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前尘————凡间

整个生机盎然的百花林，唯一的萧瑟凄凉。

第四章

"啊！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姐姐！"眼前人娇俏柔美，活泼灵动，正是紫微座下弟子，菖蒲。"好些日子没见，正挂念著呢！"
牡丹与我朝她微笑："今日倒来叨扰了。"
"哪能呢？"菖蒲赶忙拉了我俩衣袖，将我们迎进殿里。"快些进来，二位姐姐能来，叫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拉我俩坐好，菖蒲一边倒茶一边问："姐姐今日前来，可是找星君有事？"
我不语，牡丹却笑："不是找星君，就不能来了麽？今日我与红芍，可是特地来看看你这鬼丫头的！"
近日牡丹不忍看我失意憔悴，於是拉了我来灵霄殿打探消息。虽觉此举有伤自尊，但心下却著实挂念逍遥子踪迹，因此随了她来。此时牡丹与菖蒲聊了些不著边际的话，不久便偷偷将话题转到了逍遥子身上。

"听闻你家星君近来与风仙逍遥交好，可是当真？"
"逍遥子？哦，确是如此。数月来星君总与逍遥子一块饮酒畅谈，还多次称赞他气度不凡，见解独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星君如此褒奖他人，哦不，还有子乔。"
牡丹一听这话身子微微一颤，我不禁问："正阳子乔与星君要好麽？"
"这是自然。"菖蒲甜甜一笑，"子乔与星君可是老交情了，现下来了逍遥子，三个人倒是谈得投机，几乎是日日相聚呢。"
"那今日......"
"今日王母有事招星君觐见，逍遥子方才还来寻他，没见到星君，往正阳宫里去了。"
我又问菖蒲："就他们三人相聚，不见别人？"
菖蒲摇头："星君那性子姐姐该知道，素来冷淡，不喜与人结交，他找上子乔和逍遥子已是万分难得，又哪里容得下别人？"

牡丹与我对视一眼，又说了些闲话便要起身告辞，菖蒲不依，硬要挽留，正当此时却见有二人进得殿来。
当中一人白衣飘飘，俊逸风流，不是逍遥子却又是谁？
心头一震，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呆呆看他修长身影逐渐靠近。
看见我，他也不吃惊，仍是一笑："仙子久违了。"
菖蒲早已迎上前去，却不是对了他，而是他身边一人："子乔仙尊，你可来了！昨日怎不见你二人？"
我抬眼一看，这才发现那人，风神俊秀，温和儒雅，正阳子乔！
回头看牡丹，果然已呆了，与我方才一般模样。
子乔安抚好菖蒲，走近前来："想必是红芍牡丹二位花神，久仰美名，在下正阳子乔，有礼了。"
牡丹这才回神，面上多了抹红晕，上前回礼："仙尊客气了。"
彼此寒暄几句，菖蒲便招呼我们至内堂坐了。逍遥子入座便要酒喝，菖蒲打趣一番出去取酒，剩了我们四人等在屋内。

本以为会气氛尴尬，没想逍遥子却是心情大好，扯了我们谈天说地。子乔话少，只是微笑了看他意兴飞扬的样子。我与牡丹看著眼前两人，一个洒脱狂放，一个温和沈静，却是同样的风采夺目，令人心折。
然而，逍遥子那毫不遮掩的笑容告诉我，他变了。往日的他，即使是笑，眼中仍是一片清明，就像他喝酒从不曾喝醉一般。笑意荡在冠玉般的脸上，却进不了他心里去。而如今......
逍遥子，你找到真正让你展颜的东西了麽？
苦涩，在五脏六腑间渐渐蔓延开来。

那日逗留许久，紫微仍未归来，见时辰不早，我等四人皆辞了菖蒲离去。
出内堂时，牡丹与我在前，逍遥子与子乔在後。不禁回首看去，却见逍遥子凑近子乔耳边，正柔声低语些什麽。子乔听完微红了脸，瞪一眼逍遥子便别过头不再搭理。逍遥子嘻嘻一笑，一把抓住子乔手腕，拉他停下了脚步。
我迅速转过头来，慌乱不已。那样温柔关切的表情，那样俏皮得意的笑容，再再都不是记忆中的逍遥子曾显露过的。
为何？为何？
是你真的变了，还是我从未了解过你？
在其他人身边，你也如在子乔身边一般麽？那为何在我身边时，从不得见你如此一面？
恐惧，深深的恐惧浮了上来，却被强行压下。
......不会......
暗暗安慰自己，我与牡丹向他二人作别後回了百花林。一路上我俩皆无言语，偶而对上牡丹眼眸，却分明看到了与我一般的隐忧与恐慌。
刚回到百花林便有姐妹迎上前来，此时我俩才知，心月已重返天庭，拜於紫微星君座下。

自那日别後，逍遥子再没来过。我与牡丹也不多想，仍像往常一般，同姐妹们一块儿悉心照料百花林。回忆偶而自花繁叶茂间穿梭而来，瞬间侵占整个心田，那人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叫人避无可避。
无心不识相思苦，而今日夜苦相思。
忽又想起一如菩萨话语：心生则缘起，缘起则情结，情结则孽在......
菩萨，红芍已无他求，只求此心莫尝刻骨痛，此情莫付东流水......

日子就这样悠悠地过了，姐妹们仍会兴致勃勃谈论他与子乔。不时有三言两语飘进耳里，我与牡丹倒也能对他二人近况掌握个大概。只知逍遥子闲来无事便往正阳宫跑，甚至多次连著几日歇在正阳宫里。
茉莉感叹：他俩这交情，倒也是少有的了。
牡丹无言，我无语，心下皆是苦闷猜疑。胸口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咬，密密麻麻噬心的疼。

斗转星移，浮云逐日，似水流年。
一日我与牡丹对饮，半醒半醉间问她心里那子乔身影可是淡了些？
她笑，说但愿此情如朝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怎料此情如沈酿，越久越醇越断肠。
我不解，问她与那人不过数面而已，怎就让她如此死心塌地？
她摇头，眼神迷蒙，看了不远处月光下幽幽展了身姿的牡丹花，良久方言她与子乔并非初识。
还想再问，却被她拿酒压了话头。心下了然，我也不再开口。
有些往事，不愿再提；有些秘密，不愿说穿。不为别的，只为独享那份甜蜜惆怅，让回忆在心底刻上时光冲刷不走的痕迹，一次一次。
我对逍遥子，又是怎样一份情怀？

第五章

冤家易结不易解。

这是我看著眼前这人一双阴险狐狸眼，闪进脑中的第一句话。
往日听闻心月迁至灵霄殿後安分守己，收敛许多，再加上近来三界平静无甚风波，姐妹们都以为那心月历了百年修行转了性子，不若以前嚣张，於是渐渐没了防备。
而今日，看著百花林满地狼藉香销花残，呕心沥血百般呵护的娇豔百花化为尘泥，姐妹们早已是怒不可遏。桃花性烈，按捺不住，几步冲上前去，一双美目怒瞪了那人，厉声呵斥："心月！你好大的胆子！我百花林究竟与你有何仇怨，奈何四次三番毁我百花？！"
心月邪邪一笑："我不过来的急了些，收不住身形，一时不小心罢了。倒是你们这些花呀草呀的太过娇贵，风一吹就倒，自己没个根基，怪得了谁？"
"你！"桃花怒极，衣袖一翻，灵力随著掌风射了出去，直取心月。心月不紧不慢伸手轻轻一挡，掌风竟转头反向桃花攻来。
身形一换，我已挡在桃花身前，凝神聚气发出一记灵力，化了心月攻势。"百花林内，岂容你放肆！"
心月挑眉看了我，一脸不屑。"不过一届平凡花仙，也敢说我‘放肆'？"说罢他走近前来，姐妹们立刻全身戒备，紧盯了他一举一动。
环视一圈，他高了声调："牡丹何在？"
"在此。"轻柔女声响起，一人娉婷身姿快速自眼前掠过，黄衫飘飞舞动之间只听得"啪啪"两声，之後那人翩然落於我身侧。
"牡丹，你怎麽回来了？"
牡丹朝我微微一笑："星君有事不在殿内，我与菖蒲谈了一会儿也便回来了。"说罢她转头看了心月，瞬间冷了面色，"心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话用在你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心月方才被牡丹打了两巴掌，面上还留了几道指痕，配上他一脸怒气，原本眉清目秀一张面孔如今怪异得令人想笑。看来牡丹出手也不含糊，想是动了真怒。
心月冷笑几声，却拿眼看了我："想必这位就是红芍仙子了。多年不见，你的名声到是响亮许多。"说著他扫视一圈，"果然，百花齐放，唯有红芍不开，倒是真的。你这花中之冠，倒也当的容易。"
我看了他，并不言语。牡丹却怒了："心月！休要出言不逊！今日你来，究竟意欲何为？"
"也没什麽，只是想向二位仙子要一瓶‘百花酿'。"
"‘百花酿'乃王母寿辰御赐用酒，他人不得品尝！"
"哦，"心月故作了然，又道："那逍遥子在这百花林内喝了不下百坛‘百花酿'，莫非也是王母寿辰所赐？"

逍遥子？！
听到这个名字，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冲动中话已出口："与你何干？！"
心月忽的变了面色，眼中满是狠冽："逍遥子喝得，我就喝不得麽？不过小小司风散仙，他算什麽东西！我难道还比不上他？！"
我一震，立刻反应过来，他言语中表露的，分明是对逍遥子的嫉恨。只怕他今日此来，不为其他，只为迁怒。
只是，为何......？
"心月，你怎知逍遥子来过百花林？"牡丹疑惑。知晓此事的除了百花林众位花仙，最多也只有紫微和子乔。而偷饮御酒之事，姐妹们自是不可能向他人透露，紫微和子乔袒护逍遥子，更不可能随便告知他人。这心月如何得知？
心月仍是冷笑："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例如......"说著他上前凑近牡丹，忽然一把抓住牡丹手腕。我一急，一记掌风飞出，他衣袖一扬将掌风挡了回来，反把我震得倒退几步。
只见心月面色扭曲："例如那人当年竟肯耗费半颗丹珠为你凝聚元神，助你逃过一劫......"
"放开她！"咒语一施，一柄赤色长剑赫然出现在手心里，剑气一刺，心月被我逼退数丈开外。我回头看牡丹，却见她银牙紧咬，面色苍白。心下一怒，我持剑向心月攻去，众姐妹也纷纷上前助阵。

心月毕竟是天魔之体，灵力甚高，不是我们这些花仙所能比拟。他掌风过处，已伤了好几位姐妹。我怒极，剑剑紧逼，心月冷冷一笑，忽的聚气发出一掌，竟是使出了十分灵力，掌风迅疾，迎面而来。眼见无法躲避，却见牡丹飞身挡在了我身前，生生接下了他这一掌！
"姐姐！"当下扶住牡丹软倒的身体，只觉痛彻心扉。
此时心月又是一掌打来，我翻身护住牡丹，咬牙准备接他一掌，却听得一人急唤："住手！"接著一道白光闪过，正中心月前胸，将他震了开来。
抬头一看，却是正阳子乔！
"心月！你怎可如此恣意妄为，星君指点你的，你全忘了不成？"子乔向来温和，倒不曾见他这般气愤。
心月看向子乔，似有一时呆愣，而後咧嘴笑笑，竟换了一副天真纯良的样子，一头扑进子乔怀里："子乔子乔，我就知道你会来寻我，近几日都见不著你，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见他如此举动，再配上孩童撒娇般的稚嫩嗓音，叫姐妹们吃了一惊。心月修得人形不久，身形模样与人间十三四岁少年相仿，如今他偎在子乔怀里的样子，倒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哪还见半点先前毁林伤人的阴狠劲儿？
子乔不为所动，冷冷道："回灵霄殿去，星君正等你。"说罢一把将他推开，上前查看牡丹。
牡丹此时已面色灰白，神移魂离，眼看元神不稳。子乔抱起牡丹，对我说道："牡丹此时需与我回正阳宫医治，仙子可否一同前来，也好有个照应。"
我一心挂著牡丹，也不多想什麽，忙点头答应。回身吩咐姐妹几句，便与子乔同行。正要动身却见心月仍站在原地，我神色一凛，子乔斥责道："怎麽还不回去，真要我把你绑送回星君那里麽？"
心月一咬牙，转身腾云而去。我随子乔去了正阳宫，安置好牡丹。子乔将我隔在丹房外，叫我安心等待，自己关了房门为牡丹医治。

我担忧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院内徘徊。正心急如焚时却听得一声轻唤："红芍？"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脚步，心猛的一颤，我回过头去。
那人一袭白衣正是夜夜入梦的颜色，那人黑亮双眼正是日日思念的清澈。

蓦然回首啊，才发现离你，竟是如此遥远...

第六章

院内静寂无声，惟余风摇竹枝唰唰作响，光线从层层竹叶穿透而下，映照著满地斑斓。
正阳子乔爱竹，正阳宫内无花无草，只有青葱翠竹千杆，挺拔秀丽。
我隔著亭栏看过去，那人白衣飘扬，与这一天一地的青翠相得益彰。

方才与他说了原委，他一脸担忧，让我先到亭内坐下歇息，他自己却坐不住，一个劲儿的在丹房门口来回走动。
我怎能不知，他这番忧虑，不为牡丹，只为......子乔......
你与他，真就是所谓"知己"之交麽？
而我，竟终究不能留住你缥缈身形。
牡丹曾说你心里留不住人影，若是，那子乔是何地位？若不是，那为何我却进不得你心里去？
该怨谁？是缘分，还是自己，亦或是......子乔？

正当此时丹房门开，子乔从屋中走出，满脸倦容。逍遥子与我连忙迎了上去。
"姐姐怎样？"
"你怎样？"

一声是我，一声是逍遥子。

心一紧，痛感渐渐泛上来。咬咬牙忍了，我问："姐姐可好些？"
子乔面色苍白，朝我微微一笑："不打紧，稍後即可清醒，仙子进屋守著她吧。"
一心挂著牡丹，我忙冲进屋内，只见牡丹躺在象牙石床上，面色已恢复了红润，呼吸平缓，看来是平安无事了。悬著的心终於放下来，我轻轻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想起她为我接那一掌，鼻头一酸，眼泪已滚落脸庞。
不久牡丹悠悠转醒，见我红了两眼抓著她双手不放，不禁一笑，反安慰起我来。我与她说是子乔救了她，她忽然变了面色，挣著起身便要下床。
"姐姐，你这是.......？"
"红芍，今天子乔为我医治一事，千万不可让他人知道！"牡丹抓了我手腕，神情严肃。

後来我与牡丹来至门外要与子乔拜谢，却见院内小亭中子乔被逍遥子温柔抱在怀里。想是方才与牡丹疗伤累了，子乔闭了眼睛，头靠在逍遥子胸膛上小憩；逍遥子一手搂了他，一手轻抚他面颊，满目深情。
我与牡丹就这麽愣在原地，看著眼前这一幕。风姿夺目的两人，配上身後摇曳的满院青竹，本是一副美景，却生生叫这份暧昧多情在人心底狠狠撕开一条口子，淋淋地淌著鲜血。
一瞬间我只觉头晕眼花。
牡丹浑身颤抖，忽而一把抓住我，转身便走。
回了百花林，姐妹们全都欢天喜地围了上来，看牡丹无碍，个个都舒了口气。牡丹看著姐妹们，张了张嘴唇，却什麽都说不出来。我扶住她仍颤抖不已的双肩，向姐妹们强颜笑道："今天姐姐平安无事，百花林要饮酒庆祝！姐妹们，去把‘百花酿'取来！"

那一日整个百花林笼罩在浓郁醇厚的酒香之中，姐妹们欢声笑语脆若银铃，花团锦簇间花仙婀娜身姿翩翩起舞。
我问牡丹何时一醉解千愁？
牡丹却道借酒销愁愁更愁。
对视许久，我俩放声大笑。
天地悠悠，沧海桑田，你我之间，只求一醉方休。醉里千秋月明，醉里乾坤百转，醉里寰宇无极。
痛有何妨？
不过前尘若梦，梦里花落，你知，我知。

梦醒便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