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中村会说,他最近迷上了某漫画,所以疼他的舅舅就买了那漫画的画集,按图刺绣了等人大小的精美作品给他,让他不知该挂起来还是当被子盖比较好;中村会说,因为他的嘴唇总是发紫的,所以纸屋竟然送了他粉红色的口红。而他的舅舅发现被他封印起来的口红时一副〝我儿子原来有女装癖,可是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的唏嘘表情,然後第二天就送他一整套化妆品,笑容灿烂地祝福(中村说他觉得那是恐吓)他说:「放心地去当你的人妖,舅舅不会反对你。」
中村也会提及,自己的母亲跟他那身体虚弱的父亲私奔的事;也会提起他母亲似乎个性很死心眼,所以才会为死了四年的丈夫殉情;亦会提起母亲的兴趣跟白鸟老师是如何相似——姐姐喜欢摺纸,而且是高难度的摺纸,比方说用一卷长纸摺出上千只仅有翅膀尖相连的连鹤之类的;而弟弟小时候则是喜欢花上很多时间把一张纸用细细的针整齐地刺满孔。因为被祖母说把纸刺破是没有意义的破坏行为,所以才跑去刺绣。
中村会提及父母的事,会提及舅舅的事,会提及其他的事。但中村从来都不曾提起父母的名字,也不曾提起父母之死。
中村会讨厌自己的名字,也许是跟他父母有关的吧?——真山开始怀疑。正当真山努力思考时,真山家的玄关方向突然发出巨响。
真山兄弟困惑地互覤一眼。
「真山遥你这个大混蛋!」一个穿浅蓝色衬衫、黑色西裤的男子,杀气腾腾地步进真山家大门。如果他身上不是滑稽地穿著绣有可爱图案的围裙的话,真山说不定会被吓得跟他兄长一样,从沙发上摔下来。
「小薰!」遥一见白鸟,立即欢天喜地地飞扑过去,然後被白鸟眼明手快地一巴掌甩在脸上、摔倒在地上。
今天的白鸟老师绝对比平常可怕。——这是真山的感想。
平常的白鸟不会什麽都不说,就甩人一巴掌。因为白鸟在课堂内说过,用拳头打人虽然比较痛,但是巴掌却会让被打的人感到屈辱,所以要打架就要用拳头打。用拳头打对方可能还会欣赏你够男子气概,用巴掌对方绝对恨你——「所以把对方的牙齿打飞也没关系,只要不把人打死就可以了喔」後面的这一句因为曾被校长抗议,所以就不直接提了。
「小、小薰……?」遥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以往无论他再怎麽纠缠,白鸟也从来没这样打过他——最多只是用踹的。现在,难道是他做了什麽让小薰非常生气的事吗?
看著努力想要想起自己犯过什麽大过错的遥的白鸟,甩了一巴掌之後好像比较冷静下来了。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自己甩掴人一记的手。
「我、竟然用手打他了?」白鸟一脸的懊悔。
小薰後悔了?他果然是爱我的。——遥望著白鸟的表情,心里多了点甜蜜。但下一刻白鸟却说出让遥抱头大喊「Oh!No!」的说话。
「啧、碰到脏东西了。回去又得花光我一瓶消毒药水。还是用踹的比较好,至少可以隔著一层鞋底。」
「小薰……」遥的声音无比哀怨。
「闭嘴,谁准你用你的脏嘴巴喊我的名字。」白鸟狠狠地瞪著坐在地上、抬头用小狗般眼神看著自己的遥,「真山遥,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
遥抚著被打得发烫的脸颊,摇了摇头。他的确是不知道。
「是因为我最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去找你吗?可是我每天都有打电话给你……」
「去死。我的留言信箱被你的无聊说话塞爆了。不对、我来不是说这个。」白鸟从身後拖出一个人。那人不是谁,正是中村。中村向作了真山作了个抱歉的手势,因为他那个亲爱的舅舅白鸟一脚把真山家的门板踹飞了。「你晓得我外甥刚才在家里对我说了什麽?他竟然跟我说〝舅舅,怎麽办,我好像喜欢了一个同性″。」
被自家兄长刺激得脑袋清醒无比的真山,现在听白鸟这麽一说,才想起今天在弓道部中村对自己说了什麽。
——难怪白鸟老师会气得抓狂。
「姓真山的,你竟然敢对未成年的孩子出手……你说,我该把你做成鱼生片好呢、还是剁了做肉饼比较好呢?」白鸟黑白分明的美目,露出了杀意的目光。
「为什麽都是吃的?」遥问。一脸天真的表情。
虽然从白鸟的话中,大概知道白鸟是误会了自己对他外甥出手,可是遥并没有立刻解释,反而扯开了话题。虽然他很单纯,但并不是笨蛋。白白挨上一个耳光,只换来一声道歉——这种没利益的事情,他才不干。
「为、为什麽?因为吃掉比较好吧……处理尸体方面的。」白鸟被遥的直球杀个措手不及。
除了以男性来说可以称为恶趣味的刺绣,白鸟也喜欢做料理。以前小夜子姐姐有了身孕身体不适,他便代姐姐下厨,姐夫月臣直赞他的手艺好。在两人死後的现在,白鸟每次做菜时都会回想起他们三人在一起时的愉快回忆。
对白鸟而言,做料理的过程是他为死去的二人所作的追悼式。因此,他对烹调方面很认真,也很在乎。在他脑内所作的第一联想,多半也是与食物有关。
所以遥的这个问题,白鸟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我是脏东西,碰一下也要消毒吗?」遥扬起笑容,「你确定你吃得下去?」
「这个……唔。」没有意识到为什麽自己执著於〝吃″这个话题,认真思考真山遥这个人类能不能吃这个问题的白鸟,皱起了眉头。「到底你这家伙能不能吃呢?」
基本上,人肉含少量毒素,虽然多吃也不会致死,但却会令人生病。不过硬是要吃下去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个人是真山遥,吃下去说不定……?——白鸟脑子内满是食材的问题。
「要不要生吃试看看?」
「生吃?」白鸟望著遥,一脸状况以外的困惑表情。直到被双唇被遥吻住,才回过神来。
在一声响亮的拍打声後,真山遥另一边的脸颊上多了一个清晰的五指手印。
「有句话,叫〝被人打了左边脸就要让右边脸被人打″。」两边脸颊敷著退热贴,遥乐呵呵地笑著,「这是小薰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喔。」
「自恋要有个限度。」白鸟冷冷地说,别过了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过遥并没有看见。
现在的情况是,电玩大会。(?)
「有什麽话要非在这种游乐场说不可?」白鸟满脸的不耐,对自己的外甥如此说道。
没错,现在四人正呆在游乐场之中。电子游戏机的声音震耳欲聋,灯光昏暗,让极少到这种游乐场的白鸟难以适应。
在白鸟的认知中,所谓的游乐场应该是有天摩轮跟旋转木马、小孩子四处跑的可爱地方。
「因为待在真山家,舅舅迟早会把医生揍成猪头。」中村挂著淡淡的笑容,耸了耸肩。「这里够吵,所以舅舅你尽管大吼大叫没关系。」
「……切。」被外甥绕圈子说教,白鸟低著涨红了脸,却没有反驳。他晓得自己的确太冲动。再说,谁叫中村是他的外甥呢,唉。
来到一座名为〝狙击″的射击游戏机前,中村投下硬币,伏在台上,眼睛对上狙击枪上的瞄准器。
真山跟纸屋常常和中村一起来这家店,对这家店熟悉得很。
纸屋对需要身体协调力高的游戏非常热衷。不论是拿著假剑砍妖怪、还是拿出塑胶制的乒乓球板打乒乓球、或是拿著散弹枪把丧尸们轰得血肉横飞,纸屋都很喜欢,而且总是玩得很好;真山对电玩并没有特别的喜欢类型,多半是纸屋说要人陪她双打时,真山陪她一起玩而已。
而中村每次来这家店,都会玩〝狙击″这一台游戏机。
瞄准目标的眉心,拉下机板。一发射杀一人,中村的动作乾脆俐落。
看著萤光幕中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旁观的三人心情各异。
遥为中村的技术之好吹起口哨;白鸟则为中村的认真表情而皱起了眉。这一刻,白鸟在外甥身上彷佛看见了中村月臣的影子。
只有真山在平静的气氛中察觉到中村的精神的绷紧。
——「杀死威胁自己存在的敌人,自己就能存活。」
记得以前跟中村聊起弓术,中村曾如此说过。真山向来都是中村的倾诉对象,在真山身边,中村几乎什麽都会说。
虽然中村说话词不达意又东拉西扯,但是中村的话,真山多少也明白一些。
——「……中村的箭尖,指著的是谁呢?」
——「是〝终结的朔日″。」
当时的中村淡淡地笑著。看起来很孤寂,像镜中的落樱。虽然看得著,伸手过去却只是冰冷的镜面。
真山对於这样的中村,总是很生气。
气中村不爱惜自己;气中村总是微笑著,却把所有人拒之门外。
中村的孤寂,是中村本人自己所造成的。这一点中村自己也晓得,可是他并不打算改变。
——真糟糕。
真山暗想,现在在中村眼中,所有被射杀的对象一定都是中村本人。
——「中村朔,是朔日的朔。重新开始的朔日、让晚上看不见月亮的朔日。那就是我的名字……」
所谓的〝朔日″,所指的大概是中村朔本人吧?
11
中村默默地射杀著游戏中的敌人。
每扣动一次机扳,分数就增加一次。
白鸟与真山兄弟没有说话。因为他们在等,等中村把话说清楚。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上很久。在游戏进入最终章时,中村离开了游戏台。他退後两步,望著游戏中的BOSS向玩家角色攻击。没有中村的操纵,游戏中的玩家角色只吃了三记攻击就阵亡了。
遥不解地望著中村。他与白鸟不同,爱玩的他可是常到这家店来。他很清楚,中村刚才只要打败BOSS,就能破了这游戏。
中村在最关键的时候,放弃了。
只是,中村放弃的到底是什麽?
「喜欢……所谓的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中村看著游戏的萤光幕,问道。表情淡得看不出情绪。
这个问题,一时间没有人回答。
白鸟刹白了脸,望著外甥不知在想什麽。
真山没这方面的经验,本身又不爱说话,所以就很理所当然地沉默。心里只是暗想:原来你所烦恼的问题是这个?我没差点被你吓死……以为你在跟我告白。
让病人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景养病,也是身为医生的职务。真山遥虽然神经线与众不同,但对医道却是很认真,所以他想了又想,说出了他的看法。
「光是望著对方,就已经觉得烦恼一扫而空。能跟对方说话,就觉得很幸福;注视著对方的线视怎麽样都离不开对方。即使为此而很烦恼,还是舍不得移开视线;希望对方能够注意自己、希望对方能多跟自己多说一句话;想要用尽方法保护对方……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会大喊大叫,让你不得安宁。」
「喊什麽?」白鸟问道,看遥的眼神多少有了改变。他一直认为,遥只是个没节操的花痴,没想到遥能说出这麽的一番话来。
虽然不是很出色的话语,但话中那种纯粹的感情,却叫他向往。
「〝就是他!就是他!我谁也不要,只要他!″」遥耸了耸肩,无可奈可地苦笑著,望向白鸟。
「你〝只″要的人可真多喔。」讽刺的话冲口而出,白鸟立即掩住了嘴。他晓得刚才的话听起来像什麽。
「小薰的醋意我接收到了。」遥一脸感动地说。配上脸上贴著的两片退热贴,滑稽程度直叫人目定口呆,连发笑都忘了。
——天哪、这家伙……
真山与白鸟同时扶著头,一脸〝我不认识这个人″的表情。
中村倒没什麽反应。因为他正忙著分析,自己对响介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不过是〝非常喜欢″而已。
他似乎是爱响介的。
「可、可是……」
中村的声音吸引回三人的注意。看见中村眼神散乱,三人大吃一惊,以为中村身体又出毛病了。
中村不住地摇头,脑中一片混乱。他想起他的父母。
「如果这就是爱,那我父亲跟母亲之间的又是什麽?」
白鸟叹了一口气。每每在这个时候,白鸟都会痛恨外甥那举一反三的聪敏。
真山兄弟不晓得中村夫妇的事,没办法插话。他们都望著白鸟,等待他的回答。
「当然是爱啊。他们爱对方爱得生死相随,这件事我告诉过你吧?」白鸟平静地说著。
「生死相随……爱是生死相随?」中村皱著眉头。他知道舅舅的话并没有错,但真山医生的话也没有错。生死相随与保护,互相矛盾的两者,到底那一个才对呢?两个都没错,却又像哪里错了。这感觉让中村感到很混乱。
自中村小时候起,白鸟都告诉他他的父母是相爱的。可是从自己的名字中,中村只感觉到母亲的绝望与怨恨。
——「让小夜子姐姐绝望的,不是小朔你,而是你父亲的死。小朔没有错。」
白鸟对年幼的中村如此说。
但是,真的没错吗?因为他不适时的诞生,所以母亲才会赶不上见丈夫的最後一面。
母亲一定在怨恨他。
——「小朔的名字,是朔日的朔。有著重新开始的意思。小夜子姐姐为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提醒自己要重新开始,要从月臣姐夫的死的阴影站起来。是代表希望喔。」
骗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母亲为何会自杀?
朔日是月龄的0.1,是没有月亮的日子。
父亲的名字是月臣,母亲的名字是小夜子。没有月亮的夜晚,漆黑一片;失去月臣的小夜子,只有绝望。
朔这个名字,根本不是什麽〝希望″。
是绝望。
母亲的爱是绝望的。
父亲的爱也是。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即将离开心爱的人,所以说著那样的话语。
〝希望能跟你一起看日出″——朝阳升起,月亮落下,夜晚将会在阳光下消失无踪。
父亲想他的妻子生死相随。
即使如此,母亲还是笑著跟丈夫私奔。
光是想像父母生前是以什麽心情一起生活,以什麽心情相视而笑,中村就觉得受不了。
看似幸福,其实绝望。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的沉重,叫人喘不过气来。那样的感情,舅舅说那就是爱。
那是爱。
「若那是爱,那我对关的感情又是什麽呢?」
中村面色苍白。
明明做过手术,已经不会再发作。可是,为什麽现在自己的心会这样地痛?
因为他对那个人的感情,并不是爱?
那种怜惜,那种想要保护他的心情,并不是爱?
「关?」白鸟为这个陌生的称呼而挑眉。另一方面,他想到自己错打了遥,心里不由得著慌。
「是我的学弟。」
中村回答。表情仍是这样淡,面色仍是这麽苍白。
「……如果那个叫关的人不在了,你会怎样?」遥反问。
会怎样?
关是他的宝物。
是他的弓、是他的箭。
没有弓与箭,他早就寻死去了。没有关,那他会怎样?
「……原来,也是爱。」
中村用像是要吐血般的沙哑声音,如此说道。
他没有要关为自己生死相随的想法。但若是关不在,他会绝望。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这种心情,跟母亲的心情,一定是相同的吧。
12
望著自己的外甥,白鸟感到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一直相信,教育对一个人有著很大的影响。所以他当上了教师。
白鸟以为,只要他能好好地教导,中村的想法一定不会像他的父母。
可看中村现在是怎样的表情?简直像毙了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