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应该难过却不悲伤,幸福地笑著。比手术前不知何时死去的时候的逞强笑容还要让人惨不忍睹。
现在中村的笑容很幸福,却像极了他的父母的笑容。
记得以前,他曾问过姐夫,为什麽他们能笑得出来。
——「因为我们很幸福快乐。」
为什麽幸福?
为什麽快乐?
明明病已经重得随时会死去,怎可能幸福快乐?
——「我们没去想以後的事。」
记得当时月臣姐夫是这样回答的。
——「我们在赌,赌我过不过得了今天,又过不过得了明天。这是以我们的生命为赌本的豪赌。胜了,赚来的是我们的快乐;败了,不过是我们的命到此为止而已。」
——「你一直嚷著〝我们″、〝我们″的,你真要我姐陪你一起死?」
年轻的白鸟很生气。
——「不会啊。小夜子要怎样决择,我也不会反对。」
中村月臣笑了。他的笑容从来都如他的名字,如月般柔和而清冷。
——「如果小夜子决定活下去,我想她一定忘不了我。但即使如此,活下来的小夜子也不会是我的小夜子。小夜子当初要我跟她私奔时,曾说过没有我她就会死。所以,世上最爱我的小夜子,一定不会活下去的。」
看著月臣幸福的笑容,白鸟只感到背脊发凉。
——「……你是因为我姐愿意为你而死,所以你才跟她在一起?你真的爱她?」
——「我爱她。从小我就一直远远望著她,看著她笑也看她著哭。可是我的身体有多差,你不是不晓得。即使只要好好休养就能活得更久,可是能有多久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气自己身体不好,不然就能呆在小夜子身边。但既然知道自己不能活长久,我自然也不会去招惹她。所以当小夜子跑来问不抱任何希望的我要不要娶她时,我真是高兴得飞上天上去了。如果患病的是小夜子而不是我,我想我同样会娶她。」
月臣疯了,小夜子也疯了。
这对夫妇真的是疯了。
看著他们相对而笑,看著他们手牵著手,白鸟就感到窒息。
跟他们一起生活很快乐。但要白鸟像他们一样麻痹神经地笑著,他做不到。甚至,在月臣去世之时,他竟然感到解脱般的轻松。因为他再也不用看到他们绝望的幸福笑颜。
而现在,他们的儿子在自己的多年教育下,竟还是露出那种笑容。
白鸟是不晓得,到底是其中一方随时会死去的异性恋与身体健康但两人都是同性的同性恋,哪一种比较让人绝望。他只知道,他的外甥就跟他父母一样,都疯了。
……不、不对。朔跟他的父母不一样。
至少有一点是不同的。
中村夫妇的绝望在於即将来临而又无法避免的死别;朔的绝望则在於成功率不高的同性恋情。
如果,恋情成功呢?
——也许朔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了。
想到这里,白鸟精神一振。对啊,只要恋情成功的话!
「舅舅支持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不管你要跟青蛙还是跟草履虫在一起,舅舅都会支持你。」
姓关的,你在白鸟老师心中跟青蛙与草履虫同等级哦?——真山兄弟如此想著。
听到舅舅的话,中村的面色依然苍白。他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跟女孩子一起会比较幸福。」
「少妄自菲薄。」遥拍了拍中村的肩。之前距离较远没发觉,现在中村可以清楚看到遥左脸上的退热贴上用黑色油性笔画了个唇印,右边则写著〝死会″两个汉字。要不是脸颊肿了起来,其他人大概只会以为他在搞怪。「在我看来,你长得可比女孩子好看。只要你愿意,绝对可以让男女老少都拜倒在你西装裤下……小薰,好痛啊,怎麽又踹我?」
「想教坏我家的孩子?没门!」我踹、我踢、我踩踩踩,踩死你这道德公敌。
「谢谢你们,可是真的不用了。」中村微微一笑。「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年长组异口同声。
「是纸屋。」中村说罢,静静地垂下眼帘。因此,他并没有留意到真山在听见这个答案後神色有多不自然。
响介感到心绪不宁。
「你怎麽了?」纸屋瞄了邻家男孩一眼。
「总觉得忐忑不安的,似乎有什麽事不对劲。」响介眯起眼睛,努力地运转著脑子。充当午餐的炒面面包只咬了一口,就没有动过。
「不对劲的是你的脑袋。」纸屋道,一气把纸包果汁用吸管吸光。
「真山学长呢?最近他都没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响介无心的一问,让纸屋呛到了。
「咳、你很想跟他一起吃什餐吗?」纸屋咳得脸上发红。她瞪著响介,一字一句用力地说道。
「没有。」响介道。能像现在般,跟登两人独处才好啊。
「啧,那你就少提。」纸屋吼道。看得出她的心情很不好。
上次用书包甩了真山一记,让她没有勇气像以前般对待真山。现在一看见真山的脸,她的脸就红得发烫,声音怎样都挤不出来。偏偏她又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如此,害她最近只好远远看见真山就绕路跑。
而且真山对她的态度很冷。以前的真山虽然不说话,但也算得上随和。现在的真山一看到纸屋,就是冷冷的瞪、自嘲的笑,以及受伤的眼神与怒气。纸屋心想,一定是上次她打真山,所以真山生气了。
认识以来,纸屋从没看过真山这个样子。以往的真山即使著怒,也只是默默地挑眉,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现在的真山却是表情明显得很——尤其是当他看见纸屋的时候。这让她有点著慌。
要是响介说想要跟真山一起吃午餐就好了,这样她就有藉口约真山,趁机道歉了。这样想著的纸屋,不禁叹了一口气。
「中村学长呢?」响介又问。脑中似乎闪过什麽念头,可响介却抓不住头绪。
「〝学长″?你以前不都是喊中村作〝那家伙″什麽的?」纸屋哼了一声,「中村跟真山一起吃午餐啦。」
响介脸上一红。既因想起自己的无礼,也因自己那一天改口改得好顺畅而脸红。
「为什麽不一起吃?」
「好孩子,我明天就约中村一起来。」纸屋高兴地把响介的发型揉成鸟窝。
约到中村的话,真山也会一起来啦!——纸屋奸笑。
望著奸笑中的纸屋,响介叹了一口气。
为什麽自己会喜欢这个人呢?唉。
「一起吃午餐?」中村眨了眨眼睛,对纸屋的话有点状况以外。
「没错!」纸屋作出让中村感到似曾相识的动作。用力拍向桌面,然後指著中村:「现在都快七月了,你回来至今都不曾跟我一起吃过午餐!」
怎麽纸屋刚才的动作看起来这麽像……成步堂龙一?是我打电玩打太多了吗?——中村暗想。
「不会打扰你们吗?」中村困惑地皱眉。难道关还没有告白?
他跟真山不跟他们一起吃午餐,就是为了让响介能与纸屋独处啊。
「打扰什麽?」纸屋不解。
这次中村没有回答。
就是这样,第二天午休时间,四人聚在一起。
13
诡异。
绝对是诡异。
现在这种诡异的气氛到底是怎样啦?——响介战战兢兢地咬著蜜瓜面包,背上冷汗连连。
主校舍的天台地板上,四人围成一圈坐著。
真山的左边坐著中村,右边坐著响介。也就是说,真山跟纸屋面对著坐。
纸屋望著真山,真山毫无反应,像是没留意有人在看著他似的,一如往常地打开自己带来的便当。见真山不理会,纸屋就用力地瞪,希望引起真山的注意。
这一瞪,就瞪了整整十分钟。
众人沉默地吃吃吃,纸屋就一直瞪瞪瞪。过於炽热的视线落在身上,可真山却是毫无反应,埋头继续吃吃吃。
这种不平常的气氛,任谁也看得出纸屋跟真山有问题。
响介心想的是,真山学长生气了。中村想的却是,真山会闹别扭真罕有,而且这一闹就由五月上旬闹到六月下旬。
一定是真山所压抑的十八年份量的任性,现在一气爆发出来吧——虽然不知道致火线是什麽,但看样子似乎跟纸屋有关。
把中村的思绪拉回现实的,是真山的一个举动。真山用筷子夹了自己最喜欢的煎蛋卷,放在中村的便当里。
中村望向真山。虽然真山面上没什麽表情,可是眼神却已经向好友表达出意思:〝纸屋的目光刺得我好痛。我最爱吃的煎蛋卷给你,拜托你想想办法。″
中村眨眨眼,回以微笑:〝没办法你就该去回应别人啊。煎蛋卷我收下,但我回你炸虾。我可没欠你什麽喔。″
不是不想像以往般对待纸屋,而是我办不到啊。——真山如此想著,看著放在自己便当中的炸虾挑了眉,又把一个炸什果球送了过去:〝拜托。″
〝不要。″中村把猪肉卷送过去。
——你们的恩怨自行解决,别把我拖下水。
当真山跟中村的互换菜肴活动进行至小鱼乾与酸梅乾时,中村首先停了下来。原因不是无食物可换,而是纸屋的视线正在关照他。
为什麽连我都看呢?中村心道,决定自救,免得被纸屋〝看杀″。
「纸屋,你的眼睛睁大得快要掉出来了。」
纸屋立即闭上眼睛。动作虽然只能以笨拙来形容,但没有像一般女生强装出来的优雅的纸屋,配上这种偶然才会流露出来的笨拙,却会让人觉得她蛮可爱的——虽然这可能只是错觉。
虽然她行为举动像男生,但她却清楚知道自己是女生。从没有希望生为男生的她很安於本份,并非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一点女人味。她本身不爱打扮,而且程度之强,比中年大叔还要糟糕得多。但是她知道,一般女生都比较爱打扮,所以她也稍微打扮。因为她觉得喜欢打扮的女生比不爱打扮的女生更像一个正常的女生。而在眼睛睁得太大的这一件事上,她认为一般爱美的女生都会立即闭上眼帘,所以她也这样做。
这种模仿的举动,纸屋早就已经习惯,并且把她正在模仿一般女生的这个事实忘掉了。她的脑子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需这样做或是那样应对″这个念头。
在本质上,纸屋〝模仿一般女生″的习惯,与真山的〝自己一说话就会挨骂″的想法,其实有著惊人相似度的单纯。
纸屋闭上眼睛後,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稍微放宽了心的响介,试著跟中村聊天。回想起来,响介只见过中村两次,其中一次更是在一年前。
认识虽久,但少见面,说话也少。响介自问,他不太了解中村。
「学长,你手臂的线条变得比较俐落了。有练过?」响介道。中村是弓道社的,手臂和胸膛会因常常拉弓而练出肌肉也是意料之中。胸膛在衣服下是看不出来,不过中村应该是不易长肌肉的体质。因为他除了手臂的线条变得比较漂亮俐落外,一眼望去倒也看不出什麽变化。
「嗯。五月下旬时得到医生批准,我可以参加弓道部的练习了。」中村微微一笑。
「不是说身体较弱的人也可以习弓?为什麽还要得到医生批准?」响介带著淡淡的困惑,把手上的蜜瓜面包解决掉,又拿起第二个面包咬了一口。跟真山与中村不一样,响介习惯午餐在贩卖部购买。
「因为中村动过手术呀。不把伤完全养好就拉弓,伤口绝对会裂开。」纸屋插话,眼帘依然闭上。「中村动的可是心脏手术——就是胸口有开过刀。要是裂开了真不知道会怎样。」
真山点头同意。光是想像就已经够吓人了。
「心脏手术……原来学长患的是心脏科的毛病?」响介知道中村之前患了重病,所以休学住院,但他不知到是什麽疾病。
看来他真的很不了解中村,因为他连这个都不晓得——响介叹了一口气。
「不是什麽重病。以前即使做手术,存活机率也不高,可现在医疗技术很进步。」以为响介在为自己忧心,中村连忙说道:「现在我可是活得很好呢。」
「学长出生於这个年代,真值得庆幸啊。」响介笑道。
「是啊。要是我早上二十年出生,我大概已经死翘翘了。」中村淡淡一笑,语气带上一丝自嘲。
中村的父亲与中村所患的病是相同的。中村父子所患的遗传性心脏病很常见。这病在患者小时候并不会有大问题,可以活得生龙活虎。但随著患者的成长,病情就会恶化。
——同样的病,父亲却死了。看来自己的确很幸运呢……。
中村话刚说罢,真山的动作稍微顿了顿。虽然不明显,但响介察觉到了。不过响介并没有说什麽。
纸屋微微睁开眼,瞄了三人一眼,又闭上眼帘。
真山的父亲是为中村父亲动手术的人一事,事实上知道的人并不多。潜意识认为自己总是会挨骂的真山,在瞬间误以为友人在责备他,所以动作在刹那间变得僵硬——这种事,不理解前因後果的纸屋当然猜不出来。但毕竟认识了中村已经不少日子,纸屋还是听得出中村的声音有异。
——气氛险恶、气氛险恶啊。
纸屋心道,脑中为了寻找能拉开话题的事情而努力运转。与中村不太爱理会别人事情的疏离性格不同,纸屋对身边的人总是很热心地帮忙。
「八月上旬有全国性的高校弓道大会,中村会参加的吧?」纸屋好不容易才想出话题。
「八月的全国性的高校比赛……你说的是全国高等学校总合体育大会?」响介兴致勃勃。
全国高等学校总合体育大会总合了水、陆各项运动的运动大会。因为项目多,参加的学校也多,所以这个大会将会举行将近一个月。既然有〝高等学校″四字,运动员当然全是高中生了。
「你也参加?」纸屋瞥了他一眼。她记得他总是胜少败多。
「只有你们弓道部可以参加,我们剑道部也参加不行吗?」响介当然知道纸屋在想什麽,所以红著脸把学部也扯出来说。
「可以、可以。那麽,响介小弟,我们比赛时你要来看喔。」纸屋一脸的敷衍,完全不相信邻家男孩有能力参赛。
「你们也要来看我比赛。」响介说道。在女孩子面前示弱并不是响介的习惯,所以平实的他也不禁在这时逞强了一下下——真的只有一下下。纸屋微微扬起嘴角,响介的斗志立即就烟消云散。
看著纸屋跟响介聊得正欢,真山不知为何感到心里的烦躁更盛了。他扶了扶眼镜,试著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留意到好友的举动,中村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没有烦恼不安与紧张,只有微微的亢奋——中村知道自己正为响介会来观看比赛而高兴。正因为他很清楚,所以才感到苦涩。关的心里已经有了爱慕的人。
中村对响介的心情的发觉,是非常地突如其来的。中村的情绪能变换很快,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思考的速度与方式也是很快。白鸟以举一反三来形容外甥的聪敏是非常正确的。
中村在看到响介为自己鼓掌的时候,心情的起伏之大、思想结果的惊人程度,也让他本人吃了一惊。但他思考的习惯让他在最短时间之内平伏下来。可是他当时还没有想通自己对响介的心情是喜欢还是爱——毕竟爱情这种事他从没想过会发生在他身上,而且对象竟然是个见面次数少得可怜的同性。
如果是一见锺情,也许他会没那麽惊讶。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见钟情。
中村晓得自己的爱是有著一定程度的扭曲。他一直从纸屋口中听说有关她与她的邻居男孩的事情。听著听著,他不自觉地对响介产生了兴趣。所以,当初纸屋从电话中邀请中村到她的家时,中村带著一丝希望地拖著不适的身躯,到纸屋家作客。
然後,他如愿地见到纸屋口中的〝单纯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