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多时候我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百花林中盛放的朵朵娇豔,在我眼中忽明忽暗。风过便是一阵恍惚,明亮日光下漫天缤纷绚丽。
花落如雨。
醇厚酒香伴著鲜花芬芳,绕著缕缕发丝蔓延开去,流淌到水红色裙裾上,顺著玉白石阶蜿蜒而下,散入万叶繁密之中,熏醉满园粉黛。
眼前迷雾阵阵,轻烟朦胧,我支了腮斜斜靠在亭内雕栏边,看那人窈窕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粉色罗裙,浅黄纱衣,端丽典雅,眉眼间万种风华。
抿唇一笑,我向她摆手,腕上翠玉丁冬作响。
"昨日新汲的百花酿,不来尝尝?"
她也不语,只微微笑了,上前至我身边坐下。长袖一挥,拂去我衣上落英缤纷。
"还喝,终有一日溺死在酒泉里。"嗔我一眼,伸手夺了我手中杯盏,作势要往外洒。
翘起唇,故作委屈之色,我拉了她衣袖:"好姐姐,你是知我的,妹妹我就那麽一点执念,你也不依?"
不待她回话,我倾身靠过去,把手绕到她纤细颈项上:"我的好姐姐,求你还不行?"
她扑哧一笑,指尖轻点我额头一记:"鬼丫头!"
知她让步,忙从她手中要回了杯子轻抿一口,刹那间只觉清香阵阵,渗入肺腑。
她看著我掩了嘴轻笑:"瞧你,明明是个酒鬼,哪像位花仙?"
我眯了眼,只顾喉间酒香。远处牡丹开的豔丽,或粉或红,多姿婀娜。
"不愧是姐姐,果然豔冠群芳,莫怪你是百花之首。"我咯咯地笑,把手伸过去抚上她乌黑鬓发,"连我的魂都被你勾了去呢。"
"你不也是?"她一个如水秋波送来,"芍药牡丹,花中二冠。又哪能少了你去?"
我轻笑。
芍药牡丹,花中二冠。昔日众仙赞誉,百花景仰,夺三界荣光,占九天风华。
花香四溢中红芍仙子长袖翻转,柳腰婀娜,轻舞飞扬,日月为之失色。
如梦前尘。
而今旧事流水,往昔云淡,芳踪故我,星芒已失。
百花之林,万紫千红,争姿斗豔。一片繁华欣荣间惟独不见芍药吐蕊。
红芍不开,已近百年。
抬眼望向纷繁牡丹旁那一片萧瑟,我轻语:"所司之花不开,可还能唤作花仙?"
她一滞,良久长叹,轻轻将我带进怀里。
微微一笑,我挣了开来,举起酒杯调皮道:"真不陪我共饮一杯?"
不等她说话,杯一倾,琼浆玉液已入喉。
风轻了,云散了,漫天花雨渐渐模糊。朦胧间似乎又见红芍瓣瓣舒展,恣意如火。
法性即是真如,真如即是一如。
身披七彩霞云,手持紫竹净瓶,身形超越三十三法相御风而来,一如观音慈悲一笑,不二不异。
惶恐虔诚,我双手合十。
"弟子斗胆,寻根溯源。"
"何为?"
"百花尽放,惟芍药不开,已有百年,为何?"
菩萨微笑:"无根可寻,无源可溯。"
我一惊,不服:"天地万物因果相承,循环往复,千百色相,皆自源起,皆由根出,岂会无处可寻?"
"千百色相,但因心而生,红芍无心,又何处可寻?"
......红芍无心?
我疑惑不解,乃问:"如何方得有心?"
一如但笑不语。忽而轻风一起,云雾飘渺间菩萨已追风而去,惟余空中余音渺渺:
心生则缘起,缘起则情结,情结则孽在,孽在则妄念存,妄念存则孽不灭,孽不灭则情难了,情难了则缘未尽,缘未尽则心不死。
......红芍,是劫......
不久虚无之音也随风而散,余我一人驻足不去,脑中菩萨之语翻来覆去却依旧寻不得究竟。
红芍是劫。
何人是劫?又是何人之劫?
此时想来,那时自己倒真是无心,竟不曾料为寻这一个答案,轻易逝去了百年沧桑。
百年後,三界平和,六道清明。
王母寿辰将近,众仙皆自四海九州而来,为王母庆贺生辰。一时间风銮云集,祥云缭绕,仙乐飘飘不绝於耳,端的一副热闹景象。
百花林此时繁忙异常,四处可见花仙婀娜身影,如彩蝶翩跹,穿梭於群芳众秀之间。
王母爱花,每至生辰,率众仙至百花林赏花是例行之事,从不曾间断。而百花林集百花之蕊,以百花蜜液蕴制的"百花酿",更是备王母寿辰之时所用,兼以赏赐众列仙班品尝。
因此众花仙皆不敢怠慢,忙著修枝剪草,采蜜酿酒。待得闲下空来,便三三两两聚了,嬉笑玩乐吵吵闹闹,或是窃窃私语,说著姐妹之间的体己话。
茉莉最爱缠了我和牡丹,小丫头雪肤粉唇,柳眉凤眼,甜甜一笑便露出唇边两个深深酒窝,端的讨人喜欢。虽说芍药不开,我无花可以照料,但身为百花林二主之一,与他人共同劳作,替众姐妹分担些许,也是应该。连著几日下来,倒渐渐忘了饮酒作乐,累了也只与牡丹茉莉二人闲谈嬉笑。牡丹觉得放心,捏我鼻头:"终於不馋酒喝了!"我急著伸手去挡,她却先放了手,和茉莉二人笑作一团。
我佯怒,别了脸不理她们,只专心看了彩云舒卷之下,姐妹们笑颜如花,衬著百花林中!紫嫣红,如醉如梦。
思绪不禁散了开去。
众仙之中传闻已久,百花林开遍天下,独缺芍药一枝。
诸位姐妹皆为我婉惜,王母皱眉无语,白发真君摇头而叹:奇哉!只可惜了那番如火绚丽,千种风姿莫非真要沈醉不醒?
百年前我为此事闷闷不乐,终日与酒为伴。百年时光匆匆而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仍让我想通了一个道理:红芍不开其实也无甚大碍,不过少了一色花样儿而已,只要这百花林内依旧欢声笑语,生机勃勃,缺我一人,又有何妨?
於是红芍依旧,兴来则豪放狂饮,大醉三日不醒;意至则影随形动,於百花丛中舞尽天下风流。
就这样一个红芍,无念无思无心。
就这样一个红芍,在漫天花落如雨中蓦然回首,见到了他。
祥云尽处,青玉栏前,那人白衣胜雪,超然如风。
对上自己探究目光,他灿然一笑,七彩霞光在他身後黯然失色。
呼吸瞬间一滞,胸口隐隐作痛。
他朝自己轻轻一拱手,旋即转身离去,干净潇洒,清俊无伦。
耳边早听得姐妹们私语:快看,是逍遥子。
风仙逍遥,是他麽?
待回过神来,却只见他修长身影渐行渐远,一袭白衫随风轻扬。
好似有什麽东西直往自己灵魂里钻,待进了自己身体,悄悄地停驻下来,只等趁人不备,便狠狠地开疆扩土,抢了一坨血肉过来,填进人左边胸口处。
一如菩萨,我可有心?
菩萨微笑。
......红芍是劫。
第二章
转眼王母寿辰已至,天帝於瑶池大宴宾客,群仙会集,上至九天至尊,下至得道小仙,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牡丹与我率众位花仙立於王母座下,姐妹们平日待在百花林内清修,少见如此喧腾热闹场面,皆兴高采烈言笑晏晏。茉莉仍缠了我俩说这说那,我点头应对,眼睛却不时在众列仙班中寻睃,只为那一抹清亮白色。
遍寻......不见。
正自失落时却听得茉莉轻声叫了出来:"好漂亮的雪鹤!"
我和牡丹皆抬眼看去,却见一只巨大仙鹤,通体雪白姿态优雅,正扑翅往瑶池而来。待得近了,可见仙鹤背上载了一人,衣袂飘飞,乌发金冠。不多时雪鹤已落下地来,那人自雪鹤背上轻轻跃下,缓缓行来至王母面前,施了一礼:"正阳子乔,前来贺娘娘寿辰。"声音清朗温柔,煞是好听。
王母大悦,微笑道:"多日不见,倒叫我记挂。前几次与紫微相遇还提起你,今日终是见著了。快快免礼吧。"
"多谢娘娘。"子乔抬起头来,却叫众姐妹们暗暗在心里吃惊:竟有如此人物,真乃绝世风姿!
只见他剑眉菱唇,玉白肤色,挺直鼻梁上侧一双深邃眼睛波澜不惊。唇角一抹淡淡微笑,更添他一份儒雅从容风骨,身形清瘦修长,举止优雅有礼。自他身上散发著一份淡泊平静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接近。
王母赐座,他拱手谢过便转身入席,行动间说不出的飘逸。
转头却见牡丹痴痴看了那人身影,口中喃喃:正阳......子乔......
轻拐她一记,果见她白皙肌肤一片红晕飞薄而上。微微低了头,她拿眼瞪我,我一笑:"看谁呢?都痴了。"
她咬牙在我腰上捏了一把:"鬼丫头!"
我咯咯地笑,却忍不住感到落寞。再次放眼在众仙中搜寻,扫视一圈後终又放弃,那抹白色仍未映入我眼帘。
王母寿辰,他竟敢不至?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得王母与紫微真君低语:"心月何时归位?"
"心月修行之期已过,现正差了雨雪雷电四使前去接应,数日即可返回。"
灵狐心月?!它即将重返天庭?
众姐妹听闻皆不做声,但面上尽是愤懑之色,茉莉看向牡丹,拽紧了她的衣袖。牡丹朝茉莉柔柔一笑,宽慰道:"怕什麽,有我和红芍呢!"
我和牡丹对视一眼,皆不言语。
灵狐心月与百花林有难解之怨。四百年前人间祸乱骤起,隋将李渊父子其兵谋反,夺了隋炀帝江山。炀帝魂魄招至地府,向阎君控诉李氏一族妄加杀戮,残害手足,有违天命。消息传至天庭,帝君震怒,命天魔心月狐下凡,托生於武姓人家,以女儿之身扰乱皇室,夺取帝位,一度改了李氏天下,以此来惩治李氏父子的逆天之举。
也正是在四百年前,灵狐心月赶至南天门转世时曾取道路过百花林,那心月本就魔性难驯,又暴戾乖张,一时兴起竟扬风毁了大半百花林。众花仙气愤不已,但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因心月乃奉天命转世,若耽误了它时辰,天帝怪罪下来任谁也担当不起。
眼睁睁看它大摇大摆离去,姐妹们气得咬牙切齿,从此与它结下仇怨。
那心月转世之後果真夺了李氏江山,成就了一代女皇,一冬日於御花园内宴请群臣,仗著天命护体,竟向上界发令命百花於冬日齐放,扬言如若不然,则除尽天下百花!心月本就是王母宠儿,如今贵为下界真命天子之尊,传承帝君灵气,若违抗了心月旨意,真让它灭了人间百花,只恐天威震怒。因此百花林姐妹敢怒不敢言,无奈之下只得违背四季节气令百花开放,惟有牡丹不从。心月大怒,竟下令毁了洛阳城内所有牡丹,并昭告天下,明令不许百姓私养牡丹。一时间人间牡丹近乎绝迹。帝君知晓此事,本欲惩治心月,怎奈王母为其求情,只得作罢。
此事之後,提起心月,百花林姐妹皆是深恶痛绝,只恨不能狠狠参它一笔把它赶至下界去。不过不久後让姐妹们大快人心的是,心月虽完成天帝使命,但戾气太重,手段阴毒犯下诸多杀孽,众仙颇有微词。待心月阳寿已尽,帝君将其精魂囚於青邱之泽,命其潜心修行百年,待化去一身魔性之後方得重返天庭。
而如今,百年之期已满。不知那心月,可还是以前阴狠毒辣的样子?
仙乐已起,飘飘然绕玉栋雕梁盘旋不散,飞天舞袖,霓裳美人醉了瑶台一池清莲。
众仙齐聚,不见风仙逍遥。
失落,已是满怀。
再一次见他,仍在百花林里。尚无法分清自己是梦是醒,他已潇洒向我拱手。
"逍遥子向红芍讨酒来。"
他的白衣晃得令人睁不开眼,他的笑容迷得人失神,他的眼睛不由得让人沈醉。
只有王母寿宴能饮,偶而能让姐妹们偷喝几杯的天界珍品"百花酿",自我手中送了出去。
他伸手来接,白净修长的手指抓了酒瓶,笑道:"何不共饮几杯?"
从此我知道,红芍是劫,逍遥亦是劫,终是逃不出这心生缘起。
我轻笑。
一如菩萨,我可有心?
不言,不语,菩萨微笑。
答案,已在心中。
第三章
自此之後逍遥子成了百花林的常客,每次皆是他白衣飘飘御风而来,叫一干姐妹们偷红了面颊;而我则总在牡丹打趣嘻笑声中轻提裙裾,手捧一瓶"百花酿"迎上前来。
逍遥嗜酒,他的贪杯众仙闻名。然而不论饮了多少,他却从不喝醉,依旧谈笑风生,饶是像我这样爱饮的人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牡丹与我交好,她也欣赏逍遥子这份自在,於是三人常常聚在一块儿举杯对饮。在一起久了,更发觉他谈吐间皆是一派洒脱,仿佛天地万物没一样入得了他眼里去。
牡丹曾说,那个人啊,骨子里就是风,来去了无牵挂,只怕他心里,留不住人影......
她这样说时眼睛看了我,我从那双秋水明眸中看出了担忧和隐隐的劝诫。
我但笑不语。
他是风,我岂会不知?而我,难道就不能将风留下麽?
红芍还是红芍,心高气傲,志在必得。
他依旧来,我依旧等,牡丹依旧甜蜜而忧虑地微笑。承系时光的,依旧是一杯接著一杯的"百花酿"。酒香麻痹了我的一切感观,朦胧中只看得见他俊逸无伦,神采飞扬。
时间在慢慢前行,我在暗暗等待,等风停的日子。
牡丹沈不住气,一日忽问他觉得红芍如何?
自己听得牡丹如此一问,红晕早已飞上双颊。而他径自微笑,说我风华盖世,豔丽无双。牡丹还要再说,却被我拉住了衣袖。
她看我,我微瞪她一眼。她掩唇轻笑:"害什麽羞?"我一急,忙反攻:"你看那正阳子乔如何?"
果不然牡丹再不言语,凝脂般的肌肤上染了红霞。
我心下得意,还要再戏她,却听得逍遥子问:"正阳子乔?你们认识?"
我摇头:"王母寿筵上见过一面而已。"
"久闻正阳子乔美名,可惜不曾有缘相见。"逍遥子一笑,看了牡丹,"可否与我说说,那子乔究竟是何等风采?"
"风姿天成,神韵无双。"我见牡丹羞得说不出话来,便好心替她答了。逍遥子闻言一笑:"如此说来,哪日还真应去拜访一番,免得漏了此番人品。"
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牡丹与我,皆不曾留意逍遥子这淡淡一句。嘻哈一阵,也就过了。
如今回想起来,也就自那日起,逍遥子渐渐来的少了,就算来了,也不提其他,只是饮酒。牡丹有时为我著急,三番四次言语试探,他却只是笑得云淡风轻,下一刻便不著痕迹岔开话题。
他的逃避让我恐慌,更让我忧愁。
然而我从不说破。
红芍热烈,执著,也骄傲。
我还在等,也只能等,等风停的那一刻。
而终有一天,他来了,却是满面春风得意之色。牡丹问他可是有喜事,他只微笑,说去了灵霄殿,品到了绝世美酒。
我冷哼,天界哪有琼浆胜得过这聚百花菁华的"百花酿"?
然而,我却错了。
自那日之後,百花林就鲜少看到他身影。风仙逍遥仍是好酒,却不再饮百花甘露,而是奔了紫微星君灵霄殿内千种美酒去了。
他不来,百花林顿时清寂许多,姐妹们暗自失落叹息:难道就不能再见他飘逸身形?茉莉不解,问他为何不来,莫非真真只是个酒鬼,喝腻了"百花酿",便一气跑了不成?
我摇头轻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又岂会如此。
突然间脑子里念头一闪,我忍不住微微颤抖。醉翁之意......醉翁之意......逍遥子,莫非你......?!
呆呆坐了半晌,只觉胸口闷得发慌,未知的担忧浪潮般向我打来。
灵霄殿内,可有人令他流连?
牡丹看我愣愣坐著,独自一人品那"百花酿",不禁上前低语:何必如此,他是风,你终究留不住他身形。
我看著远处摇曳生姿的牡丹花,美得眩目。而在那让人羞惭的美丽身旁,却是芍药一地的枯萎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