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看大夫呢!」他说,好象赌气。
「可是让家人担心不好。你娘是真的担心你呢!」
他沉默了下,抬眼看我:「我清楚自己为什幺病,所以不用大夫,他来了才难堪,我不想把你扯进来。」
我垂下头,不禁赧颜:「对不起,我那天太不知轻重了!把你害成这样。」
「可以帮我拿桌上的茶吗?」他轻声道,回避我的话。
我倒了杯茶,温度恰好,拿到他跟前递给他,他喝了茶,杯子顺手往旁一放,手一拉,把作势要走的我拉着坐在床沿,从后头抱住我,整个人贴到我后背,头枕在肩膀上。他的侧脸蹭着我肩颈,我先是缩了下,身体却立即放松,由着他去。
「今天怎幺不跑了?」他问。两只手环住我的腰,前胸贴着我的背,左右摇晃,极为轻柔,像是母亲哄睡孩子的频率。
「想跑也跑不掉。」整个人浸润在他的体温里,很舒服,现在的气氛很安全,很温馨,完全没有色欲的暗示。如果可以,真想维持这个姿势到永远。可惜脑袋还在运作,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也没钝到什幺都参不透:「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我就知道,你一点也不笨。」他也笑:「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强你。」
「是啊!」我叹了口气,懒懒开了口:「你只是布了个陷阱给我跳下去。现在轮我欠了你。」
「我不要你欠我。」他松了手,把我的脸转过去。两个人的眼神交缠在一起。
「我知道。可是我只能欠你。」我想逃避他的眼睛,可脸让他的手箍住动弹不得。
「我一点机会都没有吗?」好认真的口气。我却选择沉默。于是他放开我,把脸转开,背着我他闷闷道:「还是朋友吧?」
「嗯!」
「你放心,我以后还是你朋友,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动脚了!」他保证。我却怅然若失,又一次莽撞地开口:「承闵,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他挑挑眉,等我下文。
「如果我对你全然无意,我不会碰你。」
他楞了下,沉默半晌,而后笑得十足灿烂:「你这人,一点也不存好心。」
「是啊!」见他表情,我松了口气,亦笑:「你要怪,去怪陈大人吧!我是向他学的。」
「那我该学学你,也娶两个太太让你难过难过。不过,我舍不得,明知道你心里头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想你难过。但若你不难过,表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那样子我会受不了!瞧,我很胆小吧!」他悒悒地笑。
忍不住心里又是一紧:袁闵,你对我太好了,虽知道这些言语动作或许只是追求的路数,可是我还是心动。从来没有人如此对我,以这样怜惜的方式。就算是陈鸿,也几乎没有过。
我勉强一笑,原意是揶揄:「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执着?」
「谁叫你要长得这幺漂亮,比女人还引人注意。头一次见你,我眼睛便移不开了!」他说,口气里也染上丁点戏谑。
「那你亏大了,等我老了不好看了你肯定要后悔,怎幺让这老丑东西上了你?」
他再次伸过手,把我拉到他身边坐着,口气很调皮:「那时我也是皱巴巴的老东西了,谁也别嫌谁。」
我甩开他手:「谁晓得那时候会怎样?说不定明天一场火把我烧得脸都变了,就没什幺老了谁都别嫌谁的话。」
「我就喜欢你这点,做什幺事都好认真的样子,什幺事都一定要辨出个道理,个性又要强,又正直,有时候又转不过脑袋,专门给人欺负。」他不握我的手了,倒捏起我的脸颊,我偏过头不理他,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听他说。
「所以你欺负我。」
「没办法,谁要你这幺可爱。」
「陈大人也是又正直又要强,怎不见你欺负他?」
「因为我不喜欢他。」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是他和我一样,又认真又正直又好强,你怎幺不喜欢他?」
「这,怎幺说呢?喜欢就是喜欢了,不然陈大人明明这幺混帐,对你不好又左拥右抱,你为什幺还忘不了他?」
我期期艾艾:「他......陈大人......其实人也不坏的。」很久以前的无助忧伤涌上心头。在这个世界里,陈鸿是第一个帮助我的人,虽然把我当作包袱,他一边叨叨念念却也处处撑持,看不惯我却也无条件帮助我。他其实很温柔,尽管这些温柔如此隐微。如果没有他,或许现在早没有方缙这个人。我也不用为他伤心。
是啊,伤心,如果他不让我伤心,如果他没有结婚,或许我现在还痴痴单恋他,也许袁闵不会乘虚而入,因为不管他是否响应,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不是别人的。
如果陈鸿不要结婚,情况便简单得多。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走神了?」袁闵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嫉妒与理解奇妙地揉合在声音里:「想起他的好处?你现在知道我的意思了?」
我默认,却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显然袁闵也不愿意,很快地我们便聊起这几日的街巷传闻。那些无稽的故事冲淡了很多太过浓烈的情绪。
回家的时候已极晚,我婉谢了袁闵留宿的提议,也不要轿子,只想一个人慢慢走回家,他差了个可靠下人陪我回去,我推却不得,任这人手里一盏圆灯笼在我跟前领路,灯笼圆亮,像几夜前的月亮,天上却只剩月一弦,星星几朵。
不管人世几番浮沉,月亮还是圆圆缺缺,东升西落,自顾自地,谁也不管。如果我也可以这样恣意,不要管人怎幺想,该有多好?如果陈鸿对我的感情也能深到这层,该有多好?我不知道自己在袁闵心中地位如何?他能为我不顾周遭人看法吗,如此,或许我真会喜欢上他。
可是我对他的感情不及他对我的。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他太残忍。
但若能得到这样一份感情,那有多幸福。
袁闵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子,等我在官府里和他不期相遇时,真给他削下去的清瞿面貌吓住。看来我真把他折腾得厉害。他也没说些什幺,神色如常,只我,总觉得良心不安。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没法来找我,我也不大去找陈鸿,陈鸿几次找我攀谈,我也借故脱了开身。不是不想和陈鸿说话,我知道自己蹩,心里老放不下陈鸿,可是他来找我,心里又不对劲,隐隐然的违和感。有时冷静下来想,也约略猜出其中一二,但就像那日我和袁闵说的,他布下的陷阱我是傻里傻气地跳下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陈鸿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不知道我和袁闵的事他知道多少,应该是不知道吧!
春意渐次淌进院子里了,园子是按临芳和秀芷的心意布的,只见红黄绿紫白各色花叶纷纷杂杂眼前喧闹,小小一片院子竟像大片展锦,璀璨光华,叫人移不开眼。只比起外头花花世界,终究是小巫。也可怜两位太座,我是够宽纵她们的,却不能太出格,戏班子请来家里搬演可以,偶尔和几个官太太在府里闲话家常也无妨,但和以前一样毫不顾忌一群女孩子雇船赏月的事是再不能做的。毕竟在这年代里,家事也算作升迁考评项目。
前些日子就听说翰林院里有个痴情的新人,硬要娶个破了身的姑娘作续弦,让言官参了本,官丢了便算了,一道御旨生生分了两个,说是要给天下人立下规矩。不禁叹息,怎不会换个角度想:男的救人于水火之间,侠义之心昭彰,值得表扬,女的虽沦落风尘,但一心从良,颇知廉耻,不但不能罚,还该好好奖励才是。如今想来,当年鬼使神差错过的那桩婚事,不知是幸或不幸?
但摊上现在这两个就是好事吗?也不见得,瞧她们两个慢悠悠进了我视野,两个人有说有笑蜜里调油的亲热样,心里像攒了把火又像插了好几冰棍,说不出的滋味,还好两小鬼在同一时间一左一右扯我裤管,一边口水粘搭搭淌着我小腿肚一片渍,一边含混不清地叫爹,多少分散我的注意力。
临芳蹬蹬蹬地跑来,一手一个,半牵着两个刚会走的孩子到桌子另一头,坐妥后把孩子放在膝盖上哄着,好声好气,两小鬼羊啊羊的叫着,没一会儿便挣着往桌上爬。看了有些平气。忍不住嘴角便带上笑。
秀芷还是慢调斯理的走过来,安稳地坐下,把方一抱上桌去,看滚圆滚圆的儿子往我爬去,微笑道:「能者多劳啊!」
我认命地接过孩子,一边熟练地哄着,一边问:「有事?」
临芳嘴快:「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我没这意思。」
「我知道。」秀芷接了话荏:「只是见你最近心情不好,那些个朋友也不见来,想着我们很久没好好在一起磕磕牙说说话解解闷。所以来了。」
方一咿呀呀地在怀里叫着,像是附和。
忽然觉得很感动。原来这两个惯常欺压我的太太还是挺关心我:「没事,只是最近事忙,过几日就好了!」
「那就好」临芳尾音拉得长长的,「我还以为我们女人家识见短,没法帮你分忧呢!」
「怎幺会呢?你们两个可聪明着,从来只有我吃亏的份儿,哪轮得到你们?」
「哼哼,当初不知我们是怎幺有这两小鬼坠着腿儿?」临芳冷笑。
见话头扯远了,秀芷忙出来打圆场:「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终究一家人,大家都系在一起了,我们不靠你,靠谁去?见你近来饭量短少,成天闷闷不乐的,总是会担心,真有什幺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也好?」
我抬起头看向她,秀芷眼睛水汪汪地像两潭黝黑的深池,她的表情很诚恳,我能不能告诉她呢?她自己就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或许真能了解我的烦恼?但是她要不能理解呢?我的秘密是不是就变成了弱点?
不过其实变成弱点好象也没什幺差别,咱夫妻三人一条船上谅她们也不敢到处张扬,这世界从来只有男人休掉女人的,没有老婆递休书的?至于在家里的地位嘛?我现在已经被看得够低了,要再探底也难。
才犹豫着呢,秀芷便开了口,她悠悠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女人家没见过什幺世面,思虑不周全,本也不想逾越本份,只怕没帮上你反而添你麻烦,想想你也有好些朋友,像那位陈大人,还有袁大人,他们书读得多,总帮得上你,可是这几日都没看到他们来了,不知是被什幺事绊住了脚,还是你们发生什幺不愉快?我们女人虽然懂得不多,但一点小忙兴许帮得上。如果只是朋友间一点误会,我或许还可以骯忙疏通疏通,说来,临芳和陈大人家里的女眷还算处得来,或许她可以帮帮忙。」
我瞠大眼睛:什幺时候我家里人和陈鸿的妻妾做朋友了,我却被蒙在鼓里?
我在状况外,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临芳抢了话:「芷儿,你看看阿绅最近的情形不觉眼熟吗?」语毕吃吃地笑。
秀芷意会地微笑:「你说的可是以前某个小姑娘干的事情?听到自己的朋友要嫁了,就寻死觅活不吃饭,夜夜对着月亮长嘘短叹,后来索性带把刀子潜到她朋友闺房里,威胁道就是作鬼也要一辈子缠着她,害她朋友错失个良缘。你说的可是这姑娘?」
临芳竟脸红了,嗫嚅道:「我......我才不是要说这事呢?都那幺老的玩笑你还记得?」
「对我可不是玩笑呀!」
这两个,竟在我眼前开始打情骂俏,全然忘了我的存在。我是要打断她们好?还是识趣点,换个位子坐坐?
儿子在此时起了功用,方一抱着我手臂早睡沉了,可方二还在她娘怀里不安份地动着,她娘和情人正拌着嘴,没太留神,方二便从她手里滑了下去,一时间三个人同时叫出来,我把怀里方一往桌上一放,连忙要伸手捞弟弟,临芳终究习过武,又离孩子近些,险险抱住她儿子,稳稳放在怀里,小鬼头完全不知刚刚的危险,对着他娘笑得甜甜的,我们三个人却都白着脸,一身冷汗,谁也笑不出来,秀芷叫来下人,把两个孩子带回房里睡。
「让两孩子待在房里不安全,我进屋去看看吧?」我说。
秀芷拦住我:「孩子都多大了,能跟着他多久,何况我刚刚要小晴去看着孩子,这一时半会儿的耽误是不会出事的,倒是你......」她顿了顿,口气难得的强硬:「你还要瞒我们多久?」
「我瞒你们什幺来着?」
「还贫嘴?」临芳笑道:「你当我们两是瞎子?看不出你和袁大人、陈大人之间夹缠不清吗?」
我干笑两声:「你们两开什幺玩笑?我和陈大人、袁大人之间清清白白地,只是朋友,再也没别的什幺了!」
「你别把我们想得太简单,我们两个人统共四只眼睛看得可清楚了,你和他们是朋友,那我和秀芷两个人也只是朋友了。就算我们两个不多想,陈夫人想得也多了─」后面的话让秀芷的手掩住,她满脸歉意,温声道:「临芳嘴巴坏,你也知道,就别跟她计较吧?阿绅,我们都知道你对我们好,以前那点恩怨其实我和芳儿也不大放在心上,毕竟谁都有苦衷。我也说过了,不管怎幺样,我们都是一家人,虽然说不是普通的夫妻,可是你不好过,我们两个看了心里又何尝舒服?我们两个的确不是你的知心人,可也想帮你分忧解劳,算是我们两个求你吧,你先坐下,咱三个人好好谈一谈,好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安安静静坐下,等她们开口。
临芳先开了口,虽然有些别扭:「阿绅,你是知道我的,嘴巴快手脚也快,喜欢欺负人,可是我这人有个好处,表里如一,要真讨厌你我早不搭理你,也不会今天和芷儿来找你了,不......不对......」她的头越垂越低,我看不到她的脸,可是她两只耳朵赤红赤红地,嘴里含糊着像吞了颗大鸡蛋,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细声道:「就算你喜欢的是男人,我也不会讨厌你─」她忽然抬起头,一张脸果不其然红得可以,眼睛亮晶晶地,嘴巴里迸出声:「如果你要我帮忙,我也会二话不说地帮你!」
这下轮到我不好意思了:今天演的是哪出戏?
见我左顾右盼很明显是害臊的表情,她们两个的脸也红了,临芳的头垂得更低,秀芷移开眼睛,抓起桌上的茶抿了口,干咳了两下才说话:「其实你和陈大人他们的事我们多多少少有些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幺,再一想,你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该是不用我们在旁边多嘴的,实在是最近看不下去了,还有......」她用肘子推推临芳,临芳镇定下来了,头抬起来,眼睛与我对视,表情严肃:「说白了你和旁人怎样和我们两个是没关系,可是陈大人家里的女眷就不一样了,家里的事我从没对外人说,可是陈夫人前几天来找我,她说了些你和陈大人的事,也说了有些关于袁大人的事,我不知道她怎幺知道,我也不知道你怎幺想。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只应付她,让她心安些,但这些日子看你这般茶饭不思,又觉你可怜,想如果你肯说,我们两个多少可以帮你出意见,如果你和陈大人有意,又怕难看,我也可以帮你在陈夫人面前遮掩一下。」
听临芳这幺说,我倒不知该怎幺说了,犹疑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你不觉得我这种人很怪?」
她们两个原也有些局促不安,听我这幺一说,格格格笑了开来:「那我们两个不也是怪人,怪人帮怪人,没什幺好奇怪的。」
我也忍不住笑了:「可你们这是护短哪。」
临芳正色道:「这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给绑在一起?我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陈夫人─」她顿了下,想了想,才接下去:「但你和她,我和你在一起时间比较久,气是气你,可是终究是要在一起一辈子,有些事不放下是不行的,阿芷都放下了,我当然也可以。何况凭良心说,你对我们不坏,不偏着你偏谁去?」
语毕,她浅浅一笑。「只是作个女人嘛,我倒比较希望你别和陈大人走太近,我们当然是护着你,可陈夫人也不是好惹的,而且他们终究是夫妻啊,若能选,我倒希望你和袁大人一块儿,我瞧你对他并非全然无意,是吧?」
秀芷掩着嘴偷笑。
我苦笑道:「都给你们看得通透了,我还有什幺好说的?」
「有啊!」她们两个相视一笑:「我们不知道你心里怎幺想,你想和谁在一起,你要不要我们帮你,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得你告诉我们才行啊!」
「所以我还是得做个决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