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晨回来得越来越晚,经常显得疲惫与沈默,他喜欢斜靠在若汐身上,将下巴搁若汐肩膀上,轻轻抱著若汐。用这样的姿势,两个人一起倚在软软的大沙发里。每过一会儿,搂著若汐的手臂会特意紧一紧,好象是确认若汐仍在自己怀中,并没有丢失一样。
这几乎已成为明晨的习惯。
若汐温柔地任由他去,即使有时明晨略有些激烈地吻他,也从不反抗。只有一次两人吻到失去控制,明晨在沙发上便半褪了若汐的衣衫,几乎在这里便要了他,若汐才略有些羞涩地推开他,指指书房。
明晨忘了无声的阿简的存在,细心的若汐可不敢忘。
就如同在清晨的微熹中,当明晨要悄悄起身离开前,总是要在熟睡的若汐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只是每一次他都没有发现那个吻下略有些细碎的呼吸声,每一次,他都没有看到当门轻轻关上後,青色的天光中若汐悄悄睁开的眼睛,与茫然暗淡的目光。
小然在叶洋的陪伴下,回了家,见若汐第一眼,便下评语,"小汐你瘦了!"
又沮丧地看看自己,"我胖了!"然後恶狠狠地瞪叶洋几眼,叶洋陪著笑。
若汐上来抱小然,抱半天不放手,轻轻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去接你。"
小然呵呵笑,"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好闷吧?"
若汐皱皱鼻子,"嗯,闷!我什麽也不知道。"
叶洋忍到极限,上来拉他,"想知道什麽去看报纸不就行了。小然啊,你累了吧?我抱你上楼去。"
小然撇嘴,"我干麽要你抱?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说著往上走,走几步又回头来对小汐扮鬼脸,"等我啊,洗个澡下来跟我说话。"
若汐听到叶洋一路跟在他後面,惨叫上去,"洗什麽洗!擦一下好了,你伤口还没全好......我给你擦呀!"
"色胚!你那是帮人擦澡的吗?"
......
若汐咧著嘴笑起来。
有了小然,家里好象一下子热闹起来,恢复了生气。
而且,若汐发现,有什麽不一样了。
小然与叶洋,当然还象以前那样亲密,不过在那样的亲昵中,似乎又多了些什麽。小然,居然会害羞了!明明叶洋什麽也没有说,只不过看著他而已,居然就会羞红了面孔,别扭地低下头去,简直令若汐叹为观止。
觑著叶洋不在的时候,若汐偷偷笑著问小然,"说!发生了什麽?"
小然抿著嘴笑,不说话。
若汐逼近来问:"快说呀!......不说我也知道,他说了对不对?对不对?"
小然圆面孔笑得皱成可爱的小包子,"他让我放心呢!"
"放心?"若汐琢磨著。
小然点点头。
这算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吗?若汐羡慕地想。
这个,算是叶洋打开了小然的心结吗?这样一句话,便解了小然的心结?
小然回家的第三天,在阿简的帮助下,若汐终於做了一顿还算可口的早餐。四个人坐下来一起享用,明晨前一天晚上并没有回来。
阿简到门口去取回来报纸,瞄了一眼,递给若汐。
若汐愣一愣,看他一眼,他很少看报纸。他低下头去,看到上面醒目的黑字标题,不由怔住。
小然好奇,探过头来问:"上面有什麽?"
若汐抬起头来,将报纸递给他:"这是什麽意思?"
小然仔细看两眼,道:"上面说明氏制造与数起政府高官受贿案有染,风传将被查审,受此所累,股价大跌,"他急忙转头看叶洋,"我有没有买过明氏的股票?"
叶洋摇摇头。
小然如释重负:"还好还好,否则一定赔惨了。"
若汐仍一脸茫然,心里有些不安,再问:"这是什麽意思?"
叶洋简单道:"意思是明氏出了问题。"
若汐呆了半晌,站起来,要走去打电话,走两步,又回头问:"明晨可会受牵连?"
叶洋一直看著他,见他这样问,不由笑了,道:"明晨从未参与过明家的事务,他的职业是丰荣康复医院的医生,你忘了?"
若汐"哦"一声,想一想,又走回来坐下,继续吃早餐。
可是却神不守舍,小然同他说几句话,都没有听清,要回过头来才晓得追问,"什麽?你说什麽?"
小然叹口气,"算了啦!"
若汐歉然地笑。
连著两天明晨没有回来,明氏制造的股价在那两天之内跌至谷底,连带波及与明氏有关连的数家企业,市面上人心惶惶。若汐坐在桃花源里与世隔绝,却也知道这起事件非但会令明氏元气大伤,更可能完全更改市场格局:明氏经此一役,可能无力翻身,只能沦为三流企业。
可是,他也并没有想到那只幕後巨手会将事情做到如此之绝。
紧接著,明氏偷逃税内幕即告曝光,掀起轩然大波,数家媒体连版累牍进行报道,电视上画面看得若汐目瞪口呆,那幢蓝灰色大厦已被查封,文件账目全部转有关部门进行清查。
若汐在电视上看到明传胜被无数人流摄像机麦克风包围,快步走出大厦,面无表情。摄像机镜头擦过最後一角,那老人抬起眼睛来,似乎逼视著若汐,若汐哆嗦一下,却蓦然发现那鹰般目光中藏著一股混浊颓丧......
亦或是自己的想象?
电视已经在播放别条新闻,若汐却仿佛没有看到,眼睛里还全是明传胜那一瞥,不知为何,有点发寒。
自始至终,媒体没有提到明远。
接下来的几天中,有两家银行向司法机关提起诉讼,明氏私人财产已被查封,估计将会拍卖,以便用所得来抵偿债款......
明氏真个是兵败如山倒......
若汐看电视看到恶心,跑去洗手间干呕。
小然跟在後头念:"我早说过看多电视有碍健康......"
将近周末的时候,有关明氏的报道渐渐稀疏下来,新近又有世界小姐竞选以及美国银行并购事件产生,大众注意力一时被吸引开来。
明氏制造,曾经那样根基雄厚,场面壮阔的高楼大厦,竟如海湾中一波波随潮回涌的乳白色泡沫般,瞬间崩塌、破碎,偃旗息鼓了。
......至多只不过仍在三数名业内人士口中唏嘘一下而已,况且也不过被当作一起案例来叮咛後生。
若汐莫名的想起山顶那幢白色老宅来......
星期六下午明晨回来的时候,若汐还是在看电视,不过却是与小然一起看猫狗大战,正看到叮当先生与小狗阿卢进行最後的决战。
两人一动一静,小然边看边吆喝,若汐坐在旁边,托著头,眼睛望著屏幕,却是一声不吭。
仿佛带了一股气息进来,本来静静坐著的若汐,蓦地抬起头来。呵原来不是错觉,他看到明晨站在门廊稍暗的地方望著自己。若汐只觉得好似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全身又是轻松又是乏力,一时竟站不起来。
明晨面孔藏在阴影里,神情看上去极平静。
他站在那里,似乎想了一会儿,才决定走进来。小然扭头看到他,忙叫一声:"明二哥,"非常乖觉,就要站起来走开。
明晨摇头道:"不用,我跟小汐要出去。"
他伸出一只手来,若汐反射般将右手放在他掌中。明晨看他一眼,唇角浅浅向上翘起,轻轻握住他的手,牵著他走出去。
他带著他上车,发动车子,出门,若汐未发一言。
车子开出去许久,明晨才微笑著开口:"想跟我说什麽?"
他知道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没有片刻移开。
若汐望著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他一只手。
那两只手自始至终十指紧扣,没有松开过。
过好一会儿,若汐才问出来:"带我去哪里?"
明晨沈默了一刻,轻轻说:"去看我父亲。"
若汐怔住,呆呆看著他。
明晨侧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别担心,不会有事,"他将头转回去,安安静静开著车,许久,仿佛自语般,"......不会再有事了......"
车子一开开到医院,若汐心中不由一沈。
明老先生他......在医院......
上一次来是因为小然,这一次......,若汐最近才发现自己格外不喜欢医院,他心里砰然作响,紧张地肩背痉痛,略有些僵硬地跟著明晨向里走,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个人在加护病房半面墙大的透明玻璃窗外停下来。
房里,雪白的病床上静静躺著一个人,身上搭著各样管子仪器,药水滴嗒滴嗒自刺在手背皮肤的针管里流进体内,那只手苍老得布满淡褐色斑点。
若汐完全呆住,他完全认不出床上躺著的这个人。
蜡黄色皮肤,紧阖的双目,松驰的皮肉,明传胜在短短几个周内面目全非!不不,若汐惊骇地想,只是几天时间而已,他在电视屏幕见到他时虽然略显颓丧,却依旧凌厉,而这人!这怎麽可能是那个气势逼人、一手遮天的明传胜!
若汐曾经为他淡淡几句话而浑身出透冷汗,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躺在病床上仿佛没有气息的人会是同一个人!
他呆若木鸡。
明晨静静看著窗里那个人,许久许久,若汐听到他低声说:"......没有了财势......躺在病床上......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
若汐哑声问,"他怎麽了?"
"脑溢血,"明晨回答,讥嘲地一笑,"他太傲慢,不能够承认自己的失败。"
若汐无语。
他承认自己心中有恐惧,自见到明传胜第一眼,若汐便怕他,他给他太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与惧怕在小然受伤後,升到了极点,夹杂著愤怒、悲伤与沮丧。
明传胜只在童若汐生活中正式出场一次,却从此开始影响他生活,真正令他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
可是,可是,正如明晨所说,至此时此刻,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
走出医院大门,若汐长长出一口气。
明晨走在他前面,停下脚步转回身来。他看到若汐站定在他上面一级台阶上,正在深呼吸,仰著面孔。明朗朗的太阳照下来,风吹得若汐额前丝般黑发飞起几缕,阳光落在他额角鼻梁上,淡白肌肤透明似的......
明晨温柔地笑起来。
若汐看著他,睁大眼睛,惊豔。
可是比明晨阳光下的笑容更美丽的,是他眸子里温暖的光芒。
若汐鼻子忽然略有些酸涩,当真什麽也不用怕了吗?
那样又悲又喜,矛盾重重的心情啊......
他忽然冲动地抱住明晨,用力地,使劲地抱住明晨。
明晨吃一惊,可是马上便释然地放松下来,回抱住若汐。若汐站得高了一些,头正好密密地倚在明晨肩窝里,他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统统藏在那个地方,微微地来回磨蹭著,蹭著明晨的颈,感受著明晨的体温,感受著他结实的臂膀......
明晨紧紧搂著怀里细长柔韧的身体,察觉到那类似撒娇般细小的动作,不禁微笑。
要面子的小汐,真的忘了这是在室外了吧?怎麽会看不出呢,小汐心里难以言说的味道,可是当一切都结束时,看著那个曾经令他恐惧的人,他却无法不同情他......恐惧,与同情......他心里很难受吧?
明晨心里漫延著涩涩地怜惜,小汐......终究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这样温柔的下午,明晨告诉自己,被他珍宝般藏在怀里的小汐,是不能够被任何人所伤害的,......为了这个,他不惜做任何事......
许久,两个人稍微分开一点,若汐脸色红红的,带著点羞涩,抬起眼睛看著明晨,轻声说:"对不起。"
明晨俏皮地回答他,"不客气,"他一点也不想放开他。
若汐笑出来,他抬头想说什麽,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明晨背後。
明晨感到若汐放在他臂上的手忽地抓紧,身体也有些僵硬,他低下头去,看到若汐的面色在一刹那间失了血色,他听到若汐嗫嚅地叫出来:"叔叔!"
明晨倏然拧紧眉,他伸手捉住若汐下意识向後缩的手,将它牢牢地握在手中,慢慢转过身来,面孔已经平静无波。
直到回到小然家,老童的面色始终阴黑一片,一言不发。
明晨与若汐同样沈默著。
小然与叶洋都在,见到老童,不由都是一怔,一起站起来,但是老童对小然叶洋却极客气,再三谢谢小然照顾了若汐。他目光看向明晨时,却十分复杂,只除了刚见面叫一声"二少爷"之外,不再说什麽。
若汐讷讷地站在叔叔面前。
老童看他一眼,终於叹口气,道:"收拾东西吧,总不能老是住在别人家,太打扰了。"
小然要说什麽,却被叶洋拉住,只不动声色地看著。
若汐没有说什麽,也没有看明晨,自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却是叶洋一直看著明晨。
他面孔阴冷,眼睛里黑沈沈一片,看不出任何想法,只是静静看著楼梯,看著若汐慢慢从上面走下来。
若汐的视线一直低低地垂著,没有与明晨相交,......他没有看到那漆黑的眸子里点点跳动的火焰,直到明晨开口道:"我送你们,"若汐飞快地抬起眼睛来看他一眼。
明晨的心脏重重一跳,那双眼睛星子般盈亮,仿佛烧著熊熊大火,无声而沈静,坚定地,热烫地燃烧著,在雪白的面色映衬下,义无反顾地燃烧著......
两叔侄并没有回明氏大宅,老童带著若汐回到以前工厂区的旧居,虽窄小,却已收拾干净。
明晨的车开不进小巷,老童简单地谢了他,并没有请他进来坐。
若汐走进巷口的时候,回头望,远远看到明晨站在车旁望著自己,若汐在夕阳里努力地捕捉著他的视线,那道温暖的视线始终烙在他肩上,象明晨的触摸,象他所锺爱的,明晨的吻......轻轻包裹著他......
许多年以後,若汐觉得,即使在淡淡的回忆中,那一刻的感觉仍真实的仿佛初现。直到那一刻,若汐才发现,他是真的相信著,相信明晨真的爱著他!
因为那相信,所以才能毫无畏惧,所以......才能那样的坚决!
两叔侄相对无言。
最後还是老童先开口,并未暴跳如雷,老童看看侄子,只是叹了口气:"这样大事,若不是人家通知我,你还打算瞒我一辈子不成?"
若汐垂下头,半晌,才说:"我......不知道怎样说。"
早已预期,想了无数遍,仍是不知道该如何将这样的事情告诉叔叔,在老实的叔叔看来,这种事情......太过惊世骇俗......太过......难以接受吧?
可是若汐没有想过要瞒著叔叔,唯一的亲人,他那样热切地希望得到叔叔的同意和......祝福。
他抬起头来,轻轻地却十分坚决地恳求:"我想跟明晨在一起,叔。"
老童下巴线条僵硬地牵扯一下,面色有些愠怒,"你那是疯话!"他明显地动了气,胸口略有些起伏。
"叔......!"
"以前的事就算了!从明儿起你就当做从没认识过明家的人。明天便去买机票,你给我太太平平到外头去念书!"
"我想留在这里升学,叔......求你,让我跟明晨一起。"
"你昏了头?"老童怒从胸中起,额角青筋几乎迸出来,一拍桌子,呼地站起来,"你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算怎麽一回事?那个明二少爷!他安得什麽心?他喜欢同男人在一起尽管去,做什麽来弄我家的人,弄得你好好一个人鬼迷了心窍!我找他问去!"说著便向外走。
若汐一把扯住叔叔手臂,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是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老童呆住,若汐眼睛里灼灼的火苗好似烧痛他。
老童一摔臂,将若汐手摔开,退後一步,心里有些痛楚。
若汐竟这样大了!
他同可儿当初那样子宝贝的,抱在手里逗弄著、珍护著的小小毛头......
......