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掖着一窝酸在心坎里,白日里我火气一上敲起算盘,敲地劈里趴拉震天嘎响,自从上次某个采买给我的帐目出了点「无法解释」的错误后,我现在每五天就要对次帐。没办法,谁让我看来这幺靠不住,连自己都不大信任自己。时间间隔短的好处是每次用掉的时间相对减少,很快地我核完帐本,起身换了衣服打算出门。
一旁早有识相的小厮帮我收拾东西,问我:「老爷上哪?」
「老地方,顺便带上我放在那边桌上的东西。」我说。
轿子停在满华坊,嬷嬷见是我,面上笑吟吟的忙上前招呼:「方员外,您好久没来,大家都很寄挂您呢!翠微她日日都盼着您来,这下您真来了,她肯定要高兴的。」
明知道她是对着我袋子里的银子说话,我听着还是高兴,照例赏了她小费让她领进翠微的房里。
翠微是个极美丽的妓女,卖身也卖艺,颇有才气。当然以我半调子的水平是估摸不出她的才学,而她一手号称精妙的琴艺于我不过是白费,亏得她修养好,几次我听得和周公聊天去了也不插话。
我进去的时候翠微正倚窗而坐,微微侧过头,见是我,轻轻一笑:「方员外,您可好?」笑里春水荡漾,见得人舒服,我忍不住笑:「很好,前些日子里刚从别处回来,正巧想上你,带了点礼物,怕你看不上,还是先给你瞧瞧如何?」说着打开手里头的布包,一时间各色布料花一样的绽出光华,从月白到紫黑,打豆绿至赭红,她也不推辞,走上前来看了看布样,随手挑走合意的往椅子上一放,说:「就这几件吧!方员外实在客气,我会好好用的。」我笑得更开心:「我真想看你穿上他们时的模样。」
翠微但笑不语,走到窗边拉过了琴手一个滑音又是另一个沉闷的开始,幸好最近我也开始学会享受沉闷,一边啜着茶,心里快速点过她挑走的那几块布,回头叫人多进这些布料,我暗暗提醒自己。
这翠微是几个月前因为生意点上的,平常应酬时我当然会到这类地方坐坐,偶尔点个女人在房里纯聊天或者想想别的方法厮混一夜,但实在不在行,那天陪一个大客户吃饭的时候他叫上了翠微,我付的帐,彼时满华坊开张还未满月,可把生意作大的企图昭然若揭,不论是屋宇装璜还是佳肴美馔,尽是一流,当然还有美人,据说翠微是从杭州城里带来的出挑美人,她滴溜溜地语声藕尖般的小脚奠定她无人能及的花魁宝座,当然连价位也是花魁级的,那是我要掏出银子才知道。这客户可削得我了!不过划算,那天别人盯着她漂亮的脸蛋纤长的身子我却瞟过她一身清雅的装饰。不愧是杭州来的美人,穿著果然出色,先不论衣饰怎样华贵花样如何繁复,每片衣裙色调映衬地恰到好处,让人移不开眼,整个满华坊甚至整城里所有风花雪月都比不上她,我想她不久可能会带动一股风潮,于是钱大把掷下来捧她。
名妓都是高傲的,尤其对我们这种铜臭商人,初时我钱花得心疼肉痛兼且惴惴不安,见她冷脸深怕这些钱终究如春水东流一去不返。幸好她终究不是石尊木雕,我要也不多,不过是赏月看星星,偶尔对对诗文,从商的好处就是没人对你文采有多大冀望,最不济也不过是在琴声里瞌睡,慢慢的她不再对我摆谱,慢慢的她选用了我带给她的布料,偶尔和我说说市井传闻两人相视一笑,慢慢的她会帮我挡掉些老鸨要钱的招数。她成了我的眼睛,我呢供她钱和布,也给了她一些想望。
最近她看我的眼神若有所思,态度上亦有些奉承我,知道她在这行也滚了不少时间,想从良了,我条件不错,虽然不能与她琴瑟唱和,但至少知心解意,还构得上她标准。
没决定前我不想告诉她,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不只要纳她做小妾,仅管这对她而言已是顶好的出路,我要就做大的,我要她做我正室。
其一,她优异的鉴赏力实我所需,而我只缺一个妻子妆点家门,再者她已隐隐征知我有隐疾却聪明的不揭破,然而我心里怕的也是这点,她言语里许许多多的暗示半隐半显的我一个个掀开尽是告诉我她对肉欲已然看淡。
我不是不相信她的诚意,只是人心会变。说得好听是我不想误她,其实最终还是为自己想:我怕再有兰儿的事发生,全然没有人快乐的事,我也不想再到河底走一遭,也不要再看人死。所以明知她有情我也非全然无意,却还估量着。
至于管家念兹在兹的,孩子的事,我倒已有方法解决。我想她应该也清楚这法子,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倒可搁着不管。
翠微见我走岔了神,有些不乐意,腻上身来一只手在我眼前晃:「老爷,您在想什幺?」
我回过神,笑笑:「在想我今天给你带的紫绸,作起汗巾来不知会如何漂亮。」
天色还透亮,她知道我没意思听她阳春白雪,云雨更不可能,也笑,开始细细说起她对这些布料的打算。
我决定赎了翠微,娶她,不过我还没同她说。
管家是第一个反对我决定的人,理由可想而知,因为翠微是妓女。别说是做夫人了,根本连踏进方家的资格都没有。我头次端起主人的架子,我说我决定的事就不再更改。
老臣不会硬着和主子对杠,他自有作法,从我宣布此一决定的隔日起,管家开始绝食。
我决定赎了翠微,娶她,不过我还没同她说。
管家是第一个反对我决定的人,理由可想而知,因为翠微是妓女。别说是做夫人了,根本连踏进方家的资格都没有。我头次端起主人的架子,我说我决定的事就不再更改。
老臣不会硬着和主子对杠,他自有作法,从我宣布此一决定的隔日起,管家开始绝食。
这真让我头疼。管家虽然古板口中的义父都可串成项链数条,可他对我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少了还真是没法想象日子怎幺过,他当然也是知道这点才给我来上这一狠辣招数。
「老爷?」今天是他绝食第二天,两颗眼睛泡着水,半是为了饿腹半是为了我嘴硬。我什幺都来不及说便听到一声至巨的咕噜噜亘在我们两个中间。他多少有些尴尬,见我把一碗甜香甜香的莲子羹往他面前一推,明明口水都要滴出来了,竟生生忍住,不愧是顾命大臣,该有的节气一点都不少,他抬眼望我,一脸正气凛然:「老爷,您别费事了,您一天不答应我,我一天不吃。」马上换了张沉痛已极的表情:「您这样我实在无脸见太老爷哪!」
不知道是要为他的演技鼓掌叫好还是为他的执拗呻吟,我终于了解为什幺梁山伯与祝英台要生离,卓文英得私奔,因为和老人家沟通不是普通困难的任务。但我不能饿死管家,依他不依不挠的个性就算饿死了恐怕也是天天挨在我床边鬼话连篇,那更麻烦。
于是我支支吾吾开口:「这......」叹口气:「再看看吧!」一边舀起碗莲子羹吹得凉些往他嘴边递。见我态度软化了,管家脸上有了笑容,又看我亲自喂他,终究不好意思太拂我面子,乖乖吃完那碗粥。谁晓得过几个时辰再提这件事,我会翻脸不认帐。
「老爷,您不是说不要娶那妓女过门吗?」
「我说过我会考虑,但我考虑很久还是觉得非她不娶!」
「老爷您是赚我吃饭!」老管家摇摇欲坠,可惜饭全下了肚他不能吐。
我一脸无辜:「我没说谎,我真考虑很久才决定要娶翠微。」
「老爷─」管家痛心疾首:「您要什幺样的人没有,竟然要一个妓女?不怕别人笑话?」
与其以后让人笑得长长久久不如现在让人一次笑够,可我不敢明说,自己那里不行说白了实在丢脸。老管家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他见我不受教一怒之下继续节食,我又慌慌地劝他吃,他又逼着我承诺,我再来次若有似无的保证,他又给我哄得吃了点东西,吃完了我又翻脸不认帐,两个人就这样僵着。谁也不妥协。厨房三天两头就要做次莲子羹。谁叫管家爱吃呢?不过是真的好吃。
其实也想过陪管家一起绝食,看谁先投降,但真没法放弃我最大的娱乐─吃。只能作罢。反正慢慢磨着,铁杵也得变成绣花针,真不行的话也只好略过他的意见直接赎了翠微娶了她,反正我才是主人嘛!
这样反复几次,陪着管家闹腾,倒把生意搁在一旁,管家没法看干爹生意有一斯一毫问题,率先开口:「老爷,您该去广东了吧?」
「家里现在乱成这样,我哪敢走?」
「老爷─」他很无奈:「我也是为您好。」
「我知道!可是我都这幺大人了,眼光也是有,不至看走眼。」
「老爷,年前您进的那块豆绿布料放了一年都还没卖掉,你打算怎幺做?」
「唉!我现在不进步多了?你瞧瞧店里,囤着卖不掉的布都是以前看的。」
「老爷,我记得您就是在进那块布的时候开始在满华坊砸钱。」
啧!这老家伙记性真好。
我不大高兴:「挑女人和挑布是不一样的,你再多嘴我不去了,大不了我学人私奔去。这样你也不用想我怎幺还不乖乖到广东。」
果然吓到他,省起了分际进退,终于说了句人话:「老爷,老奴这样烦扰您也是逾了份,以后再也不敢无理取闹。」
「会吃饭?」
「会。」
「那翠微?」
「这......」他沉吟着。不过不要太过逼他才好,现在这样我很满意。早知道该早些威吓他。我也得给他点台阶下:「这样吧?回来再说?」
脸:七分。
身材:五分。
衣服:还可以,六分。
说话:叉、负分。
拜托,给我一个好男人吧!
按义父传下来的规矩,大概每季都得到广东一趟,和一些同业通通消息见见面,讲白了,不过是吃饭喝花酒的借口。不过比起满船的香粉美女,我更喜欢看夹在其中的几点绿叶。上述没营养没意义的评分活动同时于脑中反复进行,别的男人忙着品评女人,我也忙着对他们意淫。说意淫,还是客气他们的呢!没一个比得上陈鸿,连袁闵的边也构不上,这两个标准不算高,没一个真心。可我看这么多男人,没一个赢过他们。
天下的好男人哪去了?就算只要脸蛋好看的,随便一个往他们两人身上一站,登时像太阳旁边的星星,没声地匿去。
明知道这等心理活动没带来什么正面性的帮助,也想改正,可不管我是男是女,正是天性如此,就像兔子吃草虎食肉,没办法。继而想,我的休闲已经够少了,活得一向认真,没必要再苛待自己,反正不过看看,也没造成什么实质伤害。
偏偏看了那么久是失望得多,有时想想,真要找脸蛋好看的,自己或许该去男娼馆消费消费,其实我知道几个同业不仅仅只是同业,还是同好,不然不会在初见的时候眼睛直盯着我瞧,他们肯定有门道。可是我不喜欢看小官。我喜欢看起来阳刚的男人,像陈鸿一样,或者开朗些的,像袁闵一般,应该很有趣,反正不要像方缙这样的,像个带了把的女人。
懒懒地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旁人无聊的玩笑,偶尔也给同船几个可怜的女人打打分,心里一边想:在座几个男人分数也没高到哪里,好想到船外头赏赏初开的花,而不是里头这些人造花。就算是人造花,翠微也比任何人好。
翠微很温柔。她是最好的女人。凭什么她不能作夫人,有些忿忿,决定回去后大力游说管家,就算这次他真活活饿死我也不管了。翠微穿起嫁裳一定漂亮,赎她的那点钱算什么,她值!
一边推开身边的女人,我醉醺醺地笑着想。
「喂!」有人推推我。
我挥开他的手:「做什么?」
「见到那个女孩没有?」
「哪个?」我细眯的眼睛乱瞟。
手轻轻拍了我头一下,随即往外一点:「不是船里,在外头。」我头一侧,眼光往窗外抖了过去。见对面一个大花舫,华丽多彩,灯火辉煌,嚣张得很。里头隐隐约约好几个女孩在笑闹。
「哪一个?那么多人,我看不清。」
「就那个,个子最高的那女孩。见到没?」
远远的看不清脸只觉得不算特别漂亮,不过那一身衣服,色彩辉映,十足光鲜,不知是谁打理的?如果是她自己配的,只能说她有绝顶的鉴赏力,甚至不输翠微。
「怎么叫我看她?」
「刚刚不是你说想看陈员外的女儿?这就是!」
我刚刚说的?我说了吗?刚刚?瞧我好记性!遂讪讪地笑:「啊!长得挺好看的呀!」其实根本没看清楚。
「是呀!是不难看,只可惜那张脸,浪费了!」
「浪费?」
「生得好看又是家财万贯,要嫁什么样人家没有,却死活不肯,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你给仔细瞧瞧,那船里是不是都女人?」说话的多半也醉了,这样说广东布业龙头的独女。
猛力眨了眨眼,画舫里头影影绰绰,是没看到男人的身影。这是真稀奇了,一堆女孩子在深夜里没男人的陪伴,大摇大摆坐在没什么掩蔽的大船上嘻闹作乐,无视规矩也不管安危,实在胆大!这个女孩的爹是个有名望的人呢!不得不佩服:「家里人不管?」
「管不动,别看人这样娇娇弱弱,撒起泼来竟与街头泼妇没什么两样,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弄得家里鸡飞狗跳,陈员外就这么个女儿,疼都来不及了哪敢再说什么,而且......你听过女金兰没有?」
我让好奇撩拨得醒了,彻底清醒。摇摇头,我两眼发亮等着下文。
「这里总有些女孩子不想嫁,有的是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嫁,又不想剪掉头发作姑子去,有的是放着男人不要,偏偏喜欢上女人,不能作夫妻,就结拜成姊妹,明着姊妹,其实过得是像夫妻一样的生活!听说......」声音压得低小,还挤眉弄眼:「在床上也干那种事。」
「哈!」老兄你也太清楚了吧?我惊得手里杯子差点掉下来。勉强稳住,连忙把杯子放到桌上,问:「你是说......」毕竟是在别人背后嚼舌头,不好多说。
「对,陈员外的女儿也和一个姊妹结了金兰。那女孩肯定也在船上,听说两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这女的来头也不小,也是大富人家,也是被娇惯了的,偏偏幼时身体不好,家里让她练了武,几回跑到陈家去闹,弄得上下不得安宁,陈员外不让她进门还不行,她打着进来,后来索性打到和陈家谈亲事的几户人家里去,吓得别人退亲,可怜的陈员外,除要应付自己女儿,还得再应付一个姓许的,也够受了!」
住在广东,还姓许,这个女孩来头的确不小,不就是船运行商之首许家的女儿吗?是听说过许老大和前妻有一个女儿,异常娇宠。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女孩子,说可怜,这两家人是都很可怜,在背后让我们这样议论。
「所以男人要掌住家中大权,绝不能让女人制死,就算她们再可人再漂亮都不行!」
我苦笑,话题什么时候兜到这里?发话的这个人怕老婆,有人说曾见他浑身抖得筛糠一样,只因太座远远唤他一声。他肯定是喝醉了,不然谅他也没胆发此豪语,不怕太座听到了生气?不怕让人笑?
果不其然,其它声音嗡嗡地响起来,尽拿他调侃。
还是我聪明,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好让人嚼舌的资本。
结婚以后就不知道了!不过翠微的个性向来低调,世面也见多了,应该不会传出什么闲话才是。
我忽然想回去,赶快把婚事订下来。
老实办好生意,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管家的态度忒好,以前的冲突浑然如梦。搞不懂他心情好什么?我一肚子疑惑,也没精神去追究,自广东一路颠簸回来,我真要的是踏实的睡眠。自然也没忘记和翠微的事,不过那个,明天再说吧!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已清楚第二天自己会面对什么,那时的想法会不会变,也许不会,谁晓得呢?
总之,这些都不影响第二天早上,我在满华坊的歇斯底里:「什么?什么叫没有了?你再给我说一次!」我的表情一点也称不上好看,但跑了老婆─更正,未婚妻─的人脸色哪有好看的?
嬷嬷在我的怒吼下畏畏缩缩,却不是真怕我,看来这类事情她见多了,不过是故作惶恐让我的自尊不要太难看,瞧她只是意思意思抖了下身体,目光在地板上转了好几圈,终究抬了眼看我,声音低低弱弱,却很坚定:「我说,这里没有翠微这个人了,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