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愉快的笑着......真好看。」记忆里,父亲从没对他展开过笑颜......不住颤抖着双手捂住自己狼狈不已的脸庞,将自己紧紧的埋着,却无法掩住哽咽。
父亲......你真的幸福了吧?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现在的你,已经可以畅怀的笑着。
就算只是一个微笑......对他来说,那也曾经是个奢望。想望一个家庭,想望父亲的拥抱,想望父亲真切的笑容......都是奢望。
「顗莫?顗莫你说谁?」他听到了,管鄀谦听到那从喉头里溢出的无助。紧紧的,让他心紧绷了起来。
是谁可以让一个人这么难过的哭着......除了可以为那个人流下伤痛的眼泪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侵袭你脆弱的心窝,让你这么难过的哭着?
难过,悲痛......这么多年来,他终究忘不掉那个长年留给自己的背影。总是挺直的、昂然的无情背影。
就连再见面那一刻,他还是无法忘掉。
而这么久后的现在,那第一眼,竟是那身在幸福生活里而延生出的笑靥。
终于看见父亲的脸孔了。然后,就无法从此忘掉了,背影会渐渐变得模糊,新的记忆将会占据,那个将要逝去的背影会告诉他:这个人,这个在笑着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您曾对母亲这么笑过吗?
抖瑟着肩膀,骆顗莫再也忍不住那份疼痛的煎熬,他紧紧包围起身体,让自己深深地哭了起来。
门板的另一边,另一个人背对着相倚。像是感受到那无力的悲伤,鼻翼拂了两下,也跟着留下酸涩的泪。
「顗莫......顗莫......别哭啊......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悲伤......」
骆顗莫张着嘴,他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道,声嘶力竭的喊道:
「他是我父亲......是我父亲呀......」
父亲,为什么当年要抛下只剩一个人的我呢?
36
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比习惯还可怕。后者可以戒,虽然偶尔不能断根;然而时间不仅留不住,连想克服都不行。
克服不了就忘掉,反正他依旧好似什么都不存在般的继续行走......忘不掉呢,又该拿什么去克服......
一辈子够不够。
想笑。他曾多少次告诉自己微笑吧......却总是被考验。
那么,笑就变成一种奢侈了吧。怎么会呢......再等等,再让他等等,最后的一刻只是到来,却还没被完成。
再让他等等,让他等待最后的完美Ending。
就快了吧。阳光打到了身边,在透明玻璃窗上打下一层斜角,他给了自己一个微笑。好看吗,他分辨不出来了。已经有多久多久的日子里,他不曾正视过自己是否微笑或是微笑的角度。
多久?一个月?三个月?
又是一年四月光景。
阳光移动了,跟着固定的时间与变化,因为云层的遮掩,然后步调就会改变。如果积了太厚些,那里是灰色的,如果薄些,或许会是一片金黄。
只是,他已不再看了。
都是一样的。不过有没有阳光,是不是下雨,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了。
以前阳光可以让他愉快,雨天却不一定让他郁闷。只是现在害怕下起雨,那力道,太深......把人打痛,打沉,打深,打散......打成所有不再。
只是,不再看了。真的不在意了。
鼻息间用力吸了吸,手上的味道快变薄了,等上头的白烟散的完全后,杯里的温度也差不多降了。然后味道也会跟着变调。
但现在他已感觉不出来。
夜晚睡前可以喝杯咖啡帮助睡眠,只是一次可能需要好几杯才能让他彻底闭上眼睛。瘾就跟习惯一样,固有了就可怕。那一小颗一小颗的豆子已渐渐磨掉他的味蕾,再过些日子,可能连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白天也要喝咖啡,像现在这样。等待对面那个正要过马路的人,那人高挺的个子穿着溕笠拢陆潜伙L吹过,吹起一片特有的明朗。嘴咧着笑,举起手远远就打起了招呼。
骆顗莫低头啜了口,早已感觉不到苦涩亦或是香醇。不加糖,不加奶精,他还是喝着黑咖啡的骆顗莫。白色杯子似乎留住了点温度,尚有些余温。
一口气喝掉了最后一口,抬起手正要招来服务生,深色的木门和着铃铛声打开了,来者让午后的阳光晒过,满身爽朗的味道,就跟本人一样。
然后,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拍掉了他举起的手,转头对着已走近的服务生低声几句,再转头看着微笑着人,有丝怨道:
「叫你不要喝那么多咖啡了......」
男子笑了笑,拨开前额的头发,动作轻盈而自然。柔软的黑发比起三个月前长了不少,那个痛苦的夜之后,脸色却没红润过,犹是苍苍白白的,像张白纸一样。
男人看着他,眉眼间全是强迫隐藏起来的疼。他知道......那颗心,也快变得跟白纸一样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复在。
那么还有些东西呢......像是人类最脆弱,却一定还会拥有的东西。如果看不见,就不是实体......却一样可以轻易打碎,很简单,让捧着它的双手松开,轻轻地让地心引力带走,「砰」的一声,就可以四分五裂。
你的呢,还在吗。
避去了那道显而易见的灼热目光,男子的微笑依然,湝的恬适。
「喝点,不然舌头会想念。」
「喝点?你的"喝点"就是一天破杯数啊?」管鄀谦忍不住想数落,实在是因为面前的人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胃。
短促的笑从鼻间溢出,骆顗莫看着面前的男人,褐色的头发被阳光打得很明亮,是很好看的颜色。很温暖,很漂亮。
「鄀谦,你的发色还是一样美。」他衷心赞道。
男人看着他的笑,跟着笑了一声,心却痛了起来。那是几乎要让他停住呼吸才可以忍住疼痛难耐的感觉。三个月来,在他的面前,他无时无刻不这么感受。
太深刻了,他挥之不去,但也不想习惯。习惯很可怕,如果习惯了这样的痛,他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说什么呢,才半个月不见,我老样子没变,当然发色也不会变。倒是你......还是你的美多了。」
「哦?」骆顗莫挑起眉,不经意地看了眼远方吧台。他是熟客,服务生知道他要什么。
「当然。很深的色泽,却是最纯粹的......」
顗莫......那像是你的心,一样有着最美丽的颜色。
因为那颗心,是最真实的存在,全然的存在。管鄀谦认真的说,认真的看,看着这个男子。因为他是那么样的存在......让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骆顗莫轻轻笑了下,很淡,几乎让人探究不出其笑容的背后。
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不以为意,也许什么都不是。早该知道了,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再让他牵动了......
硬是吞咽下嘴角的苦涩,管鄀谦不由得无奈的垂下眉头。他不喝咖啡的,却从认识这个男子后,苦变成一种随身携带的味觉了。
大大的叹了声,知道对面的人会看过来,所以管鄀谦笑了开来,像个孩子终于得到注意力般的,然后他把一直带着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道:
「这是你要的,我帮你用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骆顗莫只是掠过一眼了眼,便将视线放到走过来的服务生身上。
「骆先生,您的牛奶。」
怔了下,挑起眉,骆顗莫看着对面的男人,是询问的意味。
男人接收到目光了,得意的笑了开来,是乐开怀的。意思不言而喻──别想瞒着他偷偷做不该做的事。
叹了声,骆顗莫微笑的嘴角有丝无奈,但他还是伸手拿起了那杯液态饮品,轻啜了口,无进食的胃顿时感觉一阵温暖。
看着杯面,湛白的颜色。杯子却是黑色的,素面,没有图案,两者呈现强烈的反比,却异常的和谐。
放下杯子,骆顗莫转头看着窗外,一片明亮的街道,调头看着对面的男人,嘴角给了一个更大的角度。
「谢谢你,鄀谦。」
被云遮住的金黄色再次洒了下来,洒进了午后的玻璃窗内,把坐在窗边的人打出半边角度,那位置,在眼睛,在发梢。
那最刺眼的阳光亮度,没有让他黑色的眼睛与发梢失色,而是显得更为清澈。那抹笑,显得太过透明,彷佛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他想,那个男人将会用掉他一辈子的时间。
37
「顗莫,你会去吗?」
接近许久的沉默后,男人突然这么问。
接过了那封牛皮纸袋,男子白色面容上的白色笑容依然洁净,依稀像抹风中的温暖,那么轻,那么纯然。
知道他不会回答自己,管鄀谦起身,看着他,看着这个男子的微笑,好久,也漾起了一抹笑容,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男人这么说对他说,用那双褐色的双眼深深凝视着他,然后这么说,语气这么平静。
点点头,骆顗莫的笑容依然那个温度。轻轻的,抚过心房内外,给了一层安心的寄托。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转头看着窗外离去的高大背影,桌上的热牛奶已渐渐失温了,上头结了一曾薄膜,淡淡奶香溢了出来,是温度消失前的最后一抹温暖。
他知道,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的。
而他知道,那将会用掉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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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分割成一条条的旧金色日光从窗外射进,让空荡荡的室内显得更为寂寥。瘦长的身子立在中间,细细环视着所有角落,一次又一次,来来回回看着。
小小的房子里,拥有太多回忆,他几乎带不走。一年多前,这里是他们回国后的第一个栖身地。小小的,两个人的空间。
角落放了块木板,他们喜欢把报纸上的剪贴都往那上头贴去,日子久了,上面就推满了各式各样的故事;开心的、悲伤的、温馨的、仓促的、过往的......
真的是过往了。翻开一张张被覆盖住的旧色故事,指尖在上头游移,游移那些过去的曾经,当他们觉得可以被感动与被撼动的时候,他们选择这块木板把故事留住......
深色的木板上留住所有,却留不住曾有过的快乐。
属于他们的快乐,已被他亲手给抹煞掉。
就在不久前,他还坐在一列脱轨的列车里,浮浮沉沉,让感情左右自己,却伤害了别人。现在,他交付出了所有,然后余下伤痛给自己。
闭上的黑色眼瞳里有丝恍然......已经是曾经了吧。
复又睁开眼。骆顗莫摇头笑了声,拿起一旁准备的白布,柔软的黑发在耳畔边摆动着,忆起,曾经有双手喜欢抚着他难干的湿发在他耳旁低语......
那低喃总让他涌起一阵心悸。
拿着白布的动作突然不再动,骆顗莫在黄昏的橘红色下站着,一抹难解的惆怅袭了上来,竟然比痛还让他难受。
「好了......」叹息般的一声,是要告诉自己。
摊开的白布几乎要将一个人的身影皆遮住,就让这袭白布盖住所有曾有的痕迹。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吹起室内仅存的一切白色世界。白色布幔翻覆着,吹起地上被翻阅过的一迭纸张,瞬间被打散的所有扉页全散了开来,男子转身看着那一地残余,平静的目光最后停在一页斗大标题上──
『凤氏名巨之女,嫁于百万婚礼。』
温和的嘴角轻轻划开了,划开一个弧度,在夕阳的折角下反射出一抹不真实。
午夜,室内无光,等待不会太遥远。
骆顗莫端坐在墙角,月光的颜色太透明,照不进他剩余的清醒里。
手心的咖啡失温了,时间还没完,杯里的温度却已先一步弃他而去,然而他的等待却还没完成。
轻轻的无声一个叹息,在黑暗的夜里化为无嗅的过去。门铃于同时响起,杂乱的、急促的连续声,跟那人向来拥有的优雅自得错开,宛若最后的理智被削弱般,响彻在宁静的夜晚。
开门的瞬间,男子嘴角的微笑就跟他怀里同时接到的宽大身躯一样,深深的刻划着,在他的血液、身体、肌肤,都留有重量与力道。
深深的拥抱。
「雷。」轻唤。他早知道会有的到来,所以他一直等待。
酒气混合着男人特有的气息随之覆上了唇瓣,骆顗莫闭上眼,静静的承载着不意外中被给予的亲吻。
炙热的、快速的、带着毫不保留与侵占,那是意识里,对于所有物的绝对性与不接受拒绝。
这个时候,这个最后一刻,隔了这么久以后,雷殷这个男人想着的是,怀里无法放掉的人依然是他的。
被放开的唇瓣在黑暗里闪烁着美丽的红色,男人伸出指尖在上头细细描绘,然后眷恋不已的抱起他往更暗处走去,放下他的瞬间,倾尽了所有最细致的温柔。
怀里的恋人有着黑夜里也无法遮掩的细白肌肤,让他双眼移不开。他早就移不开了,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将看着他的双眼移开过。
「顗莫......」雷殷的喟叹与轻喃,一声又一声。
「顗莫......」
回应他的是一双臂膀,骆顗莫在那嗓音里紧紧抱住雷殷,然后将自己埋进他颈项间,让平静却震荡的心跳被深藏起来。
「雷。」
最后一次深吸口气止住震颤,骆顗莫轻轻地,在颤抖的唇瓣里,道出了这一生中最后、也是唯一拥有的字句:
「我爱你。」
男人那双在黑暗中灼灼闪光清亮的眸子,像有东西在之中溃散了,如同宁静的湖水被石子砸出阵阵涟漪......然后,在那给予永世的承诺里,化为滚烫的唇厮磨着每一寸温暖的肌肤,灼热,然后浓烈。
他还是他的啊......这男人还是安心的这么想着。
紧抱着这个男人,骆顗莫只是安静的闭上眼。
让它带走今夜最后的依存吧......因为这是你给我的,最美好的记忆。
雷殷几乎膜拜似的索取一切,他的唇瓣,他的下巴,他的颈间,他的锁骨,他的胸膛,他的腹间......他的,这个男子,是他的,全是他的,所有。
因为太深刻了,他给予这个男子,在他给予他所有的疼痛与泪水过后,他却怎么也无法松开手。
那就深深地,眷眷地,留下真真切切的肌肤烙印吧......你的身体,你的心,永远都记得我......再也不能遗忘......再也。
黑夜里,猛烈的撞击,竭力使交缠的身体有最深切的结合,薄弱的身体跟随着男人的狂野与霸气,激烈律动颤动,摇晃。
「你要来。知道吗?你一定要来......」
攀上最后的瞬间,雷殷俯在他耳畔的要求没有熟悉的薄温,浓浓冽冽,低低哑哑,只有淡淡的迫切与希望。浓烈的,烧烫着另一颗心。
在那个美丽的神圣之地,希望那一刻,这个人,这个他的安静的情人,能够看着他......看着他。
沉寂下来了,一切的最后激情都在瞬间的震颤后停了。伏在沉沉睡去的男人怀里,他的爱......骆顗莫咬紧唇瓣,吞去眼角耐不住的温热......然后,将心抑不住的悸痛忽略,轻轻地,吻上男人的眉,眼,鼻......
最后,停在坚毅的唇间,略薄的线条,记忆里,他独有的凌厉与冷冽。
「说好不哭的。因为我会微笑的看着你,并且祝你幸福......我的爱。」
38
清晨,他微笑,一步步缓缓、慢慢地走在无人的大街上。
脑海里不再是空白,而是最后他给自己留下的回忆。用了一夜记住那个男人沉睡的面容,却已不是第一次他这么做。
过去以往多少个相拥的夜晚,他曾伏在男人怀里看着熟睡的他,松开的眉眼与嘴角,少了平时的冷峻线条,其实早已刻划在心底。
而这个夜,是最后一次。
他留不住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但他留下了他的爱。
此生,唯一的爱。
所有的希冀也给了他,而他知道,他会得到。
仰望抬头起天空,这个世界,这个时候的天空,应该都是这么透明......冷了,四月早晨的风,直沁的冷意,吹进了心里。
环抱着自己,他却已找不到温度。
消失了。
空荡的街景,微湛放着普鲁士蓝的天空下,男子身影单薄,来来往往,不会有谁为他停驻,风又吹了开来,吹过他的发、他的面容......他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