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中村说的不过就只是这两个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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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到底对你说了什麽?」在归家的路上,纸屋一脸不爽地问道。
真山没有回答。
也许,平常可以说真山不过是太沉默,但这个一般人所有的认知显然并不能说明现在的情况——跟平常一样是面无表情,但此刻真山脸上挂著的不是睿智的扑克脸,而是一副魂魄外游的痴呆相。
看著这样的真山,纸屋有点生气了。
虽然真山不爱说话,却还是会跟中村聊天。可真山却几乎不曾跟自己说过任何一句话——想到这里,纸屋瞪了真山一眼。
——为什麽不说话呢?我们是朋友吧?有什麽事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呢?是因为自己不是男生吗?
想到这儿,纸屋不由得懊恼自己的性别。
在认识真山以前,纸屋从来不曾为自己的性别烦恼过。
男生与女生的分别,不过是在於肉体的不同。思想方面,脑部会因身体内的激素而分泌出某些抑制物质,令脑部思考时比较理性。男性的激素通常比女性来得较多,所以一般而言男性比较理性而女性比较感性。也就是说,思想看似自由,但其实是被肉体所操纵而不自知。
——「灵魂是无性别、无思想的纯能量。会思考的,是利用这能量来维持活动的脑部。就跟电脑跟电力一样,具计算功能的并不是电力。」
从前中村扯东道西时曾说过这一番话。虽然听起来像是会得罪某些宗教教徒的邪道异说,但纸屋听了却有〝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的感觉。
光是远远地看著真山,纸屋的心就觉得隐隐作痛、郁闷难受。虽然想要像对中村或其他人般对待真山,但光是望著真山的背影,无论是想要揍他一拳或是想极其自然地拍拍他的肩,纸屋的手就是伸不出来。
在真山面前,纸屋不能像平常一样舒心。感觉就像小时候穿和服时般的束手束脚,叫人皱眉。
一定是自己跟真山的电波不合,因此自己的脑部被真山干扰了。——纸屋默默想著。被干扰严重的脑子,到最後只计算出〝真山很讨厌″这个笨拙的答案。
「我走了。」纸屋站在真山家门前,一脸不爽。真山彷如听不见般,呆呆地来到家门前。纸屋感到自己的怒气攸地往上升。
——本姑娘大发慈悲,把你这块脑袋当机的大木头送回家,让你免得在过马路时被车子直接撞飞到你当医生的兄长怀里去,你竟然不知感激……中村到底给了你什麽刺激呢?
纸屋越想心里就越郁闷,越郁闷就越生气。气到最後,纸屋做了一件从前不曾做过的事——用她的手提书包往部长大人的後脑瓜一记甩过去。
——我根本没必要因为你这骚闷的可恶家伙而郁闷嘛。
「哼,早就想打你一记看看,没想到打起来手感还满不错。」纸屋勾起嘴角笑道,扬手甩了甩长发,动作间有著说不出的帅劲。说罢,转身踏著轻快的步伐,心情大悦地离去。
真山呆呆地望向凶徒,但视力不够好的他在刚才的那一记攻击中掉了眼镜,实在是看不清纸屋的身影。纸屋的攻击虽然满痛的,但要唤醒真山的神志似乎还不够。所以真山依旧是呆呆的,蹲下身寻找著自己的眼镜。
真山的眼镜,不是看起来很傲气的无框眼镜。在习弓的初期,误伤是常有的事。真山曾经有因放箭後的弦把眼镜弹飞、弄坏的经验。虽然技术进步後就不会再发生这种意外,但自此以後真山的眼镜都是比较坚固的有框架款式。
光是摔在地上,会坏的至多是镜片。眼镜框架没那麽容易坏——茫然的真山如此想著,寻找著眼镜。当他在自家门前不远处发现目标物,正想伸手捡回来时,真山家家门突然打开,冲出一个男子。眼镜的悲鸣响起的那一刻,真山家次子的脑袋终於彻底清醒过来。
顶著一头可笑的金色大波浪长假发、口中叼著一枝红玫瑰花的真山家长子,低头看了自己脚下的眼镜残骸一眼,然後对自家弟弟露出灿烂的笑容:「晚安。」
若说世上有谁能令真山弟弟主动开口说话,那个人一定是非真山家兄长莫属。真山家长子遥,有著人如其名的逍遥自我的个性。那种对其他人的神经具有强大冲击性的品性与行为,永远都会让大慈大悲的弟弟真山亮青筋暴跳——每次到别人家中把骚扰他人的任性兄长抓回家,他这个当弟弟的总是得要低头代兄长向别人道歉。
「……你打扮成这样子,要到哪里去呢?」真山亮捡回眼镜的尸体,眯著眼睛看著兄长。虽然他不想说话,但对象是自家兄长的话,不说又不行。如果他不说话的话,这个自我中心过度的男子,就会完全无视弟弟的不悦,直接跑到街上向路过的美女俊男死缠烂打、要对方跟他交往,让他这个当弟弟的得要向更多人鞠躬道歉。
「哼哼,这打扮不错吧?听医院的橘小姐说,白马王子的造型总是比较能打动美人的芳心。」遥耍帅地拨了拨长发,完全没发觉自己把假发拨得移位,露出了红色的短发,「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爬上小薰的床!」
「……你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会被白鸟老师讨厌。」真山弟弟不冷不热地说道,拉著笑容已经僵硬的兄长的後衣领,把人拖回屋子里去。
真山不太理解,风流成性、喜好女色的兄长为什麽会是个双性恋者。并不是双性恋有什麽问题,只是遥从前就有一大堆女朋友,却从没听说过他有男朋友。毫无徵兆地,真山直到几年前遵从父母之命到别人家去抓人时,不小心撞破兄长在跟男人在滚床单,他才惊觉兄长的性向。
双性恋本身没有错,有错的是真山遥本人。得知兄长的无节操不限於异性,他这个当弟弟的只觉得要操心的事似乎在一瞬间多了个二次方。
从小起,真山就习惯了替兄长收拾烂摊子。到别人的家里去,恭敬地向他人鞠躬,为兄长所带给别人的麻烦而道歉。
「对不起。」——这是真山亮第一句学会的说话。虽然这个事实让真山有点不爽,但被兄长所磨练出来的包容心、耐性而神经的韧性,让这个小不爽犹如失意之时看见雄壮的大海般,不再烦恼——比起兄长不时为自己所带来的〝惊喜″,自己人生中第一句学会的说话是什麽,根本微不足道。
在对方愤怒的时候,无论是解释或道歉,都只会让对方更怒。除了说「对不起」外,真山晓得自己必须紧合上嘴巴,表情严谨且认真地听对方抱怨,或是让对方大骂一场。也许正因如此,真山养成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沉默寡言个性。
实在是觉得、只要自己说上一句话就会被人责骂啊!——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自小的生活体验早已把这种错误认知转化成潜意识。真山本人虽然很努力想要改过来,但十八年来的潜移默化毕竟也不是盖的,结果真山到现在为止的努力成果,仅是能跟看起来毫无威胁性、不像会破口大骂的人(比方说中村)生硬地对话——当然,遥这个万恶之首是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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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真山在心底里念个没完没了,但脸上表情依旧,没半分的变化。
戴上从前的旧眼镜,线野瞬间清晰起来。虽然镜片的度数多少有点跟不上,但被自家兄长练就出的宽容——难听点来说是不求多福、只求少难的无力感——令真山诚心诚意地在心里说了一声谢天谢地。
「为什麽小薰不爱我呢?我是这麽的爱他。」真山家长子双手抱膝,窝在沙发上。强烈的低气压以遥为中心,向真山侵袭而来。
——完蛋了,哥又像小孩子般闹脾气了。
真山面无表情地想著,用遥控器把电视关掉,然後把视线移到挂在墙上的月历。
现在才五月上旬,爸妈至快要到五月下旬才出差完毕归家——真山每次确认到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照顾那个问题儿童,皱间就会出现川字。
「到底是为什麽呢?啊、好痛。」遥以双手抱膝的姿势倒在沙发上,然後再很顺道地滚到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总算、那个笑点满分的金色假发从他头上掉下来了。
去掉假发的遥,有著一头染成火红色的短发。配上带有天真表情的成熟俊美的脸蛋,遥确实是个令人印象难忘的美男子。再加上遥的职业是薪金丰厚、高学历的专科医生,难怪他在男性女性间都能吃得开。
望著摔得难看至极的自家兄长,真山没由来的叹息。〝天才都是怪胎″,这句话也许是真的。将来大家都老了,总是让人操心的兄长想必还是像现在般胡来;被甩的次数想必也会继续刷出新纪录。只是,这样的兄长身边若没有能容忍他的任性的恋人,那麽将来爸妈都不在时,还会有人来照顾他呢?——默默地看著摊在地上发呆的遥,真山轻声说了一句话:「……放心,你没人要时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欵、这是告白吗?」遥立即正坐,然後一脸认真且礼貌十足地鞠躬:「敬谢不敏。」
「……我可以踹你一脚吗?」真山努力压下怒气,正了正眼镜。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倾向。」遥一脸感动的表情,继续说出挑战自家兄弟神经线的话,「虽然你长得很对我口味,可惜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我心里已经有了小薰。」
思考回路有问题不是他的错、神经线连接错误也不是他的错。千万别生气、即使你生气了他也未必知道你在气什麽。——真山心里边这样开解自己,边用扑克脸望著兄长。
「你真的喜欢白鸟老师?」
白鸟薰——有著这个即使在少女漫画中也太梦幻的名字的主人,是真山所就读的高中的家政课老师。今年三十四岁的白鸟,未婚。兴趣是虐待自己的眼睛,用细小的唐针(注:指中国出产的针。唐针於古时比其他国家的针都来得细。)挑战刺绣世界名画——最近似乎改为挑战刺绣ACG界图片。家中挂行第二的他,在十六岁时离开家乡到东京都念书,其後一直留在这里生活。有一姐,但已於十四年前过世。顺带一提,家乡的老家似乎是古老的望族,很富有。
性别:男。
「很喜欢。」今年二十八岁的真山遥,回想起跟白鸟初次见面的情境,「第一次看到他时,是在十八年前的丧礼。你知道同样当医生的老爸,做手术的技巧有多高明。但无论技巧有多高明,会死的人还是会死。那一天,老爸带著我出席了一个手术後因并发症过世的病人的丧礼。对、就是遇上小薰的那个丧礼——死去的病人是小薰的姐夫。」
听到这里,平常除了皱眉以外不曾做出其他情绪化表情的真山,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过白鸟老师竟然跟自己一家有这样的关连。十八年前,也就是真山出生的那一年。当时不晓得自己出生了没有,但是两家的关系,却已经在那个时候因一个人的死而连系起来。
遥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怀念的表情,继续道:「那时候的小薰穿著一身丧服,静静地站在他那抱著婴儿的姐姐身旁。他长得跟他姐很像,是个光是远远看著就已经让人觉得呼吸困难的小美人。我还记得当时他看著亡者遗照的表情。」
既是平静、既是黯然、既是痛苦。可是,没有哭。眼眼都红了,就是没一丝泪光。
那时候才十六岁的小薰,就这样望著照片。一直地看著,没发一话。
「那时候的我,大概早就对那样的小薰一见钟情了吧。那时候我心里大喊著〝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可那时我才十岁,还不晓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遥喃喃地说著,叹了一口气。「後来当我明白了、想找小薰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小薰的名字,也不知道死去的病人是他的姐夫。再加上已隔了些时日,我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所以後来我试著凭著那病人的名字作线索去找小薰,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了。——好一个中村月臣,我被这个名字耍得团团转了。」
虽然早就知道白鸟老师是好友中村的舅舅,但中村父亲的名字,真山这才第一次听到。
这让真山想起高中时代、加入弓道部时的事情。
新生加入学部後,各人都会自我介绍。当时这例行公事,让沉默寡言的真山为难了很久。
当别人介绍完毕,身为新生的真山非常努力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喂喂,都快五分钟了,你究竟要不要说啊?」
前辈如此说道,脸上的不悦之意浓厚。
於是真山立即放弃,默默地拿出自己的学生证给其他人看。
——「……也不是什麽奇怪的名字嘛,扭捏什麽,真像个娘们。」
——「学长,你这话说得太过份了吧?」
插话的是纸屋。她双手支腰,眼神锐利。由雪白的衬衫与黑色百摺裙所组成的平凡夏季制服,穿在她身上却是如此的耀眼。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真山在一瞬间看得有点失神。
——「的、的确,真山君,对不起。」
前辈不好意思地道歉了。其实那个前辈并不是个坏人,但真山也是日後相处久了才发现。当时,对於向真山真诚道歉的纸屋,却一记手提书包甩了过去,砸上前辈的面。
——「痛……纸屋君你在做什麽啊?」
——「你该道歉的对象是我!你竟然把女性跟这块木头置於同位?你这是在瞧不起女孩子吗?」
——「……你才是该向真山君道歉咧。」
前辈的坦白让纸屋青筋直冒。纸屋瞄了真山一眼,立即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但还是点了点头当作道歉。
真山礼貌地点头回礼。纸屋看了,怔了一怔。可能是没想过被人说是木头的自己会善意回礼吧——当时才高一的真山天真地想著,还觉得纸屋这女孩子有点儿可爱,因此向她微微一笑。纸屋看了,又是一怔,然後向真山回以微笑。
当然,知晓纸屋每次向他露出这种毫无情绪的美丽笑容正是自己被她恶整的先徵,这种事情真山也日後才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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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纸屋跟前辈吵闹之际,中村自顾自地介绍起来。一瞬间,众人彷佛在中村身上看见了代表慈悲的神光。以为中村是在扯开话题的各人立即顺从地安静了下来。
——「我是中村,请多指教。」
当时的中村如此介绍自己。用字非常简洁。
——「中村君,你的名字呢?」
前辈问道。中村的自我介绍太简洁,简洁到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提及。
——「叫我中村就可以了。」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名字……一定要说吗?」
脸上一直挂著沉稳微笑的中村,首次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也许其实是很为难。但中村的表情很淡,外人很难看得出来。
——「中村朔,是朔日的朔。重新开始的朔日、让晚上看不见月亮的朔日。那就是我的名字……」
——「对不起、这问题我不该问,所以你别突然阴沉起来啊……」
虽然前辈也不晓得他的问题有哪里不该问,也不知道中村突然阴沉起来的原因,但自此大家都知道中村不喜欢他的名字。因为一提及他的名字,中村就会突然失去神光,垂头丧气的程度恐怕只比要爬进壁橱种草菇让自己发霉去好上那麽一点点。
因此,大家都只喊他中村。即使要为其他人介绍中村,其他人也不会说全名,只会说:「他是中村。」
这样的中村,从来不提及父母的名字。
中村说话总是不自觉的扯东拉西;想要说的事说不出来,不必说的倒是大堆大堆的扯出来。因此,真山曾在他口中听说过白鸟老师陪同中村到医院覆诊时,接任已退休医生的新医生一看到白鸟老师就飞扑过去,而那位医生刚巧就是姓真山的事情——意外从友人口中听见兄长事迹的真山当时心里有多囧这里就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