有他。唇齿纠缠间,正燮发出哭泣般破碎的声音:"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做这么残忍的事?你把我当作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