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招呼他坐下,我一边让下人把孩子抱走。免得他看到孩子心里又不平衡了。
他坐了下来,才啜了口茶,一开口果然问起昨晚的事:「昨天玩得可愉快?看到些什么?」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他的态度颇有问讯的架势。问句里头暗潮汹涌,一个不慎,我便要吃亏。
有时在想,人类究竟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为何老觉得自己脑力比上周遭的人总是差一点?还是方缙脑袋原本便不怎样,所以现在的自己也聪明不到哪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倒清楚知道每个答案后面又是个问句,比如说,我回答很不错很好玩,陈鸿肯定会问为何好玩?是玩到什么?若我皱皱眉撇撇嘴说不怎么好玩,他会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但不管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肯定都会归结到训话上头去,可能是要训我丢下家人和朋友出游,可能又要训我怎么老和袁闵在一起,要不是我对自己斤两有点认识,我会以为他对我有意思。
当然不可能,多年来他从没给我一封信,明摆着不把我当回事。亏我好几次梦到他,醒来喉咙总是发干。
「怎么不讲话?」他的口气很温和,但我听出他的不耐烦。
「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老实回答。
「不过问你昨天玩得如何,你怎么会答不出来?」
陈鸿的问题从没简单过。他所有的问题都是为训话作伏笔。
「你怎么这么想?」他话里浓浓的不悦:「我是为你好啊!」
回过神来,我才知道一不小心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干脆跳过烦死人的问答题,直奔重点:「陈大人当然是为了下官好,才会不厌其烦的训示,这是下官的荣幸,下官正洗耳恭听,大人请说。」
陈鸿好象有些噎住,大概也是被我不逊的态度弄得肝火有些上来,好一晌才开口,声音有些沉:「你怎么这么说话?都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还这般莽撞。」
瞧瞧,又是训话,他怎么不想想有哪个客人会到主人家里骂人,就算他是我上司也不能这样作人,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不服气是不服气,可自己也是不争气,终究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能继续听他把我当孩子一样训。幸好孩子通通带走了,我可不要让他们瞧扁作爹的。
「我早叫你少和袁闵走在一起......」
又来了,又提到袁闵,接下来大概又是要说袁闵天资佳后台硬,有资格胡来,我该掂掂斤两不要学他。
「......凡事要检点些,少跟他出去,免得招惹是非。你可不是他,有人后头撑着......」
果然。
「都是有家的人了,做事前要多想想......」
还没完吗?他为什么老要这样说袁闵?为何老要对我说教?
「袁大人昨夜只是带我赏灯吃饭,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陈大人您是过虑了,况且您这番话固然是为我好,可要袁大人听到,他心里怕是不舒坦。」
陈鸿忽然住了嘴,满脸惊讶,我很少当面顶撞他,这应该是第二次,上一次,上一次嘛,就是他差点被我强了的那一次。感觉好遥远。
「陈大人,下官真的很感谢大人厚爱,三不五时提点我,可下官虽资质驽钝,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毕竟也是有家的人,下官不求闻达于世,只求与家人安和度日,万万不敢自寻事端破坏现在的生活,袁大人人品或许不如陈大人,却对下官诸多照顾时有谏言,是难得的益友。盼大人莫再菲薄袁大人。」长长一落话,口气疏远而客气。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好早就想说了!
身为朋友,我不该让袁闵老被人误会。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陈鸿面色灰败,好象受了伤,嘴巴蠕动着却发不出个字,好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第一次见他有这种表情,我有些惊吓,说真的,心里有些痛,弄不懂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我回答:「因为承闵是我朋友,我不能让他被人说闲话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那我呢?」
我楞了下,答案似乎是没经过大脑线路登时蹦出口:「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是我听错吗?总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丝急切,还有怀疑。
这次我想了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解释,有些真心话不想讲得太白,要真告诉他了,好象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丢到他脚下让他好好碾一碾,我还有自尊,所以我只能摇摇头,有所保留却又老实地告诉他:「我不知道,可是你和他就是不一样。」
他恍若未闻,只再丢出个问题,态度很平静:「袁闵是朋友,那我呢?」
「你也是朋友。」
「那为什么我们两个不一样?」
「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是你和他真的不一样,你们两个也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这两个朋友你喜欢谁多一点?」
我惊呆了,以为我的耳朵在开玩笑,可是除非它联合了我的眼睛,不然眼前这个有些别扭的男人,不是陈鸿是谁?
他是吃醋了吗?忍不住我笑。
他终究有那么点在乎我,终究会嫉妒,如果嫉妒是爱情的指针,那么陈鸿应该是喜欢我吧?
可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一点在乎我的表示?很久以前的那一晚,他丢下我一个人仓惶逃逸,他瞒着我结了婚,我离开这么久,他从没给我封信。
这漫长的五年里,我其实曾经想过回来找他。因为离开他太久,嫉妒随着记忆远去,而思念的色彩日益浓重。似乎有他比自尊比唯一的纯粹的幸福更重要,即使只是一刻的拥抱我都能接受。我好象变得一点原则都没有了。我真的想过要回来。
可是我那时好犹豫,在那以前,我从没看过他身边有过女人,如果我看到他拥着个女人,再听到他说那些混帐话,我啊我,我能接受吗?我不知道,我太寂寞了,在寂寞之前,一切似乎都是那么不重要,因为一切都和他一样离得那么远,但若我真的回来了?那些东西会连着他一并到我眼前,我不可能只有他而没有别的,也不可能只有痛苦而没有他存在带来的甜美。想要摘下玫瑰就得让刺扎上一扎,我只能日日犹豫。而他呢?他从没给我丁点暗示一点消息,唯一一封信,不过是八股的贺帖。
他可知道,如果那时他给我几封信,或者让人捎来那么几句话,甚至几个字都好;也许只要那些我便会毫不犹豫的回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
所以我留在家里。守丧、作生意、娶妻,看着临芳和秀芷两个人恩恩爱爱,夜里独眠时,总恍惚着,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只有梦里,偶尔那么一两次我觉得我是自己,梦里我是个女孩子,穿著百货公司新买的服装,而他一身朝服,一脸宠溺的听我说话。那么奇异,却特别协调。我不情愿地醒来,尝试再梦,却再也回不去。
我想他从来都没在乎过我。也为此难过好久,好不容易有些释怀的现在,他却显露出在乎我的模样。我是他手里任他搓圆捏扁的面团子吗?为什么我得听任他这样左右我心情?为什么我要这么不争气?见他有些吃醋,竟隐隐的高兴?
如果我喜欢的是袁闵,那该有多简单?
袁闵对我可好多了,他从没少寄我一封信,他甚至来看过我,虽然最终不欢而散,可至少他在意我,一直都在意我。
我赌气回陈鸿:「我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多些,可我知道承闵照顾我多些。」
他笑了,笑容很冷:「你怎么知道?」
现在轮到我笑了:「大人您自称我朋友,可我离京这么多年,却从没领受大人一点关照之意,若不是收到贺帖,我还以为您忘了我这不中用的下属呢!可承闵却三不五时来信,还来找我聊天散心,我也是人,也有感情,心里也会比较,一个视我尽乎无物,一个隔三差五嘘寒问暖,您想我会如何想?」
陈鸿竟有些慌张的样子,急急分辩:「我并没有不管你,我......我......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写信给你。」
我这下是真的呆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陈鸿一张俊脸烧红着,他的解释飞快地出了口,我甚至没办法抓到每一个字:「那日你走了以后,我其实很想找你好好谈一谈,可你正在气头上,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你脾气强,对小节又特别介意,抓着就不放。」
「喂─」我不满地想插话,结婚可不是小事,吃了我又丢着不管也不是细节。可他不理我,还在望下说:「我说什么你肯定是听不下去。你那时走得又急,和逃难没什么两样,我想你大概是不要听我解释了,后来几年我也想过写信给你,可分开的时候两个人不是很愉快,我家里事多,偏偏这些事又是你最介意的,便不知道要怎么写给你。但我没有忘记你,看你这样瘦弱,脾气也不好伺候的人......」
「喂─」
「我真怕你在外头受委屈,虽然没给你信,可是我常派家人去打探你的消息,我知道你曾想要帮个名妓赎身,却让人捷足先登。」他顿了顿,两眼放光直瞪着我,里面满满的谴责。我有些畏缩,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又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听说你娶了两个太太,两个人的娘家都是大富之家,你大可不怕旁人欺侮,我这才放心,可我心里也在想─」
他冷笑:「哼哼,你不过是州官放火,我真错看你。我还内疚着,结果你......」
「谁才是州官?是谁先成家?不知当初是谁跟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谁说我也会娶妻,有小孩,延续家里香火,是谁告诉我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不过是照你的话去做。怎么?你现在要告诉我你没这样说过?」我也笑,一脸挑衅。
他话堵着说不上来,一脸难堪。
见他脸色为难,心中忍不住得意,嘴上便停不下来:「早先是你告诉我男人都要有妻小的,我也照你话做了,也不招惹你了,这么多年你也没来招过我,我们两现在说实的,不过就只是同朝为官这样的关系而已,我和承闵怎么样,是我自个儿的事,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和他,我也用不着你管。我今天明着说给你听,别再来管我。」
他差点要动怒,却突然止住,坐回椅子上,拿起茶一饮而尽,杯子小心放到桌上了才悠悠道:「听起来你像是喝了醋。耍起小性子倒真和女人没两样。」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想。反正这评价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我也坐下来,帮两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茶水。茶有些冷了,我也不想喝,只坐着,静静看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用,那不如不说,省点力气。」我迎上他的眼睛,极其平静地回答。
他微微笑,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有点长进。」他的眼睛定定看着我。陈鸿的眼睛很漂亮,是深沉的黑,像没有星星的夜晚,我给他看得有些怕,却不想回避,只能壮着胆子回看他,心不听话地怦怦乱跳。
好一会儿,他才放弃了这无言的僵持,叹口气道:「你要是女人,那该有多好?」
是啊!如果我是女人,那该有多好?跟着这男人,像笼中鸟一般关在他的大宅子里,享受他的爱情,我不知道这样的现实自己能不能接受。如果我是女人,或许我连碰见他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只能回答他:「我不是女人。」
「我知道。」他的语气很和缓,也不生气,好象我说什么他都能接受。
「可是我喜欢你。」我鼓足勇气告白。
「我知道。」我以为他不过是顺口应应,但看他表情认真,我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没生气。于是我又往下问:「你喜欢我吗?」
他有些迷惑,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接话:「我不知道,可是我放不下你。」
「你放不下的,其实只有我的脸吧?」
他想了想,笑得很可爱:「我不知道,或许吧!你长得太好看,个性也好玩,我忍不住就想多看看你。我是说真的,这些年我虽然没写信给你,可是我真的关心你,我没忘记你,和你在一起很快乐,可是─」他定定看我:「你是男人。就算你和袁闵在一起,就算他对你有意思,你也还是男人。」
是我的错觉吗?他最后几句话泛着酸。他话里的情绪很少这么不设防,我想这辈子陈鸿从没这么诚实过吧!他是真的有点喜欢我。
可是陈鸿,你是喜欢我的脸还是我的个性?只有个性才是我自己的,脸不是我的,它也不持久,恁方缙如何绝色,终有红颜老去的一天。当这皮相不再美丽时你是否会弃我如敝屣?现在我还漂亮的时候,我就不是你的唯一了,以后呢?
唉!先别管以后,那还好远。我只想知道现在陈鸿到底要做什么。
当务之急是澄清:「我和承闵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可是我不喜欢别人说他不是,我也不喜欢别人管我。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你知道袁闵他想做什么吗?」
「不知道,但我是大人了,懂得提防人,何况承闵从不强迫我。」
「你对他倒清楚。」陈鸿有点不是滋味。
「毕竟是多年好友啊!」我微笑。
「你若真要我不管你,我就放手。但我得告诉你,袁闵对你的想法不简单,到时让他占了便宜可不要哭。」
「我知道啊,承闵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身经百战。他若真对我不轨,想必滋味不会太难受。」
「你─」他又要动怒了,但硬生生压下去:「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我只是想多看看你吃醋的样子,垂下眼睫,我有些酸楚的想。嘴里却只说了句对不起。
听到我道歉,陈鸿的态度也软化不少,他叹气:「你啊你......」放在桌上的手猛然被他抓住,他的手和记忆中一样的暖而厚实。心里某一块喧嚣起来,欢腾着、骚动着。
陈鸿,你可以抱一抱我?给我个吻?像以前一样吗?
像是听到我的心声,陈鸿站了起来,走向我,一下子便把我自椅子上拉起来,我怔怔地任他摆布,他那张好看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的呼吸都要拂到我脸上,打个激灵,不敢想象等下会发生的事,我紧张地闭上眼睛。
陈鸿,你要吻我吧?
我等着,全身虚软燥热,所有的感官敏感活跃,意识里每个细微的角落都在期待都叫嚣着
吻我
吻我
脸在发烫,全身细索地颤抖,每一根寒毛都立得笔直,每一孔窍都张大着,等待着。
吻并没有落下。相反地,陈鸿猛地把我往后一推,按回椅子上。我疑惑地张开眼,看到临芳的贴身女侍袅袅婷婷,自苑门口往这边走来,距离还算远,也许看不清楚我这里的动静,可陈鸿立即警觉了,他把我推开,假装我们两个什么事都没有,真不知是要谢谢他,或者恼他。
两个夫人回来了。我可不要现在有人来拆穿我的谎,省得又招骂。未尽的吻便这样悬在刚刚的时空里,还有陈鸿吻我的动机,还有我摸不清的,他的想法。
我和陈鸿有些尴尬地对坐,我不等侍女走近,便走向她吩咐道:「天晚了,你去叫厨房备晚膳,今晚有贵客,别怠慢了!」
陈鸿也起身了,他连忙摇手客套:「不用,不用,不用麻烦,家里有备饭了,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请别客气,不过多一副碗筷,只怕大人您吃不惯我家的粗食。」
「不,不用了,我真的要回家了。家里人是真的在等我开饭呢!」他说,带上了笑。
是啊,我想起来了,他也有家呢!还有两三个女人在等他,他们之间可不像我和临芳这对之间这么干净。有种感觉悄悄蚀上心头,像是寂寞,又像嫉妒,鼻头酸酸的,有抽动的欲望。
我还是喜欢陈鸿,可是我也讨厌他。我更讨厌我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么麻烦的人?偏偏在他面前我老是表现得很蠢,自贬身份。
如果我喜欢的是袁闵该有多好?
袁闵又来找我了,像以前一样,次数多得吓人。不同的是,以前我们两个是朋友,现在他言语动作上暗示频频,不用陈鸿提点我,也不用两个太太嘲弄我,我自己都有感觉。
高兴的时候我陪他四处玩闹,反正他去的都是纯吃茶的地方。不想出门的时候,他会赖在我家厚着脸皮要我赏他茶喝。
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是他没给过我压力,也没对我有过逾矩的行为。
和他在一起很轻松。有时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的时候,心也会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